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落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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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即便站在我最不喜欢的场所,我不喜欢这里脏兮兮的前台,

    不喜欢这里的尿检窗,

    不喜欢这里的病床总是不知悔改地泛黄,可我居然挺喜欢面前的马赛。

    他带给我已久违的感觉,

    好像踩着梦境里的云,

    或者从手指间漏走的蓝色的河水。

    说说我第一次买房时的事情。

    手续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我不仅要准备户口簿、收入明细、纳税凭证,银行的工作人员还提出:"盛小姐是未婚对么?"见我点头,"那你得去民政局开张未婚证明来。""未婚还有证明?"我真觉得不解。从来只听说要对别人证明自己是什么,原来连自己不是什么,同样有被盖章认可的必要。

    那个傍晚,我从公司请假提前出发,赶在民政局下班前匆匆抵达。我将车停靠在路边,走进从来只有耳闻的地方。这里最普遍的功用是为人办理结婚和离婚手续,当它们都离自己遥遥无期时--居然为了验证自己的"遥遥无期",我也会出现在这里。

    或许不是一个吉日,大厅里冷清得很,两三个人影,配上秋日里萧飒的暮色,室内俨然是一个灰蓝色的空墨水瓶。接待处有工作人员,听我说明来意便抽出一份表格:"这些地方,填完,别忘了最后签名。"她在空白的横线上草草地指,断句里有很强烈的指挥语气,把我引向一旁的空座。我在胶皮折凳上叠着腿,拿提包垫在下面小心地避免笔尖把纸张戳破。直到感受到右侧的人影,等我抬头,一对年轻男女把脸上的神色收拾得很可亲,他们征询我:"可以往旁边让一个吗?"

    我环视四周,自己正坐在三张空座中间那张:"哦。"我抬起身体。

    "谢谢。"他们落座了,在我耳边响起细碎的说话声,很家常。女方问"我得补个唇膏,等会儿要照相吧",她又抱怨"早知道昨天晚上去理个头啦",男的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八成是劝慰吧,他惹来未婚妻的一阵不满:"怎么不要紧了?好歹是一辈子的一张照片。"未婚证明的办理流程出乎意料地简单。甚至不用走动到其他楼层,只在接待的前台便结束了一切。工作人员把一页单纸递给我。上面用官方口吻寥寥地概括:"兹证明根据婚姻档案记录,未查到盛如曦女士与他人登记结婚的记录""但不排除其在本辖区以外的其他地方登记的可能性"。

    倘若仔细研究其中每字每句的关联,是会被它包含的荒诞意味逗笑的吧,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当我挽着丈夫的手臂路过这里,继续用叽叽喳喳的声音对他亢奋地说:"这里,就是这里,你知道它怎么说我的吗?"这事放到多年后必然是个功效卓越的玩笑话,"你说滑稽不滑稽?是不是很滑稽?"我可以掐他一把,逼迫他说出附和的语言来:"是啊是啊,现在你算荣归故里报仇雪恨啦?"--我可以假想出一整个故事来,但在那个傍晚,我裹紧外套回到驾驶座里,定定地望着远处犹如战败的太阳,在每一个发动自己的念头之前,又一个阻止自己的念头打断了它们。胶着的状态在我的身上持续拉锯,即便当时还不足以启用"难过"之类的词语--我不难过,也自然没有悲哀,只是茫然着,茫然像晨雾般伪装了有限的意识,让某些暂时按兵不动的要素开始了酝酿,那么它迟早要在未来成为毁灭性的武器,它会狠狠地握住我的心脏,在里面攥出溃败的恨和痛来。

    我已经快被章聿气晕了。而她居然还在宜家的取货柜台旁一脸阳光地冲我挥动胳膊:"曦曦,曦曦我在这里--"我加快脚程,三步并作两步堵住她的肉麻:"你有人性吗?你是姓人名渣吗?"此时她背后宛如被吊起的城门一般,四个黄色的纸箱从柜台后高高地矗立起来。我惊恐的目光犹如在瞻仰四大天王,而章聿自如地替我挽起袖管:"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两个书架罢了。""谁允许你在这里用'罢了'?谁允许的?""没关系啦,我特地挑选在下午一点半,就是为了让你吃饱了有力气。""……我才不会帮你搬!你让商场送货吧!"我的车里如果有一天真要塞进那么长的柜子,也只可能是她的棺材。

    "最近假期呢,送货都排到十天后了。这十天我怎么办?十天里我不能总是在床上过日子吧?"章聿家赶上先前的暴雨,进水深及小腿,养几条鱼它们能在里面繁衍出下一代,而等水一退,不少家具干脆长出了金针菇,"我们只要想办法把它们塞进你车里就行啦。""你这鬼东西--"我人都到了现场,无功而返的话难免心疼油钱,只能和她两人合力推着沉重的家具,一路下到车库。我一边掏着车钥匙一边骂骂咧咧,"怎么不找你的男朋友来帮忙呢?男人这个时候不出力,还等什么时候?喝完酒打你的时候吗?""男朋友当然没有女朋友好了。"章聿扔给我又一个谬论,同时把身体垫在一个纸箱下面,她朝我拼命挥手,"女朋友就是脚底的口香糖,永远和你不分开。"我真想给绿箭公司写封言辞激烈的批评信,控诉他们管教不严,污染环境。

    "刚才电话里,你说你在医院,怎么跑去医院了?"章聿坐在副驾驶上,我们中间是贯穿了整个车厢,三八线似的家具纸箱,所以我原本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像朝鲜对待韩国那样忽略她说的每个字。

    "这两天老是腿疼,膝盖里。"可我仍旧遏制不住地开口,"去检查了一下居然告诉我要做深度分析,让我过几天再去拿报告。""是吗?好啦,肯定没事的。"章聿将脸从所剩无几的空间里挤出来,眼睛像玩具上的纽扣那样漆黑,"你才不会有事呢。"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是台风天里也会因为反折的雨伞而哈哈大笑的人,随手就能摘到闪光的树枝,从上面,一只只白色的雀鸟赠予优待的歌声。

    "对了,你可别漏给我妈听。你这个大嘴巴。"我想起来。

    "那当然,所有你妈从我那里听说的事情,都不是我无意泄露的,是我故意告诉她的。""……你系保险带了没?你千万别系。""啊?"

    "因为我要急刹车了,我要让你从挡风玻璃中间穿出去。"难怪没等我回过神,老妈已经听闻公司里来了一批新人,她在沙发上替我一片片地剥着橘子,姿势里充满了招安的引诱气息,同时仔细地询问我"有不错的人才吗""年龄大概几岁""身高如何",一如当年的传统,"只要把名单交给皇军,保你往后日子大大地舒服"。我庆幸自己没有对章聿提及太多,故而她只来得及传播皮毛。可仅仅是皮毛也让人够戗,最后我不得不用"他们都是同性恋"来堵住老妈追问的口舌。

    "别胡说了!"她快把手里的橘皮握出水来,"你又乱扯,我就不信没一个好的。""奇怪,谁说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我们公司的招聘,又不是给你女儿的比武招亲。你也太自我了吧。""你这小孩,就数伤害你爹妈最有一套!"在我展开回击前,居然被她的用语转移了注意力。直到今天老妈依然习惯用"小孩"来称呼我。哪怕连我本身也早已接受了现实,公司里的同事们称我为"盛姐",马路上的小孩叫着我"阿姨",但老妈离奇地在某个关键点上脱了节,她像是一片陈旧的地板,却仍有拇指宽的地方,因为久久浸泡在日光里而松软地突起了。

    "盛姐。盛姐?"

    "哦……你好。"我回过头。那个人跨走最后两级台阶,让他的步调看来带着跳跃感,而这份轻松又在上升的过程中被他身上的正装给吸收了,他用一副端正的神情停在我面前。

    "我叫马赛。这次的新进员工--"

    "嗯。"我当然记得他的名字,"怎么还穿西装?下午不是有野外拓展训练么?""啊,我去不了。"他朝我挥挥手,"就是这事,他们让我来向你报备一声。下午要带我妈去看病,所以想请假半天。""哦?要紧吗?"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她腰不好,定期要去检查和换药罢了。""那行。"我打量他,突然难免唐突地问,"不是骗我的?""绝对不是。"他在最初一秒内恍了恍神,却很快打点好自己的神情,"真要骗人的话我会用要去解救掉进井口的小猫这种借口。"我笑了。我的笑几乎不是由自己发动的,它们像来自外界的一捧水那样泼在脸上:"那就更要批准了诶。""我知道。"三个音节,他礼貌地点头,却依旧讲得驾轻就熟。

    早在使用第一瓶冠名"美白面霜"的护肤品时,我便明白了什么叫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半个月后,我成功长出两枚灰指甲。

    所以即便激动地敲击着键盘,对屏幕那端的章聿汇报"上门修空调的是个'王力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虚拟世界中推动着剧本,直到我往身上泼着水同时呻吟"好热……"但在现实世界中,我啃着充当午饭的鸭梨,一边用熬夜后壮硕的毛孔和他对话:"120?太贵了!80行不行啊!"又或者,我也曾经为横道线上经过的美少年走神片刻,趁着红灯的几分钟在脑海内模拟怎么把他一脚油门撞飞,免得落到其他女人手里的计划。而当绿灯亮起,理性回归后,唯一该做的便是用自己的丰田车将美少年的耐克鞋甩在身后,用尾气和他永别。

    理想是理想,不能与现实混为一谈。

    那些没事就抱着书本在走廊上被校树校草撞倒的女人,早年我羡慕她们的超级好运,眼下我纯粹认为她们只是缺钙。

    所以我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吧,当马赛对我提问"盛姐的上司是汪经理吗"。

    "对。"我莫名地站直了些,"怎么?""不,没什么。"

    "你和汪岚认识?"

    "谈不上的。啊,真的没什么。"很显然他拒绝了我的打听。马赛走到尽头的电梯口,站定了,脸上写出告别的字眼:"盛姐再见。"我和汪岚的同事关系没用多久便进化成朋友。这个过程走得很平淡,有些顺理成章的味道。如果硬要说什么,硬要勾画出某件事、某个时间点,犹如一只从树枝上掉下的成熟的柿子,我只能回想起有年夏天,我和汪岚南下出差,那是一场非常消耗体力的展会,随后更是雪上加霜地请到了台风来帮忙。马路上打不到出租车,有人追着一去不返的帽子奔跑。汪岚把袖子卷起老高,公司寄来的要件在邮局躺了两天,再拖就糟了。最后她借了辆脚踏车决定亲自跑一次,可顶风骑了半分钟,反而离我越来越近。

    "要不……我带你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行……"她气喘吁吁地回头。

    也许有十年没有踩过自行车了,好在身体没有忘记这项技能,尽管狂风大作,可我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汪岚很轻,有好多瞬间我会突然感觉不到她的重量,这让我神经质地以为她真的被吹走了吗,扭过头的时候,她迎上脸:"累吗?"

    "哦……不,没。"我连忙否定。

    "真是……"

    "什么?"风吹得我听不清。

    "真够不顺啊--什么都赶上了。"汪岚不得已扯开嗓子,虽然仍被削去了大半,可听着与以往还是不同。她平日很少用语气助词,那些"啊"呀"诶"的,汪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泼了起来。

    "就是--而且,这台风也不起个厉害点儿的名字--"我动用了全部肺活量,"你说,要是叫'龙王'啊、'海神'啊还好点儿,却偏偏叫'娜娜'--你想想,回去后,同事问'情况怎么样'--回答'我们让龙王袭击了'还像点儿样吧?--可'我们让娜娜袭击了'--这叫什么事嘛!--""亏你想得出!"汪岚在笑,她抓着车座的手依然传递出一些身体上的颤抖来,这让我顿时精神了不少。

    "我想好啦,以后就要做个像台风那样强大的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你说的是台风还是蝗虫啊?"

    "啊?啊?是吗?--其实,像蝗虫也不错啊--""还有白蚁吧?"

    "也对!真的呢!"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或许也没有多么遥远,我们还是两身职业装,只不过她的领子吹反了,我的裙子吹歪了,却照样一心一意计划着"做个像台风般强大的人",而且要像"龙王"那样的,"娜娜"不行。我们把话越说越远,越说越轻松,仿佛要闯出一条逆行时间的虫洞,在那里找回两张青春期的面孔。

    汪岚从后座上下来的时候,用手替我打理完全乱成一团的头发,她问:"是中分?""哦,不是,三七分来的。"我像个小学生那样对她笑。

    大概就是这样,平淡又顺理成章的过程里,那就是从树上掉到我手里的柿子,可以和成为朋友的人均分。我和她在随后变得熟稔起来,周末碰面逛个商场,午餐相约去公司对面的小弄堂,它狭窄的程度就像是诞生于一次墙体开裂,那儿蘑菇似的布满小吃店,附近几幢公司内的白领和出租车司机构成了它的消费群体。我们常常光顾的粥面馆,它的店堂更加紧凑,身材娇小的汪岚坐在其中也像女篮五号。四张桌子,二十把椅子,筷子伸长点儿没准儿就夹到别人碗里的姜片。

    聊起工作、假期的打算、对某个娱乐新闻的看法,交换一下商场打折的信息,或者某位新进的职员。

    "马赛?"汪岚一脸茫然,"谁?"

    "新分到企划部的,你不认识?个儿挺高,娃娃脸的那个。""不认识。企划部离我们那么远。"隔江相望,传说中只有空气质量达到二级以上才能看见的地方,"他干什么了吗?""没。"我开始撒谎,"看他面试时的分数很高。以为你会有点儿印象。""不记得了。面试到最后,只剩些匪夷所思的怪人,会怎么都忘不掉。记得我和你说过,自我介绍到一半就开始唱歌的么?""嗯。也是啊。"话题到此完全中止了,像个从胖子口中夺过的薯片包装,怎么也摇不出半点儿剩渣。我有浑身的力气却无处使,成了从前线退下的老军医,眼下却只能负责挖鸡眼。一边将碗里的海鲜粥匆匆喝完,蜷缩在桌面下的膝盖却也与时俱进地抽疼了起来。

    老妈眼最尖,只是倒坐在沙发上这么一个动作,却引来她机场安检般的眼睛:"你腿怎么了?""什么?"我挺起身体,"没啊……""电视上说了,老开车对腰啊腿啊都不好,你周末也抽空去做做运动,别老坐坐坐,你也不年轻了,对自己的身体要多多照顾--""行了。"我不耐烦着,"电视上还说被子不叠更有益健康呢,你听吗?""你说你这小孩,有意思么?"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看向挂钟,"章聿几点到?"章聿在我家的蹭饭史可以追溯到我们的大学时期。那会儿她加入了田径队,平时便把大半时间耗费在操场上。记得有天我去找她,当时已经入夜了,我只能借着微弱的灯光分辨跑道上的人影,终于她从黑暗中脱胎而来,离我越来越近的同时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喂。"我喊她,"明天还去我家吃饭么?我妈要提前准备呢。"章聿一副不受打扰的样子,冲我点点头便又往前去。她的头发正在长长,梳成一个小小的马尾,有节奏地甩,四肢在月光下像只刚刚从动物园里脱逃的小鹿。当我正愣在原地酝酿一肚子的不满,章聿突然倒退回来:"第三圈了!"她的声音仿佛被玫瑰刺破后从皮肤上渗出的血珠。

    "什么?"

    "跑完十圈就去告白。"

    "……什么?"

    可她把我扔在身后,又一次向前跑进了那么温暖的黑暗里。

    "后来呢,诶,说起来我都忘记了,后来你表白没有?"我回想这段陈年旧事。

    "阿姨烧的带鱼最好吃了--"章聿插播一段对我妈的造作的赞美,随后才停了筷子,她仿佛认真地回想,"去了呀。""跑完了?十圈?八千米呢!怎么可能?!"换作是我,一定直接跑进太平间。

    "当然没跑完,就撑到第五圈。"章聿耸耸肩,她此刻的长发像撞在山腰的云层那样流动起来,"所以表白才失败了吧。""诶?失败了?"

    "你不记得了?我还抱着你哭呢,你安慰我说没事,你说会让阿姨做很多很多带鱼给我吃--什么和什么呀,哦。"章聿灵敏地转向老妈,"可阿姨的带鱼实在太好吃了。我才不舍得一次吃那么多呢。"似乎是有这样零星的片段。她挤在我颈窝里的脑袋,像初生的家禽一样,头发被眼泪粘连着,带来毛茸茸的可爱的悲剧感,我宛如身负呵护她的义务,要陪同她走过破碎的蛋壳,完全不似今时今日,我们老练地在晚饭后围观某部大热的偶像剧,欢天喜地地庆祝女主角即将病故。

    "在他们国家大概不得个白血病就没脸出门和人打招呼,顶不济也要咳出半块肺挂在嘴边才敢上街。""男二号绝对是有性功能障碍,不然怎么可能除了'按兵不动'外什么都不会?天涯何处无牛粪?何必单恋一坨屎?""这头女主角就应该卖到深山老林,洗两年猪圈就没这么多毛病了。就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打算得到幸福?我整个人生观都快被颠覆了。"从导演编剧到演员所拼命表现的爱与痛、哭与喊、垂死与挣扎、红肿与瘙痒,统统无法打动我们。我们铸就钢铁般的意志,有能力把所有飞扑而来的昆虫撞出肉汁。

    "山盟海誓个什么劲呀?把日后的问题一个个摆开,问问男女主人公酒席打算摆几桌,红包怎么分配,新房装修的钱谁出,小孩打算送什么幼儿园,私立公立,赞助费准备多少……男主角一定脱逃得比肇事司机还要快吧?"我冲章聿几近得意地笑。

    "嘿嘿嘿。"她坐在沙发上,一边伸手拨弄自己的五只脚趾,上面仍然涂着醒目的红色,"我们很坏。""不是坏。是现实。"

    "不对。就是坏。现实就是坏。"她嘻嘻哈哈地又说一遍,不当真地认真,让我如同撞上玻璃的呼吸,有些被迫现形的忐忑。

    "上次那个会计师其实对你挺有好感的。"老妈逮着我去厨房洗手的间隙老调重弹,反过来想想她也是硬着头皮,已经很久她找不到可以为我介绍的对象,包括她去参加社区腰鼓队也与强身健体没有半点儿干系,完完全全是为了扩大人脉,以求可以找到谁家的弟弟的儿子的邻居,她如同孜孜不倦的警犬,为了在茫茫人海嗅到一个半个仍然单身的大好男士。

    我想象她系着腰鼓,在"金蛇狂舞"的背景乐前与人打听"诶,你们谁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介绍给我女儿",想笑又笑不出来:"所以呢?""你啊,听妈妈好好跟你说,先别那么急地拒绝,别那么抵抗,老妈难道会是出于恶意吗?我是经过考虑的,对方年龄虽然是大了些,但眼下这种少见么?你没见那个得了诺贝尔奖的,那个谁?搞水稻还是搞飞机的?他娶的老婆才多小……"她警觉地意识我脸色变冷,"我的意思是,有些情况下年龄真的不是问题,你别那么反感,抽个空去喝杯咖啡,聊聊再说,像上次,你和对方话也没说上几句,一门心思就想着否决,那肯定,对方哪怕优点再多,你也不会发现的。""可我真的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只想让你试试,聊个天又不会少你块肉,等聊了几次,发现实在不合适,再否决也不迟。"她的态度异常诚恳,以至于流露出哀求的意味,我一咬牙:"行行行,就约个时间再见个面好了。""真的?哦,太好了!"老妈立刻撂下抹布,"我这就去给介绍人电话。"她难掩雀跃,走过我身边时甚至忍不住揪了一把我的脸,好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又恢复作宠爱的心情,虽然仔细想想是不无讽刺的。

    既然偶像剧里的肝肠寸断说服不了我,我的脑海里布局着酒席摆几桌、红包怎么分、新房装修钱谁出……这些问题像拼图,证明了我原来是个那么现实的人,那我就应该面对现实。

    看看现实究竟会带来什么吧。

    经过老妈热络地联系,第二天我便和辛德勒在商场三层的餐厅里见了面。称他为辛德勒,因为在第一面的刻意疏远下,当时我压根儿没有把那位注册会计师的名字放在心上,只隐约记得他之前穿件风衣,有些胡子拉碴,无论从外形还是年纪都接近那位黑白色的"辛德勒"。

    显然我内心持续着最后的挣扎,如同想从旋风式吸水马桶里生存下来的一页卫生纸。这是我精心挑选的场所、精心挑选的座位,我希望借助光线、角度等多项辅助,能够让辛德勒先生看起来比早前年轻一些。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辛德勒"一入座便直道歉。他脱下外套,在对我客套颔首的时候纹路便淡淡地刻了出来。

    我漫不经心地摆手:"没事。我也才到。""昨天刚回国,所以睡得晚,闹钟上了也没用。"他继续解释。

    "哦,辛苦了……"我避免与他目光的直接接触,在咖啡杯的杯沿上打圈。然而很快那里倒映出他半个影子,我又坐直身体:"做这行很累吧?""倒是真的,一年下来没几天能好好地休息。钱虽然是赚得不少,可每一分都是辛苦钱。"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你好像也瘦了,最近很忙么?""啊……嗯……前不久总经理刚来视察过。""一剥就是一层皮呀。"辛德勒做出深有感触的样子。

    我礼貌地笑笑,拿勺子在咖啡杯里胡乱搅两下。

    "那周末一般做什么?睡觉?还是有别的休闲活动?"他拿着最传统的相亲谈话路线。

    "睡觉吧,上上网,看看电视,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活动……"我也懒得扮演淑女,用经常反穿衣服的能耐对人吹嘘是如何擅长手工女红。

    "看来还是很忙呀。"

    "嗯,事业拼几年,一眨眼就老了。""我也是同感啊。两者根本没办法兼顾。"他注意到一旁路过的服务生,喊住对方后又转向我,"不好意思,刚才出门得太急,没有吃饭,叫两份蛋糕。你要添点儿什么吗?"其他人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做到的呢?其他那些相亲成功的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呢?而所谓的生情,具体的界限又在什么地方呢?到了什么地步,你可以对自己坦然地说,对方是想与之共度余生的人,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与他组建家庭,没有什么结婚的压力,没有逼迫?

    我回想自己过去三不五时的相亲经历,即便没有碰到特别惊悚的例子,但也常常是在短暂接触后,只希望手边能有根甘蔗能让我把对方揍出糖尿病。

    话不投机的。--"没有这个智商就别跟我开玩笑!那些网络段子我早在八百年前就看过了!"兴趣不合的。--"就他那体重还爱好'骑马',我完全可以控告他虐待动物!"性格差异的。--"前三十分钟听他滔滔不绝怎么在酱菜市场挖到第一桶金,后三十分钟我就专注于他嘴角边忽大忽小的白沫了。"纯粹讨厌的。--"你确定他不是太监?真不是?"然而,偏偏老妈从来不理会我的各种判断,她一口一句咬定是我太挑剔,似乎认为没有什么不能克服:"谁是完人?""那我就能和所有这些不是完人的物种结婚了?包括太监?""话也不是这么说……"她又开始王顾左右,"总之,你要学会接纳别人。"是的,她把我的爱情状况作出单方面解释,一切原因都只在我身上。

    我抽出压在一侧身体下的手掌,看辛德勒在对面解决替代午饭的蛋糕,他没有在意我刚才彻底的走神:"怎么样?有时间吗?""啊?什么?"

    "去塘镇玩一圈,下个周末,你有时间吗?""这个……可能不一定,现在还不好说。""希望你来,放松下,那边桃花……嗯,虽说好像快结束了,但应该还赶得上……去看看么?""桃花吗?唔,那到时候我联系你吧,可以去的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算是推托还是应允。

    "呵,好。"

    临到结束,他抢在我要均分账单前先付了钱,随后将我送到直达车库的电梯。大概是直到此时,当电梯门为我缓缓守护出一面愈加狭窄的视界,我如同躲进了战壕的伤兵,才有了抬起眼睛的底气,和他对视了两秒钟。

    其实我不能解释,什么叫现实。少年等候的巷子站久了,那里被水果小贩占据,又来一辆甩卖瓷器的黄鱼车,"两只五块"地喊了十天二十天,居委会阿姨的脚步随后一尺一尺清算"你家有人待业吗?街道举办招聘会了",最后失婚的夫妇扭打着出来,刨祖坟似的咒骂对方,少年站过的地方迟早被一场茫茫大雨洗刷成灰。这是现实吗?这依然是被电影镜头美化过的,失了真的画面吧?我只知道日后大家都有更多必然要低头的事,藏着一肚子怨言也不能言说,在长长的蛇形队伍里等着前进。

    根据老爸的描述,我是从小就不喜爱医院的人。小时候打针,必须出动所有家人左右伺候,老妈在一旁给我擦眼泪,老爸则乖乖送出他的手掌让我又咬又抓。那时候他们是真心祈愿女儿身体健康,免得每上一次医院都要大伤元气。而时至今日,我对金属制仪器的抗拒没有减少,也继续反感护士们用喊牲口的语气念起每个人的名字,我对那排摆在候诊室外的长椅提不起落座的意愿却又无可奈何。但我终究在各种无可奈何里安之若素了起来吧。我靠着凉飕飕的椅子,一阵倦意袭来的时候,听见耳旁响起的争执,有人要求"你们干吗不排队",有人反驳"我们只是去上个厕所",当然他们的用词比"要求"和"反驳"这种书面语要贴近生活得多,和空气中不明就里的酸味一拍即合,彼此活灵活现起来,可我发觉自己吸食它们每个字眼,已经如同进餐那样自如。

    终于拿到诊断报告的这天,只是走向大门的几步路里,我遇见了马赛。

    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站在队伍里的他。听见自己的名字,马赛朝我所在的方向扭过脸。他戴着口罩,在认出我以前眼睛保持冷漠的涣散,直到它们聚焦起来:"诶?""好巧啊。"

    "盛姐?你怎么也来了?身体不舒服?""没,来检查你上礼拜说的是不是真话。"他在口罩下笑,布料拱起一层,却依旧认真解释:"我妈在楼上。我来替她交费。""每周都来?"

    "也就这个月的事,她复发得挺厉害。""那你挺辛苦啊。看不出,原来还是孝子嘛。""啊……我险些想说'没有的事'。"他扯下口罩,于是整个轮廓完整地雕刻起来,"但似乎不行吧?"马赛看我一眼:"盛姐那你呢?感冒了?""不,来取个报告。"我抬手看时间。

    "嗯?"他终究是追问一句,关怀的语气写明在疑惑里。

    但我却在这里停住了。我原来在仔细端详他的脸。马赛算是长得好看的,而年轻是洒在他那片树林上的日光,它们让风一吹却翻涌得更耀眼,于是即便站在我最不喜欢的场所,我不喜欢这里脏兮兮的前台,不喜欢这里的尿检窗,不喜欢这里的病床总是不知悔改地泛黄,可我居然挺喜欢面前的马赛。他带给我已久违的感觉,好像踩着梦境里的云,或者从手指间漏走的蓝色的河水。

    那种感觉名叫不现实。

    我站在医院大门前的站台上--考虑到膝盖的关系今天没有开车,而医院附近的出租车总是最受欢迎,等了半个小时也没有结果,最后只能转战公交。

    最后一排还有空位。我在当中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等汽车发动便抽出了体检报告。

    问题不大。医生说膝盖里只是生了骨刺。可他用超乎我预料的直接的说法:"但这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病啊?你妈妈这种年纪的,五十几岁的人最常发。怎么你已经得了?你也太不照顾自己的身体了。快三十的人,身体说老化就老化的,别不当一回事了。"与医生的用语相比,老妈简直温情多了,老妈只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才恨铁不成钢地问过我:"你打算怎么样呢?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一直独身下去?你现在家里的桶装水谁来换?没有送水工搭手你行么?你生病的时候呢?你一个人穿衣服裤子,找钥匙关门上锁?你做得了吗?你就算在浴室滑倒,还得等趴到自然清醒后再扶着腰爬起来吧?你不觉得自己太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她用大段大段的排比,文采赶得上"华丽"二字,情绪饱满又哀伤。

    公交车送来下一站的乘客。有两个人停在我的面前。女孩子戴副眼镜,她拉着男友的手。

    "能往里面坐一个么?"将我拉锯似的扫了几个来回后,她问。

    我朝四周瞄一眼,确实三个空位里自己在最中间。

    怎么了,我怎么又破坏了恋人们卿卿我我的可能?

    我接着女孩的视线--接着,或者是顶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我用端坐的姿势盯着她。莫名的气氛在一秒两秒的空间里迅速生长。

    "我不想。"我拒绝了她,"不好意思。"说不上为什么。女孩子长得不太讨喜?她的语气不那么客气?末排座位的空间狭窄真的很不方便移动?

    但我只是想拒绝她。真的,我只是想实施这个拒绝的行为。原因已经不在肉眼可及的地方,就如同饥饿时需要食物,从远处飞来的网球让人闭上眼睛那样,是身体直接的反应--我不想答应她。至于她瞬间挂在脸上的尴尬和不满,对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我有足够的心理建设,让自己看来又古怪又无情,继续低头回到手里的诊断书。

    抬头上的两行分别写着名字、性别、出生日期,以及"未婚"。

    口袋里传来手机短信的振动。我换过手后找到它。来信人"辛德勒"。看来我彻底拿绰号当他本名了。

    辛德勒在短信里征求我的意见:"上次说到去塘镇,你决定了么?"我回忆起之前那次碰面中,只在最后捡拾了他一眼,那一眼已经完全模糊,却仍然像警告的蜂鸣声,告诉我说"不能通过""不能通过"。

    如果在早些年间--我指那些"年轻"岁月--自己一定是不予放行的吧。

    早些年间,我看那些白烂的爱情故事,可以哭到连放屁的力气也没有。男女主角的爱情那么美,那么毁灭又万劫不复。我认为爱情必然是美的、毁灭的、万劫不复的。

    早些年间,我可以揣着满满一盒红烧带鱼去治疗情伤的朋友。我在马路上悲情地跑,俨然自己是某个重要的历史标杆,将被用来论证某些辉煌又疯狂的物质,所以染了一身鱼腥味也没有关系,怎样都没有关系。

    早些年间,什么"理想",什么"现实",它们是什么?它们有差别吗?它们与我何关?我浑浑噩噩又洋洋洒洒地过日子,梦想是"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但眼下,很可能只是因为害怕以后没有人为自己换上桶装水,我可以跟一个陌生人,以结婚为前提,做些我过去从不可能做的事。

    因为现实指着我说"你是剩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