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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您醒醒……”
桌案上的女子墨黛般的柳叶眉深深地蹙起,似乎一直被噩梦困扰着,挪了挪身子,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素宜有些急了,先是替她掖了掖滑落的貂皮披风,然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她的手臂,低声唤道:“小姐,小姐,您醒醒,您在这儿睡会着凉的,小姐……”
“嗯。”沉睡的女子不舒服地回应了一声,依然没有醒过来。
素宜心下有些不安,便伸出手去探了探她额前的体温,手刚碰到女子光洁的额头便慌张地缩了回来,脱口惊呼:“天呐,怎么这么烫!小姐,您又发烧了!”素宜紧张得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急得豆大的汗密密麻麻地渗出。突然间她像是记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连忙一阵小跑冲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又转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弯着腰直喘气,手里握着个红土制的陶瓶。
“水……水……”桌案上伏着的女子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口中一声声呢喃着,“水……水……水……”
“哦,哦。”素宜闻言连忙在茶几上斟了一杯水端了过去,细心地将桌上的女子扶起,沿压着她干渴的唇将水慢慢地喂她喝下,然后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分了,强行将她的嘴掰开,从陶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女子口中,又喂了她一点水,让她把药丸和着水咽下。素宜紧张地看着靠在自己怀里已经失去意识的女子,眉心紧拧,试探性地唤了声:“小姐,小姐,您可好些了吗?小姐。”
连连唤了几声,怀中的女子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还沉沦在自己的梦中,轻轻地朝素宜的怀里缩了缩,口中喃喃自语着,似是说了些什么,仔细一听,又听不真切。
“小姐,这是怎么了?要不奴婢去给您请宫里头的御医吧!”素宜说着,就准备把怀里的女子推来安置。谁知道小姐竟紧张地揽紧了她的腰肢,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不安地苦着一张脸,不断地摇着头。
“娘,娘……”
素宜仔细一听,不由心头发酸,怜惜地抱了抱怀中的女子,低叹着说了声:“小姐,不怕,奴婢会一直陪着小姐的。”素宜姣好的面容上一片悲切,精致的宫妆被眼泪滑出一道鲜明的湿痕,一贯注重仪态的她此刻却没有去在意自己的失态,任由眼泪弄花了脸上的妆。
“呃……”
“小姐,您醒了?”约莫过了三个时辰,怀中的女子终于幽幽转醒,素宜喜出望外。
女子精致绝伦的脸上眉心紧蹙,不施粉黛却肤若凝脂,淡淡的柳叶弯眉、圆润灵巧的鼻子下面是唇色略有些苍白的樱桃小嘴,即使闭着眼,仍难掩的惊艳。世上竟有女子生得这般绝美,若是她睁开了眼,那该是何等的风华绝世啊!
素宜有片刻的失神,这样的容貌,即使是常年照顾她日常起居的婢女都会为之失神,若是真的出了挽月阁,这般容颜,又该掀起怎样的风波?
“素宜姑姑。”
素宜一个激灵,定神一看时女子已然清醒,正平静无波地看着自己,完全没有了高烧时的憨嗔娇痴,一双凤眸,清澈见底却又深诲如海,令人捉摸不透。素宜连忙退开,恭敬地福了福身,道:“小姐,素宜该死,冒犯了小姐。”
“呵呵呵……”黄莺般的笑声低低响起,女子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象征性地扶了扶福着身子的素宜,淡淡笑道,“素宜姑姑救我一命,我该感激姑姑,又怎会怪罪呢。”
素宜愣愣地看着笑颜如花的女子,有些震撼。她是甚少笑的,平日里她总是平静得如一弯死水,清可见底却无鱼无草。
“说起来,姑姑到挽月阁已经9年了呢!这9年,承蒙姑姑悉心照料,倾城才能无忧无虑地在这十丈高楼上平静度日。”花倾城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漫不经心地说道。
素宜有些摸不着头脑,猜不透这话里暗含的意思,便不敢轻易接话,只是谦卑地福了福身,朝花倾城笑笑道:“服侍小姐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奴婢不敢居功。”
花倾城这一次没有伸手扶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9年,口口声声自称“奴婢”的女子,不发一言。
素宜讶异地抬了抬眸,见花倾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下有些疑惑,明明前一刻还说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又……素宜想归想,可脸上不敢露出半点怨念来,依旧谦卑地福着身,不敢起来。
花倾城目光流转,似乎有些赞赏了,右手细细地把玩着左手上通透温润的玉镯,像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玉镯里去了,淡忘了眼前的人和事。
素宜有些吃不消了,当上掌势姑姑多年,又久居挽月阁,基本上除了在花倾城面前要行主仆之礼外,其他时间在其他人面前都是他人向自己行礼的。而花倾城生性淡泊,不喜繁文缛节,从未刁难过任何下人,更何况是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素宜心思百转,细细地思虑着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突然,她面色一寒,惊恐地瞪大了眼,眸底不安涌动。
“姑姑可是知错了?”花倾城并未抬头,却把分寸掌握得丝毫不差,这边素宜刚意识到自己所犯的致命错误,那边她便淡淡地开口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素宜惶恐地跪下,膝盖重重地落在地上,她也顾不得喊疼便不停地磕起头来,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磕得前额一片通红。
花倾城抬了抬手,素宜便立刻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颤抖着拜倒,双手伏地,前额贴着地面,不敢抬头。
“姑姑可知错在哪里?”
头顶上花倾城淡淡的声音传来,素宜心下一寒,突然觉得这十丈高的楼台摇摇欲坠,似乎转眼间便要坍塌,而自己将粉身碎骨。素宜心思百转千回,权衡利弊后终是道出了实情:“奴婢该死,半年前,奴婢的哥哥在外面欠了赌债,奴婢变卖了所有首饰加上历年来的积蓄都不足以抵债。债主扬言要杀了哥哥全家,奴婢的大嫂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在挽月阁下跪了三天,哀求奴婢救救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哥哥30娶妻,好不容易开枝散叶,奴婢实在不忍,可奴婢又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下便从小姐的俸银里动了手脚,挪了一百两给哥哥还债。”
花倾城似是毫不在意,仍然把玩着自己手上的玉镯。
素宜瞥了眼上头的人,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说道:“奴婢原以为做得天不知人不觉,岂料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竟被二皇子知道了,他以此胁迫奴婢替他传递挽月阁的消息,若奴婢不从,他便把奴婢私扣俸银的事抖出来,还要杀了奴婢的哥哥全家。奴婢……奴婢……”素宜说到这便伤感地说不下去了,为奴为婢,生若浮萍,别说是一阵强风了,就是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浪都能将自己淹没。
花倾城褪下手上的玉镯,将它放到太阳底下细细地观赏起来,眼神始终没有落到素宜身上,嘴里却不重不轻地说着:“你有难,大可来找我,而你却没有。你宁愿冒着死罪私扣俸银也不来找我帮忙,在你眼中,我这个主子就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不是的,不是的。”素宜连连否认,着急地解释道:“奴婢知道,小姐一向不喜欢和外面的人接触,小姐尤其厌恶好吃懒做的赌徒,所以奴婢……”
花倾城这回总算是认真地看了素宜一眼,睨着眸沉默不语。
素宜只觉得时间慢得像是静止了,心在胸膛里扑通扑通直跳,却不知下一刻是否还能继续跳动。对于叛徒,小姐一向深恶痛绝。挽月阁是什么样的地方,阁里住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天下尽知。多年来各方势力削尖了脑袋想往这儿安插眼线,无奈小姐聪慧过人,无论你藏得多深,她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逼得你原形毕露,无处可藏。一开始小姐并未赶尽杀绝,只是将卧底赶出了挽月阁,可赶走一个,便有更多的人前赴后继地扑上来,逼得她痛下杀手,竟将人生生地从十丈高的挽月阁扔了下去。这才真正起到了威慑的作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现过细作。
素宜不敢抬头去看花倾城的脸,想了想前车之鉴,忍不住浑身发抖。等了许久,都听不到花倾城的处置,素宜一咬牙,双手紧握,深深拜倒:“小姐,奴婢自知死罪,奴婢不敢奢望小姐原谅,奴婢会自行了结,只求小姐不要迁怒奴婢的家人,奴婢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小姐大恩。”素宜说罢便起身,迈开沉重的步伐准备向外走去。
“等等。”
才走出半步,便被花倾城出声叫住,素宜连忙拜倒,低低地哭泣着。
花倾城起身,离了座位,走到窗前深深地凝视着窗外的天空,眼底神色复杂,沉默了半晌,终是幽幽道:“我9岁,便被送进这高十丈的挽月阁。世人只知我独享尊荣,锦衣玉食,殊不知我只是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鸟儿,离天空很近,却逃脱不开笼子的束缚。”
花倾城的声音很轻,很轻,素宜有些听不真切,不免抬头望去。春日里的阳光洒在她精致的面容上,平添了一道薄薄的光晕。她整个人就沐浴在阳光里,璀璨得让人睁不开眼。
“9年来,你尽心尽力地照顾我。高楼孤寂,我身体孱弱,时不时地生病,每每害得你为此受罚。可你却没有半句怨言,依旧一心一意地照顾我。”花倾城将目光转回到屋内,难掩失落地看着素宜,淡淡道,“在我心里,你始终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我不曾想,你也会背叛我。”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素宜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花倾城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半个月前我就知道了,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你,所以一直拖到了今天。若不是你方才出去给我取药时又放出了信鸽,我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再揭穿你。”花倾城伸出右手,抿着唇吹了几声口哨,窗外便飞进来一只雪白的信鸽,鲜红的嘴鲜红的爪,衬得那一身的羽毛愈发雪白。
素宜惨白着脸看着花倾城手中的鸽子,愧疚、不安、惶恐,一一浮现在脸上。
“素宜,我不想你死,可你……”
“可奴婢该死……”素宜未等花倾城说完便擅自打断了她的话,眼底有着由衷的自愿,“小姐,奴婢该死,您不该怜惜奴婢。小姐身份特殊,您若放过了奴婢,那么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后势必会蠢蠢欲动,各方势力,明里暗里,小姐防不胜防。所以,小姐,让奴婢为您尽忠吧!奴婢的命若能给小姐换来一段清静的日子,那奴婢死而无憾!”
花倾城有些动容,面对一个照顾了自己9年的人,她始终狠不下心。
“小姐,来生,奴婢还伺候您!”花倾城出神之际,素宜已经奋起全力,朝面前的书桌尖锐的方角撞了过去,顿时鲜血四溅。
花倾城慌着上前却被素宜的血溅了一身,精致的脸上甚至还溅到了几滴温热的血液。一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她极度的不适,拧了拧眉心,又赶忙在素宜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掏出丝帕压在她伤口处,试图为她止住潺潺不断涌出的鲜血。
“小姐,没有用的,奴婢不能再伺候您了,小姐好好保重身子啊,晨昏添衣,不要在迎风口站太久,不要吃太多凉的东西。夏天小姐若是渴了,就喝奴婢酿的酸梅汁吧!奴婢酿了好多好多酸梅汁。去年夏天小姐喝了冰水后高烧了三日,奴婢就酿了这酸梅汁,想着今年夏天可以给小姐解暑。可惜,奴婢再也看不见小姐喝酸梅汁了……”素宜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几乎是低不可闻。素宜的目光似乎停留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唇边痴痴地笑开了,“小姐,奴婢今年29了,寻常人家的女子,早就成亲生子了。就是宫里其他的宫人,年满25也都发放回家了……可惜,奴婢是贱籍,一生为奴,永世不得离宫……”
“素宜,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向你保证。”花倾城低低地说着,用自己的身体将素宜掩住,悄悄地塞了一颗药丸进她嘴里,然后伏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便见素宜突然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瞬间却又欣喜地咧开了唇,几乎要笑出声来,垂下了原本不甘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的手,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