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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个明媚的春日。空气甜而柔软,蓝天高而澄澈。哈罗德发誓他上次透过窗帘观察室外的时候,福斯桥路的乔木、树篱还像 一堆暗沉沉的骨头和纺锤指向天际;但如今站在这里,他无论看向 哪儿,那草地、那花园、那树、那篱笆,都散发着藏不住的生机。 新发的枝叶蓊郁厚重,覆在树顶聚成一片华盖。一云云黄色连翘, 一道道紫色南庭霁,都叫人惊诧不已。嫩绿的杨柳风中微摆,流光 溢彩。第一批马铃薯芽冒出了头,矮矮的醋栗丛上挂满细小的苞 蕾,就像莫琳戴过的耳环。充盈丰盛的新生命一下子把哈罗德弄得 眼花缭乱。
旅店已抛在身后,零星的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哈罗德突然意 识到自己有多渺小,孤零零一个人,连手机都没有带。如果不小心摔 倒,如果有人袭击他,谁会听见他呼救?突然听到一阵碎裂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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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惊,紧走几步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树上一只差点失去平衡的白 鸽,他心脏犹兀自急促地跳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定下心来,才找 回一丝把握。英格兰的土地在脚下铺展开,那种自由自在,探求未知 的感觉振奋人心,让他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但觉苍茫世界我独行, 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让他回到小花园里除草去。
简直难以置信,他真的要走路去贝里克郡了。 树篱那头,草地延伸开去。一丛矮矮的灌木被长年累月的风吹得歪向一边,像一些男人的鸡冠头一样。哈罗德想起自己少年时也 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他每天都要用发胶将这撮头发高高立起。
接下来就要往北,朝南布伦特方向进发,晚上也许随便找家 小旅馆应付过去。然后沿着A38国道走到埃克赛特,不记得到底有 多远了,但从前慢慢开车的话大概要开上一小时二十分钟。哈罗 德继续顺着小道走,一旁的树篱又高又密,将小道弄得像战壕一 样。身边的汽车呼啸而过,哈罗德惊讶地发现,原来不坐在车上才 能意识到这些车跑得有多快。他脱掉身上的防水外套,叠起来夹在 手里。
他不知道开车和奎妮走过这段路多少回了,路旁的风景却还 是一点都没记住。一定是脑子里塞满了那天的日程,总想着一定要 准时到目的地,总以为前头最多不过又是一片绿地,靠着一座貌不 惊人的山作背景。但真真正正地走过一遍后,他发现原来完全不是 那么一回事。田埂间的土地高低起伏,被划分成一个个方块,周边 围着高高低低的树篱。他忍不住驻足遥望,自觉惭愧:深深浅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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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变化,有些深得像黑色的天鹅绒,有些又浅得几乎成了黄色。阳光一定是不小心捕捉到了远方一辆经过的汽 车或是一扇窗户,因为有个亮点远远地穿过层叠的丘陵映入眼帘, 如一道忽明忽灭的星光。从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些呢?几近苍白的不 知名小花,带着一抹浅紫淡黄,簇拥在树篱脚下。不知道那些年, 副驾驶座上的奎妮可曾透过窗口看到这一切。
“车里闻着有股甜味,”莫琳有次深深嗅着车里的空气说道, “紫罗兰的香味。”从此哈罗德晚上开车回家总是开着窗户,解决 了这个问题。
到了贝里克郡一定要买束花。他想象着自己大步流星走进疗养 院,奎妮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边上,等着他出现;护理人员通通停 下手上的工作注视着他走过,所有病人会鼓掌甚至欢呼起来,因为 他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而奎妮接过他手上的花时,一定会安静地 笑出来,以她特有的方式。
莫琳从前会在裙子扣眼里插一簇小花或一片秋天的黄叶,那时 他们肯定才刚结婚。如果裙子没有纽扣,她就会将小花穿过头发, 让花瓣落在秀发之间,几乎有点可笑。他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这个画 面了。
一辆车突然减速停下来,逼得哈罗德把身体贴向了一旁的荨麻 丛。车窗摇下来,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却看不清车上人的 长相。“老爷爷,去看你的女朋友吗?”哈罗德竖起大拇指,等这 群陌生人离开。被荨麻刺过的地方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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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又一步,继续走下去。当他接受了这种缓慢的前进,反而 开始惊讶自己走了多远。视野尽头只是淡如水的一抹蓝,有屋子, 有树,但有时天和地的边缘渐渐消融,仿佛相互渗入了对方,成为 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经过两辆僵持着的货车,两个司机在争吵到 底谁应该退后把路让出来。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呼唤食物,一想起 自己没吃的那份早餐,胃就狠狠扭动起来。
在加利福尼亚十字路口的小酒馆,哈罗德停下来提早吃了一顿 午餐,就是从篮子里拿的两个即食芝士三明治。三个鬼一样的男人 身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讨论着他们正在翻新的一幢房子。零星几个 喝酒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这里并不是他常混的地方,幸好他也 不认识那些人。他将午餐和柠檬汁端到外面的露天茶座,眨着眼适 应突如其来的强光。他举起杯子,口腔里满是渴望美食的唾液。一 口咬下三明治,芝士的丰盈和面包的甜美一下在味蕾上爆发,仿佛 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东西一样。
小时候他努力练习吃东西时不发出声音。父亲不喜欢这种声 音。有时他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捂起耳朵、闭上双眼,仿佛这孩子 是他的眼中钉;其他时候他会直接说哈罗德是个肮脏的小乞丐。 “只有乞丐才能认出自己的同类呢。”母亲听到了就会边拧烟卷边 回答。爸爸是精神太紧张了,他听一个邻居说过。战争会把人变得 十分滑稽。有些时候,还是个小男孩的他会有触摸父亲的愿望,想 站在他身旁,尝尝被一个大人的双臂环绕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他也 曾经犹豫着问爸爸自己出生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爸爸将手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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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子时,那手总是颤抖着的。
“那孩子又在盯着我。”父亲有时会这样说。母亲就会拍一拍 他的小手,力度不重,仿佛在挥一只苍蝇,说:“去去,小家伙。 到外边玩去。”
他还记得这些事情,真吓了一跳。也许是这一路走出来的。也 许当你走出车门真真切切用双腿走路的时候,绵延不绝的土地并不 是你能看到的唯一的事物。
太阳仿佛在哈罗德的头上、手上洒下一层温暖的液体,他将 鞋子、袜子都脱了,细细观察自己藏在桌子底下的双脚。指头是湿 的,红得像火,鞋子一碰脚后跟上的皮肤就像烧起来一样,水泡涨 得鼓鼓的。他将双脚放在柔软的草地上,闭上眼睛,十分疲累,但 心底清楚绝对不能睡着。一旦停下来太久,就很难继续了。
“趁还有机会多享受一下。” 哈罗德转过身,害怕会碰上认识的人。只有一个酒保的身影,和太阳的影子重叠了一部分。那酒保大概和哈罗德一样高,但是更 壮实,穿一件橄榄球衫,一条垮垮的短裤,还有莫琳口中“像康沃 尔的馅饼一样”的凉鞋。哈罗德飞快地把脚放回帆船鞋里。
“别理我。”店主人没动,只是大声地说了一句。根据哈罗德 的经验,即使周围其实一片沉默,这些酒馆老板也老觉得自己有义 务弄得好像对话正在进行一样,真的非常好笑。“这么好的天气, 让人忍不住想干点什么。拿我老婆来说,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把橱 柜都清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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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好像一年到头都在搞卫生。屋子又不会自己搞卫生,她会 这样喃喃自语。有时候才刚清理过的东西,她又再擦洗一遍,让人 感觉他们并不是真的住在这幢房子里,而只是短期借住的过客。但 他没有这么说出来,他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了一下。
“你很面生,”老板说,“来这里玩的?” 哈罗德解释自己只是路过,告诉他自己六个月前从酿酒厂退休了,还是老日子比较适合自己,那时销售员天天一早就开车出去, 也没有那么多高科技。
“那你一定认识纳比尔喽?” 这问题让哈罗德吃了一惊。他清清喉咙,说纳比尔从前是他们老板,直到五年前那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知道不该说死者的坏话,”酒馆老板说道,“但他真是个混账。有一次我看到他把一个人打得几乎半死,我们好不容易才把 他拉开。”
最好不要继续讨论纳比尔了。哈罗德转而开始解释自己怎样 在收到奎妮的信后突然决定出发,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准 备。在酒馆老板开口发问前,他就老老实实地坦白了自己没有手 机,没有登山靴,也没有地图。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听上去很荒唐。
“现在不怎么听到这个名字了——奎妮。”酒馆老板说,“是 个老名字了。”
哈罗德表示同意,说她的确算是个很传统的人。非常安静,总 是穿一身棕色羊毛套装,即使在大夏天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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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老板双手交叉叠于胸前,正好放在软软的肚腩上,打开双腿,仿佛摆好了长篇大论的阵势。哈罗德暗暗祈祷他不是要强调 德文郡和贝里克郡的距离。“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非常可爱的一 个女孩,住在汤布里其。我亲过的第一个女孩,还有一些其他第一 次,你懂的。那女孩会为我做任何事情,但我当时就是不明白,净 忙着出人头地去了。一直到好多年以后,收到她的喜帖,才反应过 来那个娶到她的家伙有多幸运。”
哈罗德觉得自己应该说明他对奎妮并不是那种情感,但现在打 断别人又太莽撞了。
“我彻底垮了下来,开始喝酒,还惹了大麻烦,如果你明白的 话。”
哈罗德点点头。 “最后在监狱待了六年。出来以后就做做手艺活。我老婆老取笑我,其实就是餐桌装饰,从网上买些小篮子、小玩意什么的。事 实上,”说到这里他用手来回搓弄自己一边的耳朵,“我们都有过 去,都有遗憾,希望有些事情当时做了或者没做。祝你好运,我希 望你能找到你的那位女士。”他将手放到眼前,皱着眉头仔细研究 起来,“顺利的话,兴许今天下午你就能到了。”
没什么必要更正他的话了。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弄懂这趟 旅程的本质,或者是贝里克郡到底有多远。哈罗德道了谢,重新上 路。他想起奎妮原来会在手提包里放一个小笔记本,记录他们走过 的确切里程。她天生不会撒谎,至少不会蓄意撒谎。一丝罪恶感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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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继续往前。
到下午,脚上的水泡更疼了,他发现了一个把脚趾大力往前 挤,避免鞋后跟狠狠蹭到脚踝的方法。脑子里既没想奎妮,也没想 莫琳,他甚至没有去看身边的树篱、经过的车子和远处的地平线。 他已经变成一句话:“你不会死的。”这句话就是他迈出的每一 步,只是有时句子语序会错掉。他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的脑子在兀自 唱着“死、你、不会”或“不会、你、死”,甚至只是“不会、不 会、不会”。头顶上和奎妮分享着同一片天空,他越来越相信奎妮 已经知道他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她一定在等他。他知道自己一定能 到达贝里克,他所要做的只是不停地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 这种简单令人高兴。只要一直往前,当然一定能抵达的。
周围静止了,只有呼啸而过的车子轧过地上落叶的沙沙声不时 打破这片宁静。这声音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海边。哈罗德突 然发现自己已经深深陷入了变戏法一般纷纷浮现出来的回忆。
戴维六岁的时候,他们一起到班特姆玩,戴维越游越远。莫琳 拼命叫着:“戴维!回来!你给我马上回来!”但是她越喊,小家 伙的身影就越小。哈罗德跟着莫琳来到水边,停下来解开鞋带,正 要把鞋脱下来,突然冲出一个海上巡逻员,边跑边脱掉身上的T恤衫 往后一丢,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衣服还没脱。小伙子猛地一冲,一下 就到了齐腰深的水里,一头扎进去,穿过起伏的海浪,直到一把抓 住戴维,将他环在臂弯里游回岸边。戴维的肋骨都鼓了出来,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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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像手指一样,嘴唇都紫了。“他算幸运了,”巡逻员对莫琳而非哈罗德说道,哈罗德往后退了一两步,“刚才外面的水流很急。” 他脚上的白色帆布鞋湿淋淋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莫琳从来不说,但哈罗德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自己也在想同一 个问题:为什么当唯一的儿子溺水的时候,他还停下来解鞋带?
多年以后,他问戴维:“在海滩那天为什么不停下来?你没听 到我们在叫你吗?”
戴维那时候肯定还只有十几岁,他淡定地看着父亲,用他那美 丽的、一半孩子气一半大人的棕色眼睛,耸耸肩说道:“我也不知 道。反正已经出大麻烦了,就这么待着好像比回来还容易一点。” 接着哈罗德叫他最好不要骂脏话,特别是妈妈在的时候,戴维好像 回了一句“走开”。
哈罗德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些事情。他唯一的儿子,冲到 海里寻求解脱,然后在多年以后叫他走开。记忆中的画面全部都回 来了,拼凑在一起:海面上闪烁的光点,戴维盯着他的那种强烈眼 神。他当时是害怕了,这是事实。解鞋带,是因为他害怕用光所有 借口以后,他最终还是没法成功把孩子救回来。更重要的是,他们 全都知道这一点:哈罗德,莫琳,那个巡逻员,甚至戴维自己。哈 罗德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迈步。
他害怕还会有更多回忆出现——那些在许多个晚上充满了他的头 脑,让他无法入睡的画面。许多年后莫琳还在怪他,好几次说他几乎 由着他们的孩子在海里溺死。他努力将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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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在茂密的树篱间延伸,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进来。新芽冒 出了头,远处有个钟楼响了三下。时间在流逝,他的脚步更快了。
哈罗德意识到嘴里的干涸,很快口腔就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他 试着不去想水,但一瓶水的画面一旦出现,他就接连想到了冰凉的 液体在口腔内流动的感觉,身体越发因为这种渴望而无力起来,仿 佛血液都流得更慢了,身体内部正在慢慢融成一片。他小心翼翼地 走着,努力保持着平衡。有几辆经过的车子见状将速度慢了下来, 但他挥挥手让他们继续,不想他们过多地关注。呼进的每一口空气 都仿佛长了角,生生划过他的胸腔。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只好在前 面最近的房子门口停下来,紧紧抓住铁门,希望这家人没有养狗。
房子的砖是灰色的,还很新,常青植物筑起的树篱像墙一样 厚实,郁金香整齐地排在一列列花床上,一点杂草都没有。一旁晾 着几件宽大的衬衫、裤子,还有女人的短裙和胸衣。他别过头,不 想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少年时他常常盯着阿姨的胸衣、胸罩、衬裤 和长袜看,那时他第一次发现女性的世界里藏着自己很想了解的秘 密。他伸手按下门铃,整个人靠在墙上。
应门的女人看到他,脸一沉。他很想告诉她别担心,但身体已 经不听使唤,连舌头都抬不起来了。她赶紧跑着给他端来一杯水, 他接杯子的手都是颤抖的。冰凉的水划过牙齿、牙床、上颌,冲进 喉咙里。他几乎舒服得叹出声来。
“你确定你没事吗?”当她端来的第二杯水被他一饮而尽,她 问道。这是一个胖胖的女人,穿一条皱皱的裙子,屁股一看就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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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孩子的——莫琳会这么评价。她的脸看起来饱经风霜,皮肤好像挂在骨头上面一样。“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哈罗德表示自己没什么事。他太想回到路上了,也不愿意贸然打扰一个陌生人,况且他觉得自己这样寻求帮助已经打破了英国人 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再多的话就会把他和一些萍水相逢的、未知 的东西连接起来。短短几句对话,他努力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安 慰她自己刚开始一段长途旅行,只是状态可能还未调整过来而已。 他希望对方听到这里会笑一下,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这事好 笑。他已经好久没能把女人逗笑了。
“等一下,”她说完后又一次隐入静止的屋子里,回来时手 中多了两把折叠椅。哈罗德帮她打开椅子,又重复一次他应该继续 赶路了,但她重重往椅子上一坐,仿佛她也刚跋涉过一段很远的路 程,还坚持让他也坐下来。“就坐一小会儿嘛,”她说,“对我们 两个都有好处。”
哈罗德矮身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一阵沉重的感觉蔓延过来, 没挣扎一会儿,他就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眼皮,他微微看到一片 红光,鸟儿的歌声、汽车经过的马达声既在他体内回响,又似乎很 遥远很遥远。哈罗德醒过来时,她已经在他膝盖上放了张小桌子, 摆上一碟面包和黄油,还有几片苹果。她伸手指指碟子,示意他不 要客气:“来,随便吃。”
虽然之前没有意识到饥饿,但他的肚子在看到苹果的第一眼 后好像整个被放空了。拒绝的话就太粗鲁了,毕竟她不计麻烦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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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么多。他贪婪地吃着,一边道着歉,一边又实在慢不下来。女 人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一直把玩着一块苹果,不断地在手指尖摆 弄,仿佛那是她无意中捡到的什么有趣的东西。“你还以为走路是 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呢?”她终于开口了,“只不过是把一只脚放到 另一只脚前面。但我一直很惊讶这些原本是本能的事情实际上做起 来有多困难。”
她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还要说下去。“而吃,”她说, “吃也是一样的,有些人吃起东西来可困难了。说话也是,还有 爱。这些东西都可以很难。”她的眼睛看着花园,而不是哈罗德。
“还有睡觉。”哈罗德接上。 她回过头来:“你睡不着?” “有时候。”他伸手再拿一块苹果。 又沉默了一下。然后她说:“孩子。” “什么?”
“孩子也一样。” 他再瞟一眼晾衣服的绳子,还有一丝不苟的花床。他能感觉到一个年轻生命的缺席,这种空洞嗡嗡地回响。 “你有孩子吗?”她问。
“有一个。” 她点点头,用手掌根擦了擦脸。
“我真遗憾。”哈罗德说。他对她的悲伤感同身受。 “没关系。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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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想起了戴维,但要解释起来实在太复杂了。他看到蹒跚学步的戴维,小小的脸在阳光下渐渐晒黑,像熟了的坚果。他想形 容他胖胖的膝盖上小小的窝窝,还有他穿上第一双鞋走路的样子, 他总是低头去看,仿佛不确定它们是不是还挂在脚上。他还想起他 躺在婴儿床里的样子,十只手指小得惊人,安然地放在羊毛薄毯 上,看起来那么完美,叫人看着就会担心轻轻一碰,这小小的手指 就会融化掉。
莫琳身上的母性来得太自然了,仿佛一直以来都有另外一个 女人在她身体里等着,随时准备出现。她知道怎么摇晃身体能让怀 里的宝宝安然入睡,怎样发出柔软的声音,怎样弯起手臂托起孩子 的头,知道洗澡水应该放多热,知道他什么时候想睡觉,还有怎么 织那些蓝色的小小羊毛袜。他从来不知道她会这些,只能惊叹地看 着她,像个心悦诚服的观众。这既让他更爱她,又将她的地位提升 了,正当他以为他们的婚姻会更牢固,机会又一闪而过了,剩下两 人待在不同的位置上。他试过仔细凝视小小的儿子,用一种肃穆的 方式,却被恐惧击中了。他饿了怎么办?不开心怎么办?如果他在 学校里被其他男孩欺负怎么办?要保护他实在需要防备太多东西 了,哈罗德一下子觉得难以应付。他纳闷其他男人会不会也觉得初 为人父的责任有点让人畏惧,还是只有他自己有这种不正确的感 觉。如今可不一样了,到处都可以看到大大咧咧的父亲推着婴儿 车,喂着小婴儿,一点也不慌乱。
“我没有让你不高兴吧?”身边那女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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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没有。”他站起来,握了握她的手。
“我 真高兴 你来敲 门, ”她说 ,“很 高兴你 来问我 要了杯 水。”哈罗德转身回到路上,趁她还没看见他脸上的泪。
达特姆尔高原比较低的地势在他左边隐约出现了。现在他可以 看见原来远处地平线上那块模糊的蓝色,是一列紫色、绿色、黄色 的山,山间连绵着大片草地,山顶堆积着大块石头。一只正在猎食 的鸟,也许是只秃鹫,呼啦一声扫过,掠过上空在高处悬浮着。
他想着那个没有孩子的女人,问自己多年前是不是不应该逼莫 琳再要一个孩子。“有戴维就够了,”她说过,“我们有他就可以 了。”但有时他还是害怕只有一个孩子的负担太重了。他想也许多 几个孩子的话,那“爱之深、痛之切”是否就会分薄一点?孩子成 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推开父母,离他们越来越远。当他们的儿子终 于永远地拒绝了他们的照顾,他们就要艰难地去适应。刚开始有过 一段生气的日子,接着就变成了别的东西,像是一种静默,但也同 样强大和粗暴。到最后,哈罗德得了一场感冒,而莫琳则搬进了多 出来的那间房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没提这件事,而莫琳也一直 没搬回来。
哈罗德的脚后跟一阵阵刺痛,脚背也火辣辣地疼,现在脚底也 开始烧起来。最细小的沙子也硌得他疼痛难忍,走几步路就要脱下 鞋子把沙子倒出来。时不时还会听到膝盖喀啦一声,也没有什么原 因,仿佛关节都变成了 喱,让他趔趄一下。十只手指胀胀的,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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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着,不过那也许是因为平时很少这样垂着来回晃动。除了这些,他感觉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的。远处一台除草机突然启动的声音 都让他大笑出来。
哈罗德走上A3121国道往埃克赛特方向,走了大概一英里,他 抛下身后塞得死死的车流,顺着草地边缘转上了B3372国道。后面有 一群专业的徒步旅行者赶上了哈罗德,他让出道,还挥手和他们道 别。他们短暂地交流了几句天气真好,地形怎么样,但他没有告诉 他们自己走到贝里克郡的计划。他更愿意把这计划牢牢地装在脑子 里,就像他把奎妮的信牢牢装在裤袋里一样。那群人离开的时候, 他注意到他们都背着大大的登山包,当中有几个人穿着紧身的莱卡 短裤,其他几个人则装备了遮阳头盔、望远镜和可伸缩登山杖。没 有一个人穿着帆船鞋。
有几个人朝他挥手,还有一两个笑了出来。哈罗德不知道是因 为他们觉得他倒霉还是值得敬佩,但哪种都好,他发现自己已经不 在乎了。他已经不是从金斯布里奇出发的那个男人,也不是小旅馆 里的那个人了,更不是只会走到邮箱寄信的那个人了。他正在走路 去看奎妮·轩尼斯的路上。他再次迈开脚步。
哈罗德第一次听到奎妮要来酿酒厂时很是吃了一惊。“听说 财务部要来一个新人,还是个女的。”他这样对莫琳和戴维说。他 们当时正在全屋子最好的房间吃饭,那时莫琳还很热衷于下厨,这 间房是专门留出来一家人吃饭用的。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天是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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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周围的圣诞纸帽使对话变得特别轻松。 “所以呢?很好玩吗?”戴维说。应该是他预科学校高级考试那一年,他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头发几乎齐肩那么长,没有戴圣 诞帽。他将帽子插在叉子上了。
莫琳一笑。哈罗德并不指望她站在他那一边,因为她太爱这个 儿子了,这当然无可厚非。他只希望自己偶尔可以感觉不那么像个 局外人,仿佛让母子俩亲厚的原因就是两人都和他疏远。
戴维说:“女人在酿酒厂是做不长的。” “听说她很能干呢!” “谁不知道纳比尔?他就是个流氓,一个假装有受虐倾向的资本家。”
“纳比尔先生也没有那么坏啦。” 戴维大声笑了出来,“老爸,”他用一贯的语气说道,仿佛两人的联系不是血肉至亲而是个讽刺的玩笑,“他曾经把一个人的膝 盖废掉了。人人都知道。”
“我想不至于吧。” “就因为那个人偷了他的零钱罐。”
哈罗德一言不发,夹起菜在肉汁里蘸一下。这些流言他都听 过,但他不愿多想。
“但愿那女人不是什么女性主义者吧,”戴维继续说,“也不 要是同性恋或社会主义者,对吧,老爸?”很明显他已经不想继续 纳比尔这个话题,要转而讨论和他们家有关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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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隐隐看到了儿子眼中的挑战意味。那眼神当时还有一种尖锐的感觉,看久了就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应该 一模一样。”他说道,但儿子只是吸了吸牙齿,瞟向母亲的方向。
“你还看《每日电讯报》呢?”他回答完这一句,把碟子一推 站了起来,佝着腰,皮肤苍白,哈罗德几乎不敢看。
“再多吃点,亲爱的。”莫琳叫。但戴维摇摇头溜了出去,好 像对着父亲就没法好好吃一顿圣诞午餐似的。
哈罗德看向莫琳,但她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收拾碟子。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她说。 言下之意是“聪明”二字足够做一切的借口,包括越来越疏远父母。“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太饱了,喝不下雪利酒了。”她低 下头,摘掉圣诞纸帽,仿佛帽子太小了,然后开始清理残局。
哈罗德在黄昏前到了南布伦特,看着奶油色的房子、前院花 园、带中央安防系统的车库,有一种长途跋涉之后重回文明的成就 感。终于又踏在人造石板上,原来这些石板这么小,这么整齐。
他在一间小店里买了膏药、水、喷雾止汗剂、梳子、牙刷、 塑料剃须刀、剃须膏和两包饼干,要了间单人房,墙上挂着已经灭 绝了的鹦鹉图片。他在房里仔细检查双脚,在磨破了的水泡和肿胀 的脚趾上贴上膏药。全身的肌肉一丝一丝都在疼,实在是筋疲力尽 了。他从来没试过在一天里走这么远的路。但他已经走了八英里半 了,心里很想再多走一点。吃了东西,通过付费电话和莫琳联系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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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要好好睡一觉。
夕阳滑落到达特姆尔高原的边缘,天空布满了红褐色的云霞。 山岭镀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蓝色,山上吃草的牛群在渐弱的日光里微 微闪现出一种柔软的粉色。哈罗德不禁希望让戴维知道自己走路的 壮举。不知道莫琳有没有告诉他,他会用什么话来形容呢?星星一 颗接一颗在夜空中刺出亮点,渐浓的夜幕开始战栗。
连着第二晚,哈罗德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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