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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们小心翼翼走进饲养室,尿骚味扑鼻而来,漆黑的屋顶裂了几道缝,破烂的门窗根本挡不住寒风,里面没有一点热乎气,大家都愣住了。
贺队长冲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吼道:“都给我回去,妈日的,还嫌这儿不热闹?”他像是憋了一肚子气,转身又朝饲养员蔫秧子发起了无名火,“没看见洋学生来咧,还不赶快把火烧旺!”
看样子这个蔫秧子是贺队长的出气筒,他望望一脸怒气的队长,再看看嘴噘脸吊的洋学生,嘴里念叨着:“这些娃娃在城里住的都是洋楼,住这儿怕不成。”
“住这儿也是暂时的嘛。”妇女队长插嘴道,“谁有粉不往脸蛋子上搽,你只管把牲口喂好就行咧。”她转过身对知青们笑道,“听说你们来,里头的两间草料房早就隔好哩,炕也盘上哩。虽然外头有些乱,可里头从脚地到墙皮全是新的。”她上前亲热地拉着辛弦和淘气的手,“走呀,里头严实着哩!住一段日子就好咧。”
送走了两位队长,饲养室一下子就冷清了。
挂在柱子上的马灯发出微弱的亮光,牛马骡驴们甩着尾巴打着响鼻,嚼着刚拌上的草料,发出“咯吱”的声响。
知青的到来,搅乱了蔫秧子的生活规律。原来睡觉的草料房腾给了知青,自己只好找了块破门板,架在离火堆不远的马槽边,一张脱了边的草席上堆着脏乱不堪的被褥。
到处弥漫着马尿、汗臭、草料和柴烟混合的气味。淘气手捏着鼻子,踌躇道:“不对吧,咱们咋能跟牛马住在一起?”
尹松也喊叫起来:“这不是糟蹋人么!”他一拧身,夹着行李就往外走。
顾罡韬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后悔了?亏你还是个男人!这儿离西安少说也三四百里,有能耐你走回去!”
尹松的牢骚话助长了淘气的情绪,她撇撇嘴大声嚷道:“就是嘛!难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非得和牲口住一块?这分明是欺侮人!”她声音有些沙哑,眼睛里含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然而牢骚归牢骚,在这漆黑寒冷的夜晚,举目无亲的地方,知青们还是只能走进草料房,进了屋子也顾不得洗漱,横七竖八便倒在了炕上。贺队长早已派人将炕烧得热乎乎的,这多少让新来乍到的知青们感到一丝安慰。
夜渐渐深了,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给寒冷的夜晚更添了几分凄凉。马灯里的油快燃尽了,灯捻儿忽明忽暗。
“辛弦,我……我胸口闷……”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淘气话没落音,就“哇”地一声吐了。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呛得她鼻涕眼泪直往外涌。
看淘气痛苦的样子,辛弦焦灼地敲打她的脊背:“不能再吐了,胃液吐多了会伤身体的,要忍……”辛弦忍字刚出口,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哇”的一声,一股黏稠的东西从指缝间溢了出来。这么一来,两人谁也顾不上谁了,你“哇”一声,我“呕”一下,这个脑袋刚扬起来,那个脑袋又垂了下去。折腾了好大一阵子,才渐渐安生下来。
把胃吐空了,辛弦浑身像散了架,问淘气:“你说咱俩是咋回事?”
淘气轻声叹道:“怕是女生的脏腑没男生硬,明摆着是臭气熏的。”辛弦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口罩管不管用?”
“口罩?”淘气一下子来了精神,“管用,肯定能隔臭。”
辛弦一骨碌坐起,打开行李,在衣服的夹缝中翻出了一沓子口罩,“这是临行前我妈特意为我准备的,来,咱俩一人戴一个。”
淘气接过口罩,迫不及待地捂在脸上。
寒夜在延伸,通道的火堆里不时发出“噼叭噼叭”的响声,老牛不知困倦地嚼着从胃里反刍的草料,嘴角吊着长长的唾液,不安分的草驴忽而用头相互碰碰,忽而抬起蹄子踢踢打打,像是不满意这过于宁静的夜晚。
忽然,淘气撕心裂肺的叫喊惊醒了隔壁的男知青。尹松一骨碌坐起,惊呼:“不好,出事了!”
齐浩楠掀起被子,没顾上穿鞋就“咚”地跳到地上,大孬、顾罡韬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屋子,赵天星干脆纵身一跃,直接从矮墙翻到了隔壁的炕上,他攥着拳头,机警地望望四周:“快说!咋啦?”
淘气语无伦次,辛弦头上捂着被子,缩成一团。
“别害怕,我来了!”大孬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截木棍,威风凛凛举过头顶。
淘气稍稍缓过神来,脚尖踮在炕沿上:“老、老鼠钻、钻进被窝了。我不睡了!我不睡了!”
“哈哈,我还以为是阶级敌人捣乱呢!”大伙抬头望去,原来是尹松骑在矮墙上,手里还握了把匕首。
看着他俩的神气,顾罡韬捂着嘴不敢笑出声,赵天星二话没说,抱起她俩的被子就走,蔫秧子提着马灯也赶来了,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
昏暗的灯光下,淘气身穿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红线衣线裤,辛弦则是一身白色内衣裤,两个姑娘早已顾不得维护自己的形象了,此刻她们只需要一种护卫,不再被恐惧袭扰。
淘气坐在男生的炕沿上,惊魂未定,她说啥也不过去了,辛弦嘴里不说,其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男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没辙。顾罡韬最后一锤定音:“凑合着睡吧,要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淘气嚷嚷着要和辛弦睡中间。齐浩楠靠墙,脊背挨着辛弦,淘气左边挨着赵天星,依次是顾罡韬、大孬、尹松。尹松到哪儿都不安分,刚刚躺下就飘起了怪话:“一个炕上的战友们,为确保异性炕友的安全,现在我宣布纪律:一、不可随意调整睡觉姿势;二、手,不许伸出被筒;三、必须保持高度的平静,否则……”
大孬说:“我努力做到。不过,你自己要做到这三条恐怕是难啊!”
尹松说:“就你多嘴!快把头放到被筒里,放屁都不准露出来!”大伙又是一阵笑。
吵嚷声渐渐地沉静了。
赵天星慢慢抽出手,在耳朵上轻轻挠了几下。此刻,他的大脑变得异常活跃,他不知自己何时生出这一念头,很长时间以来,他小心翼翼地亲近淘气,竭尽表现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与此同时,一种冲动不断地挤压着胸口,有时压抑得甚至要爆炸。淘气可爱活泼的姿态,时时刻刻激荡着他的心,他真想壮着胆子吻一下她白皙的脸,搂一下她柔软的腰,每当这些念头闪现的时候,赵天星就不敢再想了,万一失去控制挨她一巴掌麻烦就大了。
辛弦睡得很安稳,均匀的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阳光下冒起的水泡。齐浩楠却失眠了,这是他长大成人后第一次跟一个异性并排躺在一起,更重要的是,这是他暗暗倾慕的异性,他曾在想象中拥抱这个姑娘,亲吻她,甚至抚摸她的胸部。每逢想到这里,齐浩楠都要狠狠骂一声“流氓”。他想翻身,猛然想起刚才的约定,只好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努力保持着侧卧的姿态,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知青的到来,把饲养员蔫秧子也折腾得不轻,他躺在火堆旁,望着忽明忽暗的柴火,想起自己几十年前的往事。这个苦命的老汉,虽然在渭北原上生活了大半辈子,至今还是操着湖北腔。三十年前,在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中,老婆被狂涛卷走,给他撇下了不满周岁的儿子。水灾后一贫如洗,他先是逃荒到山西,后又来到现在的姜沟,在原壁上掏了两个窑洞,开垦了几亩薄地。洪水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太恐怖的印象,因此他宁愿选择在旱原上生活,只有这样才能睡安稳觉。来到姜沟村,蔫秧子父子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当地人很少跟他来往。土改的时候,工作队说天下穷人是一家,把蔫秧子从原上拉下来,分了房子分了地,从此爷儿俩成为姜沟村的正式村民。
天快明的时候刮起了西北风,那风从四面八方钻进饲养室,柱子上的马灯晃了晃,火苗挣扎了几下就熄灭了,牲口不动声色地倾听着知青不平静的呼吸……
蔫秧子像一尊泥菩萨坐在火堆旁,吸一口旱烟,用粗黑的手将火红的烟草按一按,双目凝神,“吧嗒吧嗒”再次吸起来。
黑漆漆的饲养室里,不时传出蔫秧子的叹息:“唉,遭罪哩,遭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