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莫琳与公关代表

乔伊斯·蕾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读小说 www.duxs.net,最快更新一个人的朝圣最新章节!

    自从哈罗德的故事在《考文垂电报》上登出来,福斯桥路就没有一天安宁过。正是没有什么新闻的时候,有人打电话到广播节 目说起这个故事,好几家当地报纸都开始注意,《南哈姆斯公报》 报道了整整三版。再加上一两家全国报纸,一夜之间,所有人的兴 趣都来了。哈罗德的徒步旅程成了广播四台“今日之思”的主题, 继而激发了一系列主题报道,讨论现代朝圣的本质、英格兰的精 髓、“英雄”一代的勇气。到处都有人谈论这件事,商店、操场、 公园、酒吧、派对,还有办公室。故事引发了人们无限的想象,就 像米克当初向编辑保证的那样。随着报道越写越离谱,故事细节开 始被改动。有些人说哈罗德已经七十多岁,还有人说他有学习困难 症。在泰晤士河和皮克区的康沃尔郡、茵文尼斯、金斯敦,都有人 声称看到了他。一群记者天天在莫琳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菜园前等

    207

    候,还有一小队当地电视台人员在雷克斯的女贞树篱旁搭起了临时帐篷。只要有电脑,你还可以在推特上跟踪他的进度。莫琳家没有 装电脑。

    最让她震惊的是当地报纸登出了哈罗德的照片,他看起来完全 变了个样。从他出门寄信只过了六个星期,他看起来居然高大了不 少,还透着一种自信。他还穿着那件防水外套和领带,但是头发乱 成了一团,下巴胡须丛生,皮肤黑得要很努力才能从中看见她认为 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报道标题是“哈罗德·弗莱不可能的朝圣”。文章讲述了一个 金斯布里奇的退休老人(那里同时也是南德文郡小姐的故乡)身无 分文踏上徒步走向贝里克郡的旅程,既没有地图也没有手机,他是 二十一世纪的英雄。文章末尾配了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中是两只 帆船鞋,下面写着“将要征服五百英里路的鞋子”,看起来有点像 哈罗德那双。很明显他们非常满意这期报道的销量。

    地图上的蓝色线头弯弯曲曲从巴斯延伸到谢菲尔德。莫琳算 了算,按这种速度,哈罗德还有几个星期就能到贝里克了。但除却 他触手可及的成功,除却莫琳欣欣向荣的花园和她与雷克斯日渐深 厚的友情,除却每天堆满信箱的支持者和癌症康复者的支持信、祝 愿信,莫琳有时会突然孤单得无法忍受,她想尖叫出来。她从来没 把这些告诉过雷克斯,只是在这种时候回到卧室,拉上窗帘,埋进 羽毛被里狠狠号叫一阵。早晨赖在床上不起来真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了。不搞卫生,不再吃饭,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了。一个人坚持下

    208

    去需要无穷无尽的勇气。 猝不及防地,一个年轻女人给莫琳打来电话,主动请缨做她的公关代表。她说人们都想听听她的故事版本。 “但我没有什么故事。”莫琳说。 “你对你丈夫的做法有什么想法?” “我想他肯定很累。” “你们婚姻有问题,是真的吗?” “不好意思,你说你是哪位?”

    年轻女人重复了一遍专门研究人际关系之类的话。她的工作 就是保护她的客户,将其最令人同情的一面展现给公众。莫琳打断 她的话,问她介不介意稍等一下,有个摄影记者正站在她种的豆藤 上,她要敲敲窗户提醒一下他。

    “我可以从很多方面帮助你。”年轻女人说。她提到了情感 支持,早餐时段的电视采访,还有二流派对的邀请函。“只要你想 要,我就可以帮你解决。”

    “谢谢你,但我对派对从来没什么兴趣。”有时她不知道哪 件事才更疯狂,是她脑子里的世界,还是在报纸杂志上读到的那些 故事。她谢过女郎慷慨的建议:“但我不确定我真的需要帮助。当 然,除非你会熨衣服。”

    她将这些告诉雷克斯时,他笑了。她想起公关女郎可没有笑。 他们在雷克斯家喝咖啡,因为莫琳的牛奶喝完了,而花园外总等着 一小群粉丝,盼望得到哈罗德的近况。他们带来了邓迪蛋糕、手织

    209

    袜子,但正如莫琳向好几个好心人解释的那样,她并没有转寄给哈罗德的地址。

    “有记者说这是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她轻声说。 “哈罗德并没有爱上奎妮·轩尼斯。他徒步不是为了这个。” “那个公关代表问我们之间有没有什么问题。” “你要对他有信心,莫琳,也要对你们的婚姻有信心。他会回来的。”

    莫琳 仔细研 究着自 己的 裙边。 针脚已 经松了 ,还 掉了一小 块。“但是坚持这些信念真是太难了,雷克斯。真的会感到实实 在在的痛。我已经不知道他还爱不爱我,他爱的是不是奎妮。有 时我想如果他死了,一切都会简单许多。至少我会知道自己该站 在什么位置。”她脸色苍白,抬头看向雷克斯,“我居然说了这 么可怕的话。”

    雷克斯耸耸肩:“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有多想念伊丽莎白。” “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她。脑子里清楚她已经走了,却还是忍不住张望。唯一的变化是我渐渐习惯了那种痛。就像在平地发现了一 个大坑,一开始你总是忘记有个坑,不停地掉进去。过一段时间它 还在那里,但你已经学会绕过它了。”

    莫琳咬着嘴唇点点头,毕竟她也经历过这样的悲伤。她又一次 惊讶地发现人心可以一直找不到平静。对于一个和雷克斯在街上擦 肩而过的年轻人,他只是一个无助的老人,和现实脱节,消耗了所

    210

    有力气。但在那蜡一样苍白的皮肤下,在那肥胖的身躯里面,跳着 一颗和十七八岁少年没什么区别的心。

    他问:“你知道我失去她后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我最后悔没有搏一搏。” “伊丽莎白得的是脑癌,雷克斯。你可以怎么搏?” “医生说她会死的时候,我只是握着她的手,选择了放弃。我们都放弃了。我知道这也许不会改变什么,但真希望当时我让她看 见我有多么想留住她。莫琳,我应该大怒一场的。”

    他端 着茶杯 ,弓着 身子 ,仿佛 在祈祷 。没有 抬头 ,只是专 注地、低声地重复几个字,碟子上的茶杯轻轻颤抖。她从来没有 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我应该大怒一场 的。”

    这段对话一直跟随着莫琳。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连续好几 个小时盯着窗外,回忆过去,几乎什么也不做。她细细回想过去的 自己,那个认为自己可以给哈罗德一切的女人,再打量现在的自 己,连一个妻子都算不上。她又把哈罗德床头柜的两张照片拿出 来,一张是婚后不久拍的她的笑脸,一张是戴维穿上第一双鞋子的 照片。

    突然第二张照片的一个细节吓了她一跳,她多看了一眼。那只 手,那只扶着戴维摇摇晃晃单脚站起来的手。一阵冷意顺着她的脊

    211

    背传下去,那只手不是她的,是哈罗德的。

    照片是她拍的。当然是她拍的,现在她记起来了。哈罗德正拉 着戴维的手,她转身去拿相机。怎么会把这一幕从脑海中丢掉呢? 她怪了哈罗德那么多年,说他从来没有抱过他们的孩子,从来没给 过他一个孩子需要的父爱。

    莫琳走进那间最好的房间,拿出已经没有人看的相册。书背铺 满了厚厚的尘埃,她直接用裙子擦掉,忍着泪仔细翻看每一页。大 部分是她和戴维的照片,但还有其他。婴儿时的戴维躺在哈罗德腿 上,哈罗德低头看着他,双手举在空中,好像强忍着抱他的冲动。 还有一张,戴维骑在哈罗德的肩膀上,哈罗德使劲伸着脖子保持平 衡。少年时期的戴维和哈罗德并肩而坐,年轻人一身黑衣,留着长 发,父亲则穿着夹克打着领带,两人都盯着金鱼池。她笑了。他们 都曾经试过走近对方,虽然并不明显,并不频繁。但哈罗德是尝试 过的,连戴维也偶尔努力过。她把摊开的相册放在大腿上,怔怔地 望着半空,看到的不是窗帘,而是过去。

    她又看到了班特姆,戴维卷入海浪那天,看到哈罗德解开鞋 带。她花了好多年责怪他这件事。然后她又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到这 幅画面,仿佛照相机转了一百八十度,镜头对着她。她的胃在跳 动。海边有一个女人,挥着双手尖叫,但是她也没有跑进海里。一 个半恐惧半疯狂的母亲,却什么都没做。如果戴维真的在班特姆淹 死了,她也要承担同样的责任。

    接下来的日子更难过了。满地都是打开的相册,因为她实在无

    212

    法将它们放回去。她清早洗了一洗衣机衣服,却任由它们在洗衣筒 里闷得发臭。她试着用饼干芝士果腹,因为她无法鼓起力量烧水做 饭。她能做的只有回忆。

    哈罗德打电话回来,除了听,她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偶尔呢 喃一句“天啊”,或者“谁能想到呢”。他跟她讲他休息的地方, 木材仓库、工具棚、木屋子、公车站、谷仓。他口中的词语带满活 力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得快风化了。

    “我 尽量不 弄乱人 家的 地方, 也从来 没砸过 锁。” 他说。 他知道每一种灌木植物的名字,还有它们的用途,当时就列了 好几种,但她跟不上。他告诉她现在正在学自然定向,向她形 容见到的陌生人,他们提供什么食物,还帮他修鞋,连吸毒、 酗酒的边缘人也来帮他。“只要你停下来听一听,莫琳,你就 会发现其实没什么人是可怕的。”他好像和每个陌生人都有时 间聊天。他在她眼中太难理解了,这个孤身上路,与陌生人攀 谈的男人,所以她只用高一个调的声音说了些烦人的小事,像 姆囊炎,坏天气。她没有说“哈罗德,我冤枉了你”。也没有 说她其实很享受在伊斯特本的时光,告诉他自己后悔当初没有 同意戴维养狗。她没有问“真的太迟了吗”?但整个电话过程 中,她都在心里想这些话。

    孤零零地,她坐在清冷的月光中,哭了仿佛有几个小时那么 久,仿佛只有那轮孤寂的月亮明白她的内心。连对戴维倾诉的勇气 都没有。

    213

    莫琳看着金斯布里奇街上穿过黑暗映入房内的路灯。这个安全的、熟睡的世界里没有她的位置。她无法不去想雷克斯,还有他现 在还未消散的、对伊丽莎白留下的遗恨。

    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