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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太后的话,妾身怀世子的时候也曾有过这般情状,看端裕娘娘这模样……”岐山王妃欲言又止,“妾身也不敢妄言,还是等太医来了再说吧。”
乔序心底的惊喜与兴奋已然溢于言表,忙道:“去!快去把董太医叫来!”
孙文英自然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二话不说就飞快地跑出去了。
太后微微一笑,转眼看着郑棠,道:“若果真如此,那端裕夫人膝下便又添一子了。”
郑棠扶着恩善的手徐徐起身,情态格外诚惶诚恐:“回太后的话,能为皇室繁衍子嗣,是臣妾之幸。”
“坐下吧,”太后摩挲着手里的檀香佛珠,不疾不徐道,“若你因此动了胎气,岂非要哀家心底难堪?”
郑棠一愣,随即低下眉目:“是,是臣妾疏忽了。”
太后不再言语,也不再看着郑棠,只转眼打量着殿中诸位妃嫔。乔序的目光锁在了郑棠身上,眼底回旋着难以言表的体贴与温柔,郑棠则柳眉微低,欣喜与羞涩之情为她绝美的容颜更添几分光彩。
我转眼不自觉地朝宛清望去。只见她怔怔地望着乔序,魂魄好似被抽离一般,眼神空如雪洞,往日明亮柔和的光彩霎时黯淡下来。她见我正看着她,嘴角勉强动了动,随即别过头去示意身侧的婢女为自己斟酒,再仰起头来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
我的心不由泛起阵阵酸楚——她也是有过孩子的人,此情此景,她一定再熟悉不过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宛清传出有喜的消息,翠华宫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乔序裹着一身黑褐色熊罴大氅端坐在主位上,宛清则穿着一身蜜桃色雪狐裘裳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说着甜言蜜语,时而低眉微笑,时而假意嗔怒,一副初为人母的娇羞模样。
转眼不过三月,孩子没了,恩宠也日渐稀疏。宫里传言这半月来乔序对她的宠爱不过是看她丢了孩子可怜,仅仅是同情而已。要知道,君王的同情心向来是有限度的,更何况是乔序这样冷血的人。
此时宛清心底一定犹如针扎吧!
我耸了耸鼻尖,心想这样隆重又正式的场合,她一定不能喝醉了,如此不仅失态,还对她尚未恢复的身子有害。于是我垂眸在宣纸上写了一句“提醒穆才人注意身子”的话,悄悄招来芙蕖,示意她走到宛清身边好言劝告。芙蕖低眉迅速看了一眼,朝我施了一礼,转身缓缓走了下去。
“昭仪娘娘,”慎长萱望着祁抒意的侧颜莞尔一笑,“嫔妾有些好奇,您孕育宁淑公主时,可有过这般情状?”
我的目光被慎长萱的声音吸引了,转首一看,这才发觉祁抒意也仿佛怅然若失,转首对她勉强微笑道:“有过。”
慎长萱轻轻揉着手中的锦帕,唇角一勾:“如若娘娘的大公主又添了一个皇妹或者幼弟,娘娘应该替宁淑高兴不是么?”
祁抒意怔了一会儿,笑意即刻变得越来越深:“慎妹妹果真当得起一个‘慎’字。”
“陛下,董太医来了。”
孙文英前脚进来,太医董顺武接着便进来了。
“免礼免礼。”他尚未来得及行礼问安,乔序便直接从龙座上站了起来,往前几步走到郑棠身边,招呼他道,“爱卿快来为端裕夫人把脉。”
董顺武领旨上前跪在地上。他先是抬头望了郑棠一眼,接着轻轻嗅着郑棠身上的气味,再将附枕搭在郑棠手腕上,又取出锦帕隔在二人中间,这才开始仔细摸着郑棠的脉搏。
突然,他的眉心一跳,接着涌出源源不断的喜色:“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的身孕已有三月有余!”
他匍匐在乔序脚下不住磕头,嘴里不停地说着吉利的话,已然被欢喜的潮水淹没。
整个重华殿顿时炸开了锅,放眼望去,那些如花似玉的脸神情各异,有的欣喜,有的不屑,有的羡慕,有的嫉妒。不过,我竟从中看见了悲叹——郑棠,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高丽女子,如今有了自己的子嗣,那今后她们的恩宠只怕会更加寥落。
“哐啷——”
宛清手中的琉璃酒杯落在了地上,散落成一片又一片零星的碎屑,在殿中烛火的照耀下闪烁着稀疏迷离的光芒,宛如黎明前趋于黯淡却又不住燃烧的繁星。
“恭喜陛下!恭喜端裕娘娘!”宛清迅速站了起来,生生忍住了眼中将落未落的泪珠,“妾一时高兴竟忘了礼数,还望陛下与娘娘恕罪!”
后宫妃嫔与王室宗亲的目光早就聚集在了宛清身上,只见乔序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片刻消失不见,只温声道:“穆才人爱屋及乌,朕心甚慰,怎会怪罪?”
穆才人?他不是一直叫宛清或者清儿么?怎么现在改口了?
“谢陛下宽宥,”宛清深深屈膝,眉目一低,似有一点晶莹从她眼中掉落,“恭喜陛下再为人父。”
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敲了敲桌案,把众人的目光通通吸引了过来。
我落笔写道:“都云碎碎平安,穆才人方才不慎掉落酒杯,却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端裕夫人这胎定能母子平安,本宫就先恭喜端裕夫人,恭喜陛下了。”
宫洛在我的示意下将它款款念出。众人听了各怀所思,太后转眼稍显讶异地望着我,我则别过头去,见宛清正朝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会心一笑,将心事用眼神告诉了她。
我能懂你的苦痛,所以即便你情不自禁,我也要护你周全。
乔序正站在郑棠身侧轻轻揽着她柔弱的双肩,朝我微笑道:“皇后所言极是,朕对棠儿这胎格外看重,还望皇后也能多多上心。”
郑棠轻轻推开乔序的手,起身朝我恭谨地行了一礼:“今日也是托殿下的福,腹中皇嗣才得以发现,嫔妾不能饮酒了,便以此大礼敬殿下,恭祝殿下千秋万岁,福泽万年。”
“看来端裕夫人没忘,今晚皇后才是主角。”
太后一直缄口未言,骤然开口,让众人摸不着头脑。郑棠并没有坐下,而是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愈发恭敬道:“嫔妾自是不敢忘,对殿下一直都恪尽妃妾本分。”
“快坐下,”太后这才露出了和蔼慈善的笑容,“哀家果然没看错你,也难怪皇帝对你如此钟情。如今既然有了皇嗣,后宫琐事就不要亲力亲为了,以免过于操劳皇帝心疼,也累及哀家将来的皇孙。”
郑棠的身子不禁一颤,惶急道:“太后,臣妾……”
她话音未落,太后却毫不犹豫微笑着打断了:“哀家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但今时不同往日,穆才人的孩子没了哀家伤心,你这一胎要是再有什么差池,岂非要哀家心底难堪?”
太后随即深深望着乔序,道:“皇帝,你方才不是说你对端裕夫人这胎格外看重么,想必也绝不允许她因为操劳过度丢了皇嗣吧?”
乔序低眉应了声“是”,太后随即“唉”了一声抚掌而笑:“这就对了,满殿妃嫔与皇室宗亲都听到了,皇帝方才亲口说的,希望皇后多多上心,那么依哀家之见,皇后便从今日起正式掌管后宫。”
此言一出,我的脑袋就炸开了花,殿中也一下子沸腾起来。
什么?要我掌管后宫?每天和账本收支打交道?每天看着她们勾心斗角?
天……太后您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我乞怜式地望着太后,希望她能收回成命,没想到她只留给了我一个微笑温柔的侧脸。
乔序也有些急了,“母后……还望母后三思,”他一顿,思忖片刻又道,“儿臣以为皇后尚且年幼,实在不宜过早替儿臣掌管后宫。”
“皇后已然豆蔻年纪,再过两年便及笄了,”太后仍然微笑着,除此之外竟瞧不出任何情绪,“哀家也是十三岁就嫁给先帝为正妃,并开始打理魏王府,皇后天资聪颖,又为何不能?”
乔序咬咬牙,道:“因为皇后是喑人(1)。”
我听了竟然有些怔忡,心底说不出是何滋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人当面说起我的生理缺陷,偏偏在这样正式的场合,这个人又偏偏是我的丈夫。
殿内众人都不敢看我,仿佛刻意规避着什么。然而她们越是这样,我心底越发不是滋味。
不会说话,这是我心底永远的痛,也是这辈子永远的遗憾。爹娘为了不让我因此烦恼,便给与了我加倍的爱护与珍惜,可在某些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暗自神伤。
如果我能说话多好啊!说话的感觉,大概就是上次在梦里体会到的感觉吧!
梦里……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
一想起他,我就不禁低眉莞尔。
然而我这一笑,却吓坏了殿中所有人。
“殿下竟然……这么大度……?”
似有妃嫔轻声嘀咕,太后听了,脸色却突然一沉:“胡闹!自古选后都只论品行与才德,花言巧语哄皇帝开心的狐媚子,怎能正位中宫?!”
虽然太后是冲乔序发火,但明眼人都听得出,她一语双关把郑棠也骂了进去,但无人敢把话说破了。
乔序自知失言,红着脸道:“母后息怒,别为儿臣气坏了身子。”
太后微微叹息:“你若并非总与哀家对着干,哀家也不会自寻烦恼。”
乔序更是羞愧难当,低下头道:“母后这么说,儿臣更是无地自容了。”
“那就先回到你的龙座之上。”太后以威严的语气吩咐着,乔序不得不放开郑棠的肩膀,顺从地走了回来。
太后好以整暇地理了理衣襟,不怒自威的眼神从每个人脸上依次扫过,最终停在正前方,铿锵有力地说道:“皇后永远是皇后,总有一天要亲自掌管后宫,哀家此举也是为后宫稳定着想。”
众人听了都深表赞服,太后见了颇为满意,正色道:“即刻封宫洛为凤仪宫正一品尚宫,协助皇后处理六宫事宜。”
她随即转眼望着宫洛,道:“你是中人出身,哀家便赐你姓魏吧,氓山魏氏,与哀家同宗。”
饶是宫洛素来镇定,脸上也不禁显露出一丝诧异,不过仅仅一瞬,那样的神情就消失不见。她当即跪了下去,磕头道:“尚宫魏氏谢皇太后隆恩,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与太后同宗,这不仅是对宫女,对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是莫大的荣耀!
我打心底里为宫洛高兴,她在我身边勤勤恳恳两年有余,总算得到了她应该享有的名誉和权利。而凤仪宫空落了两年之久的尚宫之位,也总算有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主人。
【1】喑人: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