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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都尉。”当奕延率兵抵达阳邑时,葛洪亲自出迎。
离开潞城只短短半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得,再也不是当初青衫道髻,木讷寡言的模样。黑了不少,也瘦了几分,就连那不怎么善谈的脾性,也被诸多杂事磨成了沉稳威严,有了些县尊气度。
奕延拱手见礼,随着葛洪一起进入了府衙。之前正旦夺城时的大火,也波及到了府衙。不过物资匮乏,葛洪并没有修整,只是清理出了办公和自住的地方。此时用这陋室待客,他也不觉得尴尬,连茶水都没准备,先带人来到了书房之中。
书案上,摆着一副精致的沙盘。和梁府出身的将官一样,葛洪也喜欢用这种简明直观的地图布阵。因此在阳邑这段时间也没客气,很是从梁峰那边挖了些绘图兵,制出了这么副行兵图。
没有虚礼,他开门见山道:“令狐将军已领兵三千,驻扎在大陵。此次交战,会由他先出手诱敌。”
“敌军后路粮道探明了吗?”奕延盯着沙盘,问道。
“在祁县。”葛洪答道,“如今粮草,多是由司州运抵。路途遥远,必须放在安稳的城池之中。”
匈奴之前打下了太原国中的几座小城,以它们作为据点,一点点蚕食,攻城略地。如今这些城池,也就成了必要的战略枢纽,运兵、运粮,乃至控制周边县府。并不怎么好处理。
不过对于围城的万余匈奴大军而言,短途粮道也是必须的,总不能天天到祁县就粮。而从祁县到晋阳这段粮道,才是真正的目标。只要截下敌人的粮草,打击他们的运输渠道,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消灭敌人,围城之困才能得脱。
奕延沉默的点了点头,一双狼眼注视着沙盘,片刻之后,指尖一划,指在了一片山林中:“我会率部埋伏在龙山附近,等到令狐将军和匈奴开战,再抄其后路。”
葛洪立刻皱起了眉头:“从阳邑到龙山,路途不近,是否太过行险?”
龙山和东蒙两座山,都在晋阳西侧,也是那些贵人们山间修墅的去处。地形确实十分复杂,也适合伏兵。只是从阳邑到那里,需要绕过晋阳,而这一路上,很有可能碰到敌兵。
“无妨,我会引开他们的视线。之后由令狐将军袭扰祁县,引来援兵,再夹击即可。”
这可有些行险,葛洪却点头应了下来:“如此,便拜托奕都尉了。”
没人比他更了解奕延的战力。可以说整个上党的兵马,都是由他一手带出来的,数年之间,无一败绩。比起之前他和令狐况商量的计划,奕延的安排显然能消灭更多敌人。
确定了大体的战略思路,两人又在沙盘前仔细推演一番,确认无误之后,奕延才道:“天黑之前,我便率兵出城。通讯之事,烦劳葛县令了。”
作为两军的枢纽,阳邑的作用也相当重要。并不推脱,葛洪点头应下。奕延也不久留,直接告退。看着那人大步离去的身影,葛洪皱了皱眉。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这羯人青年就似大了几岁呢?往日那锋芒毕露的锐意和戾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深沉的威势,就像兽群中的头狼。那些让人心惊的东西,被压在了灰蓝眸子之下,暗潮汹涌,却不动声色。
幸亏此子,是府君帐下的心腹。若是敌人,绝对会是心腹大患……葛洪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想法挥去,找来手下,安排起诸般事宜。
太阳即将落山时,奕延所带的三千步骑分几队出了阳邑,向着远处的山岭而去。
※
天色沉黯,又是残月,密林之中,唯有让人胆寒的森冷。如果没有深入林中,恐怕没人能发现,有一支人马隐藏其中。
连人带马足有数千,可是这群人,却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犹如来自阴间的幽魂。
静默笼罩了山林,就连星光都无法穿透。该安排的,早就安排下去,奕延靠在背后的树干上,闭目凝神。
明日,将有一场恶战。能否击退匈奴围兵,在此一举。然而此时此刻,奕延脑中并没有军阵筹谋,也未曾推演战事。在他心底深处,只有一道身影。
那也是静夜。厚厚的幕帐,隔绝了一切,也隔绝了旁人窥探的目光。他跪在床边,凝视着榻上之人。肉眼可见的,他瘦了下来,眼底青乌,唇色惨白。那让人惊叹的容貌,似凋零一般,显出衰败之色。
然而即便如此,奕延还是未曾挪开视线,近乎贪婪的注视着对方的睡颜。也许下一刻,那人就会醒来,恢复神智,把他驱出室外。也许他会剥夺他的兵权,让他从一军之首,变回奴隶,他永生永世,不得近前。也许他会露出厌恶神色,像杀了当初冒犯自己的人一样,让他喉中的鲜血,染红地板。
无数种让人血冷的可能,在胸中缠绕。恐惧之后,却是更深的眷恋。他没有退缩,把手放在了那人颊边。
那单薄的身影,轻轻抖动了起来,亦如既往,颤抖不休。这是那人正在受的苦,亦是他的。奕延用指腹轻轻滑过那干裂的唇瓣,像是抚摸鲜花,像是轻触蝶翼。随后,他俯下了身,把那抖个不休的躯体,拥在了怀中。用手轻轻拍打这对方的脊背,用抚慰,一寸寸抹消那可怕的颤抖。
渐渐的,他在他怀中安静了下来。微启的唇中,溢出一声轻叹……
温热的鼻息喷在了奕延头顶,他睁开了双眼。不知何时,那匹花白大马走到了他身边,正亲昵的用鼻子拱他的发髻,似乎察觉了主人的不安。
奕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马头。这马,其实是有名字的,叫逐日。乃是主公一时兴起,取来的。黑马叫追影,白马就要叫逐日,像是某种亲昵的玩笑一般。
可是奕延,从不这么叫。他追逐那轮旭日,已经太久太久,似乎多说一句,就会露出破绽。
目光轻移,奕延看着四周休憩的兵士。他没有被主公抛弃,没有被他折损,被他贬低。如此重要的任务,仍旧交在了他手中。这已经比那最绝望的念想,要好上无数了。
他对主公,还有用处。只要有着一条,他就尚有一丝希望。卑微可怜,却不会消弭的奢望。
他会把胜利带回的。一如既往。
温柔的抚摸着马鬃,奕延再次闭上了眼睛。
隔日,祁县告急。被之前阳邑之战吓破了胆子,不到一个时辰,匈奴大军便折返救援。未曾想,一支奇兵出现在大军后方,烧了粮草行营,又与敌军合兵,前后夹击。
在折了三千多人马之后,主帅终于抵挡不住,撤回了祁县。被包围一年之久的晋阳,终于击退了敌兵。
告捷的文书,由快马送去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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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中,如今也是暑气正盛。然而比酷暑更加难熬的,是前线的战事。
青州王弥造反,加入了伪帝大军,与大将苟晞在新野展开激战。暴虐骄横,有白起之称的苟晞,这次却没能夺到多少好处,襄阳城破,敌军又推进了一线。
这可比想象的要糟多了。
因为成都王势大,又是武帝亲子,那些不怎么亲近朝廷的州郡,又开始动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投入了敌方阵营。
这种时候,就连晋阳传来捷报,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了。
“晋阳击退了围城敌兵,可见匈奴主力,已经不在并州了啊。”司马越面色凝沉,扔下了这句话。
这是个不容否认的事实,也是殿上诸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之前惠帝被杀,也正是因此。若是匈奴进一步陈兵司州,那么洛阳的安全,就更加堪忧了。
“并州要尽快换一个主事之人了。”阶下,有臣子答道。
司马越看了眼上座如同木偶一般的小皇帝,轻叹一声:“却是如此,不知诸卿可有人选?”
“刘越石当能胜任。”立刻有人奏道。
刘琨在之前攻打河间王的战事中,表现极为出色。若不是他策反翼州刺史温羡,又击溃豫州刺史刘乔,司马越也不可能轻轻松松稳定河东局势,进而直取长安。
然而闻言,司马越却摇了摇头:“如今前线战事正紧,刘司马乃是将才,当用在刀刃才行。”
刘琨确实是个人才,但是此时让他去并州,似乎有些大材小用。攻打成都王司马颖才是当务之急。
“或是用温常侍?他本是太原人士,主持并州大局,当也不差……”
温羡是高门之后,素有才名,听闻温家的幼子温峤也在并州为官,派他去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司马越仍旧没有点头。能被人劝的弃官,实在不是什么坚定之人。并州可是洛阳屏障,若是有失,也麻烦的要命。
见司马越不点头,又有人道:“刘车骑似也可以。”
刘弘之前是荆州刺史,当初平定张昌之乱,就是此人主持。不是因为司马颖作乱,被赶了出来,如今也是流离失所。
司马越还未点头,便有人说:“听闻刘车骑患了急病,怕是不妥。”
刘弘年岁已长,碰上灾病,实在难说。司马越顿了一下:“他那长子如何?”
刘弘的儿子刘璠也在之前大战立过功,有些名气。然而有人却道:“并州事繁,怕是不宜用新人……”
这是大实话。司马越皱了皱眉:“难道朝中就无人可用了吗?!”
一旁有个面容清俊的给事中起身道:“或可用枣常侍?他乃王司空之婿,才艺尤美,可掌一州。”
这人,乃是王浚安排在朝中的班底。听到他的话,司马越倒是心中一动。若是有王浚这个靠山在,派枣嵩前往并州,似乎也是个办法。只要鲜卑铁骑去到了并州,剿灭匈奴还不易如反掌?
然而旁人尚未说话,御座上的天子却突然道:“王司空麾下强将如云,先克邺城,再克长安。若是能到并州,也是好事一件。”
摆在座上好看的人偶,突然说起话来,让司马越为之一惊。这可不行!王浚本就势大,怎么又被天子挂在了心上?而且邺城、长安确实是因鲜卑骑兵参战,才能轻松攻破。若是王浚投靠了小皇帝,前来攻打自己呢?
寒意立刻涌上,他干咳一声:“陛下,并州紧要,枣常侍并未传出什么成绩,恐不合适……”
天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必须有功绩吗?那这次打退匈奴的是谁?不能任他吗?”
“这……”司马越顿时哑然。这次捷报所示,乃是上党太守梁子熙助晋阳守军打退了围兵。可是梁子熙出身平平?怎么能如此轻易就升任刺史呢?
见司马越不答,小皇帝沉吟了一下:“要不就唤那人入洛阳陛见吧,若是堪用,也可以省去不少事情。”
这可是天子金口。在血日之兆后,司马越就暂时收敛了气焰,表现出一副谦恭姿态。如今天子有令,实在不好直接驳回。
只是犹豫片刻,司马越便拱手道:“陛下言之有理。臣这就招梁子熙入洛。”
人可以招来,但是究竟如何安置,还是他说了算。并州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了,还是趁早决定刺史人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