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 www.duxs.net,最快更新夫从海上来最新章节!
我不明所以,不知道老人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落下泪来。
她一双爬满褶皱、长满老人斑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祖母绿的项链,绿色的宝石泛着浅浅的微光,她轻柔地看着,目光逐渐温和。似乎进到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我一连叫了好几声奶奶,才把她的魂唤回来。
老人茫然地看着我,喃喃自语。“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真没想到会看到以前的旧东西。小姑娘,你给我说说,你上次说见过一个木匣子,它长什么模样,上面有绣什么图案吗?”
虽然不知老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我之前见到的匣子,大小和您的那个差不多。上面刻了一对正在戏水的鸳鸯,鸳鸯底下是蒲苇和磐石,交错在一起,还……还挺别致的。”
妙可的木匣子我见过两次,因为觉得稀奇,所以印象还算深刻。
老人缓缓点头。“是了,那果然是她的东西。”
“她,是谁?”我眼前一亮,瞬时来了兴趣。秦漪面上云淡风轻,不过还是稍稍挪了挪身子,往我们这边靠了靠,他……也想知道?
想知道就说,他那样也忒傲娇了吧?
老人没有直说,而是话锋一转,抚摸着祖母绿问我,“小丫头,你知道那些图案代表什么吗?你知道那个匣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我摇头。
“那是女孩子出嫁用的首饰盒,一般装些胭脂水粉或者小件首饰之类。小匣子是女孩的嫁妆,会一直陪着她结婚生子再到临老死去入土,一般不会送人更不会出售,所以你上次给我说有朋友收了个跟我差不多的木匣,我会惊讶。因为,没有哪个女人,舍得把它卖了。”
我点头,想起上次我同老人说匣子是妙可做采风时花钱买的,她那副笃定坚定不相信的模样。老人手再微微一颤,继续往下说。“至于上面的图案,鸳鸯当然代表恩爱的夫妻小两口,至于磐石和蒲苇,那是一句诗‘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象征矢志不渝的爱情。”
“啧啧……”我当然听过这首诗,可从来没想过匣子上的蒲苇和磐石这么诗情画意,又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只能啧啧称叹。
“真是情种。”秦漪一手托腮,非常认真地补充了句,带着鄙夷和嫌弃。
然后,他被我瞪了一眼。
我劳烦他不会说话就别说话,真想用针线把他嘴巴缝上。什么磐石什么蒲苇我不熟,但有句话形容他还是非常到位的,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秦漪不会说话,但挺有眼力劲地,看到我在生气,赶忙把身子凑了过来,嬉皮笑脸地贴我背上,用手点了点我的鼻翼。“谣谣,你放心。我对你,也是一样哦。”
我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他这么会见缝插针我服,但他搞错对象了。这首诗是说妻子对丈夫忠诚,无论经历了什么都矢志不渝,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弄错了吧?”
我刚吐槽完,秦漪又补充句。“我没弄错,以后谣谣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无论是上碧琼还是下黄泉,我,都跟定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舔了舔舌头,俨然一副要把我吃干抹净的模样。
我打了个哆嗦,冷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能再继续和秦漪腻味,我赶忙转移话题,一本正经地问老人。“所以,你口中的她是?”
“静姝,方静姝。”
那是一段时隔半个多世纪的往事,要一直追述到抗战时期。那时方静姝和老人是最好的闺蜜,两人甚至约定好要在同一天出嫁。“静姝出嫁的小匣子我经常见到,她总是拿在手里摆弄,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桃花满面地给我说里面装了哪些玩意。有一天她戴着串特别漂亮的祖母绿项链,特别得意地告诉我,那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老人微微闭眼,回忆着往事。
“我见过那个男人,斯斯文文,是我们镇上的教书先生,长得秀气英俊,和静姝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只可惜因为战乱,男人去了前线,一晃好多年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死在了外面,有人说他已经在外面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他们劝静姝放弃等他的念头,快些找个老实人嫁了。静姝不甘心,她坚定地说,她要等,要等到男人回来。”
“可是,我们都知道等不到了,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老人叹了口气,眼里的亮光渐渐黯淡下去,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大好的往事。“只是她没有等回他回来,却遭遇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烧毁了静姝的一切,她被倒下的横梁砸中,虽然活了下来,但一张脸却毁了……”
我想起了女鬼的左半边脸,想起大块大块烧伤的痕迹,想起破掉的脸皮下面有无数的蛆虫爬出……
那张脸,狰狞、狼狈、可怕……
断不能说美……
“静姝常说,男人喜欢她会说话的眼睛,喜欢她高高的鼻梁,喜欢她吹弹可破的皮肤,喜欢她是村里最美的姑娘……”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湿润着眼睛一点点的往下说。
“可是,大火夺走了她漂亮的容貌。她不再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还总被不懂事的孩子骂,说她是妖怪,是怪物……”
静姝不能忍受谩骂,终于在一个刮着阴风的午后,穿着那条原本出嫁时才穿的红火嫁衣,往梁上悬挂三尺白绫,自尽而亡。死后她的亡魂怨气不散,就在屋里一直徘徊,时常各种恶作剧吓唬村里的小孩,或者咬死一两只鸡鸭之类,闹得村上不得安宁,一直到最近几年才消停下来。老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想她终于想通了,不愿继续留在这里无妄地等着,所以去地府报道,现在应该投胎了吧?”
她说完,又微微觉得不合适,稍稍一顿,再继续往下说。“当然,如果人死了会是亡魂,如果这世上真有地狱,真有轮回……”
老人安静地哭着,我想从她的身上也很难再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给秦漪一个眼神,默默地退了回去。我告诉王大娘下午回学校,我先回去收拾东西,让她帮忙照顾老人。
王大娘点头,目送我们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我确定他们听不到我说话之后,才讪讪开口。“她最近几年压根没消停,就没想过要去地府投胎。不过是机缘巧合遇上凌清,再经由凌清认识妙可,一方面想借由妙可修补容颜的专业,帮助她恢复到火灾前的模样;另外一方面,她还想以人命为代价为祭祀,驱动五行转逆阵,帮助她回到过去。”
她,如意算盘打得真好。
“所以,我们接下来去哪?”我犹豫地看了秦漪一眼,这种大方向且原则性的问题,我巴巴且希望着,他能帮忙,给个主意什么的。秦漪看了我眼,颇有些无奈,且一副拿我没办法的表情。
“还能去哪?我说回去你会愿意回去吗?”他给到我一个大大的白眼,“她刚才不是说方静姝的家在村东头吗?我们去看看那座已经被大火烧得不成模样的屋子呗。”
“啊?”我有些诧异,因为秦漪好死不死,竟……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啊什么啊?”秦漪因为我没反应过来,这次也不知道是怎想的,竟破天荒地解释说。“她不是说了吗?方静姝死后那屋子就一直闹鬼,附近人肯定不敢进去,只能把宅子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她死后不愿意离开,这次回到村里,肯定会到那里祭拜或者瞻仰一番。甚至于,正好藏身于此,我们过去看看,这波不亏。”
“好。”我点头,跟在秦漪的身后,朝村东头走去。
我们是打西边过来的,村子里虽然大部分青壮年都外出务工了,只留下部分老人妇女和孩子,很多屋子都空了出来,但西边还是挺有人气的,时常遇到三五成群的孩子闹腾,越往东走越荒凉,房子破旧不堪,甚至窗户破了都不修葺,瞧着应该很多年都没有住人了……
最后,我们在一座已经被烧成了废墟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经过大火的洗礼,梁柱整个塌了下来,房上的砖瓦掉了一地。面朝我的两堵墙已经完全垮塌,仅剩的断壁残垣被大火烧得发黑脱落……
一片狼藉中,挂在房梁上的白绫特别扎眼,迎着风,它招摇的晃动着。
一下,又一下。
我揉了揉眼睛,恍恍惚惚,似乎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我看到一穿红色长裙的姑娘,小心翼翼地踩着板凳站在房梁边,手中握着一条白色的绸缎,将它拴在房梁上,之后她打了个绳结,刚好够自己脑袋伸进去……
她试了试,绸缎非常结实,足矣承受她的重量。
她面朝着我,我能看清她的脸。
半张脸脸五官清秀,巧笑倩兮;半张脸狰狞恐怖,如同厉鬼……
最后,她将脑袋放进绳结里……
踢了踢,脚下的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