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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继续向前,时间无声流逝。尹松东躲西藏的日子也随着时光的流转消弭在江湖的尘烟中。
不论当初尹松是临危决断也好,是本能的抉择也罢,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沿着这条道走下去,他的生活不知不觉已经远远偏离了正常轨道。
尹松小时候就听人讲过杜月笙的传奇故事,在他的黑道生涯中,杜月笙成了他顶礼膜拜的大英雄。早年大闹姜沟的“事迹”就不必说了,改革开放以后,他的野心也随着日益发展的社会形势而迅速膨胀。一个游戏人生的人,面对五光十色的商业社会,往往会不择手段,急不可耐地去追求财富,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无时无刻不向他呈现出各种诱惑。尹松就是这样的人,他人生最大的乐事就是冒险,同时他又是最能享受生活的人,他的人生格言是:“宁做强盗,不当窃贼。”多年来,尹松的日子要么入不敷出,要么腰缠万贯,收取保护费是不得已的时候才干的,他把主要精力都转在了倒腾文物上。
时间到了1985年,整个夏天,尹松一直躲在上海浦东老家,这里有一个幽静的湖泊,湖边的沙滩上支着几顶遮阳伞,尹松戴着墨镜躺在躺椅上。现在的尹松蓄了一脸漂亮的络腮胡,肩宽背厚,肌肉发达,一张过早出现皱纹的脸看起来有点冷酷。看到他,你会联想起一匹潜伏在草丛里的狼,耳朵贴着地面,眼睛盯着前方,不会闻风而动,也不会坐失良机,只等目标进入有效攻击范围之内,它才会腾空而起,闪电出击。
在距离尹松十几步的遮阳伞下,躺着铁军和大夯,还有两个身穿泳装的女人。尹松知道他俩都有玩女人的嗜好,再说几天前又做成了一笔大买卖,也应该犒劳一下两位兄弟。
一个穿绿色泳衣的女人走上岸,大夯殷勤地递上浴巾。那女人是大夯新近结识的婊子,那女人甩一甩头发,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点燃一支香烟道:“大哥,看你眼睛都不够用了,告诉你,要是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我可随时都有走人的可能。”
大夯满脸堆笑,抚摸着她裸露的大腿:“你又吃醋了?皇帝还有三宫六院,我多找俩妞算屁事。别嘴噘脸吊的,找多了,我可以封你当班长。”
那女人不爱听了:“都不怕把你累死!”
大夯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叫啥名字,咱天生就长着打夯的身体!”
话音未落,却见身边的女人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前方。大夯猛一抬头,一个彪形大汉正朝这边走来,远远就喊道:“哥儿们,艳福不浅啊,把我的妞勾来,连声招呼也不打?”
大夯一惊,立刻意识到是来找事的,铁军不善言语,用阴沉沉的目光盯着来人。
大夯生性狂傲,见有人来挑衅,立刻用硬梆梆的陕西话回敬对方:“你个上海鸭子也想胡骚情?”
那莽汉虽然听不懂,但感觉话味不对:“请问是哪一路的?”
“听清楚了,你爷的名字叫西北狼!”大夯一阵狂笑。
嘈杂声惊醒了尹松,他向四周望望,几个虎视眈眈的家伙正在朝铁军、大夯围拢过来。大夯纹丝不动地站着,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上海鸭子,老子花钱泡妞干你球事!也好,今天既然来咧,就让爷活动活动筋骨。”
那莽汉见大夯出言不逊,终于失去耐性,冲上来“砰”地一拳打在大夯胸脯上,大夯像一尊水泥柱,纹丝未动,那家伙犹豫间,冷不防被大夯左右开弓扇了两个耳光。练过拳脚的人动起手来非同小可,这两个耳光扇得太狠,游泳场就像响起了清脆的雷子炮,那莽汉还没品出疼的味道,只见大夯的左手又挥了过来,他连忙用双拳遮住脑袋,打算伺机反击,却不知大夯的手掌陡然变成了拳头,眼瞧着朝他左边的软肋狠狠砸过去,那家伙只有招架的份了,大夯那一拳还是虚招,见对方已经护住左侧,大夯左臂闪电般划出一道弧线,一个摆拳恰恰击中那莽汉的脖颈,伴着“哎哟”一声惨叫,湖里顿时溅起一片水花。这一切也就发生在数秒钟之间,看到自己人落水,一伙人像狼一样扑了过来。一场厮杀开始了。铁军不动手则罢,一旦动起手来就是连续动作,决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对方人多势众,不下黑手肯定吃亏。他迎上去,一脚踢中一个家伙的睾丸,那个家伙像触电一样两眼翻白,捂住裆部痛苦地弯下腰,大夯毫不迟疑地狠狠补上一脚,又踢中了他的脸,那家伙体重少说也有180斤,像从空中掷下的麻袋,“扑通”一声倒在沙滩上。后面的几个同时扑过来,把大夯和铁军围在中间,铁军灵活地闪过对方的攻击,频频出击,凶狠地将几个家伙一一打倒,一帮人被打得血流满面,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惨叫声惊动了附近巡逻的保安,几个手持警棍的保安扑向大夯和铁军,想合力制服他俩,却没想到被尹松轻易地夺取了警棍,像赶鸭子一样将几个保安打得四散奔逃。尹松转身朝铁军、大夯低吼道:“没长眼,还不快开拔!”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几个警察跳下车,纷纷掏枪向尹松逼近,尹松望着铁军、大夯远去的身影,把警棍扔在地上,不紧不慢地点着一支烟:“哥儿们,家伙扔了,可以过来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尹松盘腿坐着,面对着铁窗。坐过大牢的尹松对于进拘留所并不在意,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打架斗殴天天都有,警察都烦了,他惟一担心的,是不要牵扯出倒卖文物的事情。
半下午,一个身材高挑,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女人来到拘留所,她吩咐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一旁等候,随后快速转过身体,掏出小镜子端详了一会儿。
女人走到门岗,警卫拿起电话向里面通报。不大一会儿就来了一位年轻警察,他打量了女人一眼,说:“你要见的人正在和他爱人说话。”警察的眼神分明在说,如果会引起麻烦的话,你可以明天再来。
对这种善意的暗示女人报以会意的一笑,用纯正的上海话说:“没关系,阿拉晓得。”
“好吧。”警察同意了。
女人跟着警察,来到一间挂着“会见室”牌子的门前。
会见室约有四十多平米,中间是由几张桌子排成的长案,两边摆着折叠椅,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男一女对面坐着,男人一只胳膊横在胸前,指缝里燃着烟。女人看上去文雅清秀。
这人正是尹松的女朋友欧阳曼,她看到有人进来,并没有理会,反倒特意提高了声音:“你一定要头脑冷静,我已经托到人了,正在筹钱,以后不要再给家里添乱了,出来以后好好做你的生意!”
尹松心领神会:“你是我的好老婆,这次教训太深刻了,从今往后我决不再惹是生非。”
欧阳曼白了他一眼。接着,两个人都沉默了。
刚进来的这个女人稍稍走近尹松,问道:“请问你是尹松吗?”
欧阳曼闻声站起来,警觉地盯着这个陌生女人。
眼前的这个女人皮肤白皙,身材修长,留着齐耳短发,轻妆淡抹,身穿黑白分明的碎格子裙和一件米色短袖上衣,她的装束与她的美貌融合在一起,有一种看似不加修饰,实则高贵淡雅的气质。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她一直没有摘掉墨镜,沉静自信之中,更显出一种神秘的冷峻。
欧阳曼由惊疑、敌视逐渐转变为冷漠和平静,她把目光移向尹松,语气柔和地说:“尹松,有朋友来看你,我就先走了。”说完,拎起桌上的皮包平静地离开了。那种从容,似乎房子里并不存在第二个女人。
尹松迟疑着站起来:“你——找我?有没有搞错啊?”
那女人直视尹松,从容地摇摇头:“没错,怎么会错。”她抑制住激动,用轻柔的上海话说,“我是铁军的朋友,他托我来看看你,我是本地人,希望能够帮助你尽快把这件事情了结了。”
说着,她把一条红塔山香烟放在桌子上,准备马上离开的样子,但似乎又很难迈开步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尹松,欲言又止。尹松一头雾水,眼前这个气质高雅的女人怎么能和头脑简单的铁军成为朋友?
尹松点燃一根香烟,心里暗自感慨:“铁军呀,铁军,哥儿们真不敢小瞧你了,真他妈的艳福不浅呀!”
那女人再次转身打算离去,尹松急切地说:“时间还有,请问你尊姓大名,等哥儿们出去一定要谢你。”
“你安安稳稳待着吧!既然你的朋友委托我,我会想办法的。”那女人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出了拘留所大门,她发现自己乘坐的出租车里坐着个女人,没等她走到跟前车门就打开了,随之下来的那个女人正是欧阳曼。
“你来看望我丈夫,不好意思让你再破费,出租车钱我付了。”
“我乘车你付费,不合适吧?”
欧阳曼不卑不亢地说:“付费倒无所谓,作为尹松的妻子,我是想关注一下与他接触的女人,这不过分吧?”
那女人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欧阳曼,声音柔柔地说:“那是做妻子该操的心。”说完打开车门,坐在欧阳曼身边,朝司机摆摆手,出租车平稳地上路了。
欧阳曼侧眼观察,此人年龄和自己相仿,虽然服饰简洁,但在端庄之中流露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沉稳。
“我俩本来就没一点儿干系,身份就免谈了吧。”那女人平静地说,“我是铁军的朋友,铁军是你丈夫的铁杆,因为他不便现身,托我顺便看望个朋友,就这些。”女人看看欧阳曼,眼神在询问:还有什么要问的?
欧阳曼点点头,半是疑问半是试探地说:“铁军啊,他竟能认识你这样漂亮高雅的江南女子?”
“这话是我应该问你的,在我的想象中,尹松的妻子也不该是你这样子。”女人反守为攻,说话柔里带刚。
听见这话,欧阳曼陷入了沉思,对方的暗示让她有些尴尬。总而言之,眼前这个女人,衣着讲究,气质高雅,一点儿也不像是在黑道上混的人,虽然说话有几分傲气,但却是个热心肠,善心人。于是,欧阳曼又重新挑了个话题,神色黯然地说:“我听懂了。平心而论,谁不想做个好女人,但人的愿望与现实总是背道而驰,我们小小年纪,理想、憧憬就被锁困在蛮横专制之中,然后跌跌撞撞从农村爬回城里,我们憧憬着美好的前程,可是现实总是虚伪而肮脏。现在我们之所以叛逆,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灾难,听惯了太多的谎言,尹松或许走错了路,但他终归是一个真实的人,比起无所不在的虚伪,他更值得信赖。”
听欧阳曼这么说,那女人的目光由疑惑变为平静:“我理解你对人生的感悟。”
欧阳曼继续说:“每当一场人为的灾难结束之后,我们这群遍体鳞伤的受害者,看似精精神神地享受着阳光,甚至充满感情地对待每一株小草,可是在另外的空间,另外的地点,很多人可能忍受不了生活的戏弄,他们想凭借自身的智慧、力量开辟一条新的生活之路,但是在他们面前没有路,他们不被社会接受,只能自己接受自己。”
那女人踌躇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说:“生活教会了我一项本领,那就是忘却。对于我来说,平庸琐碎的阳光,有时也能让人感受些许日常生活的暖意。”
“你的话我谨记在心。我承认我的老公在走钢丝,但很遗憾,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在钢丝上走着。我只好由着他的性子,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
“我敢肯定,你曾经有过理智,但现在没有了。你反感一切正统的说教,在别人看来很神圣的东西到了你嘴里便成了笑料。我断定你有文化,你还喜欢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当然也具备独立思考能力。”
“你一定很反感我这类女人吧?”
“反感谈不上,你不过比较另类罢了。你厌恶平庸的生活,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欧阳曼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有种遇到知音的感觉:“人总要有些梦想,人生最重要的是体验、是过程。你或许不以为然,但是我有什么理由不爱我的老公?他使我的生活有滋有味,充满冒险,他在我身边说话就像一首生命交响曲,我躺下的时候,他是垫在我疲惫腰间的一个软垫,撒娇胡言乱语的时候,他是包容我一切的大哥。跟他在一起,就像乘坐疯狂老鼠。当然用现在人的道德水准衡量,有人会说他阴暗、凶悍,我却把他看作是我日常生活中的空气,是特殊材料构成的。离开他,我就会食不甘味,无聊至极,苦闷得要死。但是,有一点也挺烦人的——他犟起来像头牛,总是要你为他提心吊胆。”
这时,出租车司机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前方是十字路口,左拐还是右拐?”
欧阳曼从包里取出钱递给司机,说:“靠边停下,请把她拉到她要去的地方。这是车费,多退少补。”
那女人从司机手里要过钱,塞给欧阳曼,坚决地说:“你下车,车费我来付,再说,回去我还有铁军报销呢!上海这一见,也算是朋友缘分,等尹松出来了,请我吃阳澄湖的大闸蟹行吗?”
欧阳曼觉得再推让下去没有意义,只得把钱收起来。
“说真的,咱们聊了这么久,也算是投缘,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了,以后总不能相逢不相识吧!我叫欧阳曼,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人看了看欧阳曼,说:“我叫吴泓。口天吴,一泓秋水的泓。”
“吴泓,知道吗?要是咱们俩能早点认识,我们现在也许就是好朋友了,马上就要分手了,让我们拥抱一下好吗?”
“当然,我也很喜欢你,咱们不已经是朋友了?”
两个女人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互相友好地拍拍后背。
欧阳曼刚要挪步,突然又想起什么:“喂!不好意思,这儿你比我熟,劳驾你给尹松想想办法。”
叫吴泓的女人点点头,平静地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咱们各想各的办法!”
出租车重新启动了,吴泓一脸平静,心里却像黄浦江一样波涛汹涌。
十天以后,警察带着尹松从拘留所的大铁门里出来,在值班室办理释放手续。尹松用手理理头发,仰望天空,太阳亮得刺眼,四周景物在晃动,他感到一阵眩晕,连忙用手捂住眼睛。
警察办完手续走出值班室,他发现尹松有些站立不稳,连忙关切地扶住他:“你没事吧?”
“有些忽忽悠悠的,不知是房子动,还是我人动。”
“由黑暗到光明有个适应的过程。”警察一语双关。
尹松时刻不忘潇洒:“我本来打算在你们这儿清闲些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把我赶出来了,不够意思。”
“尹松,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听清楚了,你是有前科的,也是因为打架吧!你不是毛头小子了,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人,还相信拳头能解决一切吗?出去以后好好走正道,不说别的,总该对得起你那个漂亮老婆吧!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罚款的事是后来那个女人办的。气质高雅,谈吐不俗啊,是你的女朋友吧?”警察也不等尹松回答,自言自语道,“你小子有艳福,更该走正道。”
尹松打算解释,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还一头雾水着呢,于是咽了口唾沫,把话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