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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处长孙贵仁渐渐感受到了当领导的优越——出门有车,开会台上有位,讲话有人鼓掌,坐电梯有人先问到几楼,原来把他不当回事的人,如今见了面都点头哈腰,尤其以前那些看不起他的女学员,如今见面后温顺得像只羔羊,连说话的声音也甜润了许多。
孙贵仁为自己能有今天而庆幸、满足,现在他只想重新认识顾罡韬,从中受到一些启发。顾罡韬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淡泊,却又时常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不同一般的远见果敢。这个人的内心肯定有一种值得破译的东西,只是,这种想法经常会被另一种感觉淡化,那就是,我已经走在了他的前边,按照官场惯例,他顾罡韬就算有日天的本事,要想超过我孙贵仁也没那么容易了。
敲门声打断了孙贵仁的思路,他慢悠悠将门打开,用漫不经心的目光打量着来访者,哟,是郝唯珺!孙贵仁有些吃惊。
“咋了?处长当了,忘性也长了?”郝唯珺满面笑容,孙贵仁却感到寒风阵阵。
“哪里,哪里,快请坐,请坐。”孙贵仁满脸堆笑,“我谁都可以不认得,也不能不认你呀!”
郝唯珺没有坐下来的意思,环视四周说:“感觉还好吧?”
孙贵仁仔细挑选词汇:“还好,还好。我能有今天,都是郝行长的栽培。”
郝唯珺淡淡一笑:“别说这些虚的,这一切全是你个人努力的结果。人说有付出就会有回报,这句话在你身上就特别灵验。”
孙贵仁面红耳赤。关于上面打了招呼,将口碑很差的孙贵仁提拔为副处的消息,全银行都传得沸沸扬扬,郝唯珺作为行长的女儿,知道的自然更多。为了孙贵仁的事情,郝行长在家里唉声叹气好几天,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他还是签发了孙贵仁的任命书。
为了摆脱尴尬,孙贵仁换了话题:“罡韬最近好吧?多日不见还真想他。”
“他也没忘了你呀,这不,我刚给他送工资回来,他让我给你捎了几本学校的刊物,里面有经济改革的信息。”
孙贵仁双手接过,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他观察新事物的思想还是比我敏锐。”
“各有所长嘛!他政治嗅觉就比你差远了。行里老干部离岗,新干部上任,多好的机会,他倒好,拍屁股上学去了。”
孙贵仁淡淡一笑:“打好基础,他将来比我有出息。”接着又问,“你,好像还有什么事?”
郝唯珺白了他一眼:“怎么,要下逐客令了?”
“岂敢岂敢。”孙贵仁抓耳挠腮,又看看手表,说:“再有二十分钟,我要去开行务会了。”
“我五分钟就够了。”郝唯珺本来打算放下杂志就走人,但是看到孙贵仁小人得志的样子,想起当初奉命提拔孙贵仁时老爸的无奈,突然产生了要将他奚落一顿的冲动,毕竟是行长的千金,别说一个小小的副处,就是副行长她也敢冒犯三分。
“你跟顾罡韬真是一对难兄难弟,身上有好些相似之处,只是他缺乏你为人处世的技巧。”
孙贵仁不知眼前这位咄咄逼人的美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强作笑容:“过奖了,过奖了。”
“我才不会随便夸人呢!”郝唯珺面带不屑。
“是是,不会随便夸人。”孙贵仁眼睛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只好点燃一支香烟。
“但我敢肯定,在人生的征途上,他将远远超越你。”
孙贵仁顿了一下:“我说了,我比不过他。”
“但是你并不知道你比不过他的根本原因。”郝唯珺不等孙贵仁搭茬,接着说下去,“你跟他的差距,不在智商,不在学历,而在于做人的方式。一个人是坦坦荡荡地活着,一辈子问心无愧,还是工于心计,争名逐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地活着,这个差距,你永远也赶不上。”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话?”
“我凭什么?这话还用我说吗?谁做的事情,谁自己心里清楚!”郝唯珺望着孙贵仁恼羞成怒的模样,抬手看看表,“好了,正好五分钟,不打扰了。再见!”
说罢扬长而去。
每逢星期六下午六点,总务处就会在这个点儿给职工发放煤气罐,气罐上都用红漆写着职工的姓名,不大一会儿工夫,满满一卡车气罐就所剩无几了。只是这次有些怪异,所有的煤气罐都发完了,偌大个机关大院里,只有写着“郝行长”字样的气瓶孤零零地立着,很是扎眼,还不时引来几个爱撂闲话的人的冷嘲热讽:这当官和不当官就是不一样,以前谁见过郝行长家的气罐是啥样?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呀!
烧锅炉的小伙正好在场,实在看不过眼,才把气罐扛上,径直朝郝行长家中走去。他气喘吁吁上到三楼,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正是郝行长。
小伙子用衣袖抹了一把汗,咧嘴笑道:“郝行长,能给你扛煤气罐真是荣幸,你在位的时候,还轮不到我哩。”
老行长品出了话味,怔怔地望着小伙走出门外,忽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家里没人,一阵眩晕过后,老行长下意识扶住墙壁,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床边,斜躺在床上,眼前不断幻化出一幕幕掌声雷动的场面……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失去了发号施令的权力。
离休仅仅两个星期,郝行长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他百思不得其解,原先他亲自栽培的这个处长、那个主任,好像一夜间都变得陌生了,人人都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面孔。尤其使他伤感的是办公室刘主任,以前对他可真是言听计从,来办公室汇报工作屁股总是挨着沙发沿子,简直比儿子还乖顺,这才只有几天,连他看病都不给好好派车,打了整整两个小时电话,竟派来一辆连处长们都不乐意坐的大屁股吉普。这件事虽不足挂齿,但每每想起也够他气一阵子的。还有那个和女儿一起参加工作的孙贵仁,以前见人可真是有礼貌,长眼色,你小车刚一停稳,就迎上去打开车门,用手护着你的脑袋。还天天打扫机关大院,家里的煤气罐都是他扛上扛下。现在别说扛气罐了,看病那天回来在机关大院里走个面对面,那小子竟跟陌路人一样走掉了。
郝行长的苦闷又怎能说得清楚呢?一个人猛然从一呼百应、众目仰视的高位下来,这个过程来的太过突然,落差太大,你给谁发牢骚?你又凭什么发牢骚球连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都退居二线了,你又算老几?所以,苦闷也罢失落也罢,只能埋在自己心里。再看看自己身边的亲人,儿子远在美国,惟一的女儿正忙着谈恋爱,老伴天天要出去搓几圈麻将,雷打不动,于是只剩下老爷子一个人闷在家里,闷得他透不过气。机关大院里的人他不想见,大马路上的人又不认识,和比他年长的离退休老头子说话,人家虽然还礼貌地称他郝行长,可他却感到不自在。他真羡慕那些乡下老汉,拄个拐棍,靠墙根一蹲,一边晒暖暖,一边天南地北地乱谝,指天骂地唾沫点子乱溅,多痛快!他也真想找个地方,扯开喉咙吼上几嗓子,酣畅淋漓一回,然而他连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他只能站在自家四尺宽的阳台上,落寞地望着街上的行人。
在这苦闷难耐的时刻,郝行长越发思念远在美国的儿子、儿媳和孙子,特别是孙子,已经三岁了,自己只见过照片,却连一声爷爷还没有听到过。一连几天,他茶饭不思,见了老伴和女儿,便喋喋不休地念叨远在大洋彼岸的亲人。让老爷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半个月之后,儿子一家仿佛从天而降,梦幻般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老行长喜极而泣,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一切全是郝唯珺和母亲秘密导演的。
老行长第一次见到爱孙,高兴得不知所措。一大早,就笑盈盈领着孙子去逛百货商场,给孙子买巧克力、泡泡糖,还买了遥控小汽车,出了商店门,又逛农贸市场,还买回几只刚刚孵出的小鸡娃,不经意听孙子冒出几句叽里哇啦的英语,老爷子高兴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儿子深知父亲的苦闷,想让他老人家换个环境,便商议带父母到美国生活一些日子,让老人在异国他乡慢慢淡忘眼前的失落。全家人费尽口舌,老行长终于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