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世无艰难,何来人杰

唐浩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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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几天,湘乡县团练副总罗泽南召集全县四十三都团长、练长会议,特地请曾国藩光临指导。国藩、国潢兄弟俩一起到了县城。拜会县令朱孙贻后,国藩出席了县城团练的比武大会,亲眼看到罗泽南和他的弟子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所训练的三营一千余名团丁,已初成规模,心里很有感慨。夜晚,又与罗泽南通宵长谈,听他讲按戚继光练兵法挑选将官、招募勇丁以及平时操练的体会。罗泽南竭力怂恿曾国藩出山办团练,并表示愿将这一千团勇交给曾国藩,他和他的学生都情愿在其帐下听令。曾国藩听后,更是激动不已。他深感自己无论在识见方面,还是在能力方面都不如罗泽南,自己只看到吏治腐败、绿营腐朽的现象,弄得心灰意冷,却不曾想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按自己的想法去重新开创一个局面。如果下定决心来办好团练,也很有可能像当年戚继光创建戚家军那样,练就一支今日的曾家军。古人能做到的事,今人为什么做不到呢?

    从县城一回到家,曾国藩就看到由湖南巡抚衙门转递来的四封信。其中三封是儿女亲家的。一是安徽池州府知府陈源兖的,国藩的二女纪耀许给他的儿子远济。一是詹事府右赞善郭霈霖的,他的女儿许给国藩的次子纪鸿。一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袁芳瑛的,国藩的大女纪静许给他的儿子秉桢。这三封都是亲戚之间的慰问信,全是客套话。国藩看后,也就扔到一边了。另外一封,则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喜讯,使得他的心情激动起来,并且久久不能平静。这封信是唐鉴从北京寄来的。

    唐鉴是对任京官时期的曾氏影响最大的一个人。曾氏年谱记载,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唐鉴由江宁藩司任上入京任太常寺卿,曾氏即在此时向唐求为学之方。唐授曾氏以义理之学。从那时开始,曾氏究心朱予全书,致力于宋学。从曾氏保存下来的日记中,可知从道光二十一年至道光二十六年这几年里,曾氏与唐鉴过从甚密,并对唐服膺甚深。曾氏的诗集中有《题唐镜海先生二图》,诗中说:"岱宗夫子唐太常,今日儒林有正轨,宗传久已追廉伊,余事犹堪作膑起。"曾氏的文集中有《书学案小识后》、《送唐先生南归序》、《唐镜海先生七十生日同人寄怀诗序》、《唐确慎公墓志铭》等多篇专为唐写的文章。墓志铭中提到咸丰帝多次召见唐鉴:"文宗践阼,有诏召公赴缺,凡进对十有五次,中外利弊,无所不罄。"又说咸丰十一年唐鉴病逝后,"其家函封遗疏,邮寄东流军中",请曾氏代为上奏。所有这些,都说明曾唐之交非比一般。

    唐鉴,字镜海,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一年,由江宁藩司任上进京任太常寺卿,道光帝在乾清门接见他。这一天,曾国藩恰好随侍在旁。道光帝奖谕唐鉴治程朱之学有成就,并躬自实践,是个笃实诚挚的君子。道光帝对唐鉴的称赞,引起曾国藩的深思:自己在皇上身旁,要得到皇上的重视,必须要投皇上所好;看来皇上看重的是德行的修养,是对义理之学的研究。

    几天后,曾国藩到了碾儿胡同,以弟子之礼拜谒唐鉴。年过花甲的唐鉴,已知这位同乡后辈勤奋实在,见他如此谦卑,自投门下,乐意地收下了这个新门生。

    "先生,请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究在何处?"曾国藩十分恭敬地向唐鉴请教。

    "当以《朱子全书》为宗。"唐鉴抚摸着垂在胸前一尺有余的银须,腰板挺得笔直,不假思索地回答,"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切不可视为浏览之书。检身之要,我送你八字。即检摄在外,在'整齐严肃'四字;持守于内,在'主一无适'四字。至于读书之法,在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专精,则万不能通一经。比如老夫,生平所精者,亦不过《易》一种耳。"曾国藩听了镜海先生这番话,有昭然若发懵之感。

    "古今学问,汪洋若大海,弟子在它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从何处起步。"关于检身、读书,曾国藩思索多年而不得要领,唐先生居然八个字就为其提纲挈领了。在唐鉴面前,曾国藩深觉自己学问浅陋,他继续请教,"先生,请问这为学之道?""为学只有三门。"国藩的提问刚落,唐鉴便以明快简捷的语言做了回答,"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学呢?"一心想要经邦济世的曾国藩急着问。

    "经济之学即在义理中。"唐鉴的答复明确而肯定。

    "请问先生,经济宜如何审端致力?""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经唐鉴逐一指点,曾国藩于学问之道和修身之法似乎一下子全明朗了。唐鉴又告诉他,督促自己修身的最好办法是记日记,并说倭仁在这方面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行,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又说自己记日记一一如实,决不欺瞒,夜晚与老妻亲热,亦记于日记中。曾国藩听后心中暗自发笑,也佩服老头子诚实不欺的品德。

    自从跟着唐鉴学义理之学后,曾国藩开始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严加修饬,并立下日课,分为主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写日记、记茶余偶谈、日作诗文数首、谨言、保身、早起临摹字帖、夜不出门十二条。又作《立志箴》《居敬箴》《主静箴》《谨言箴》《有恒箴》各一首,高悬于书房内。朋友们见了,无不钦服。

    这一天,曾国藩带着日记,又去碾儿胡同谒见唐鉴。唐鉴审读他的日记,见满纸都是痛骂自己不成器的话,很是满意。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记,看上面写道:"自今日起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唐鉴称赞:"有志气!涤生,望你今后涤旧而生新。"唐鉴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页,见上面写着:"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唐鉴面露欣色说:"好!就要这样不讲情面地痛骂,方才改得掉恶习。"说罢,转过脸来审视曾国藩,问:"足下昨夜所梦何事?""昨夜梦见何绍基放广东正考官,考完回来,得程仪五千两,皇上又赏他一千两,私心甚是羡慕。"曾国藩红着脸嗫嚅。

    "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唐鉴一本正经地说,"《中庸》上讲:'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之可贵,就在于慎独。'独'尚能审察,世人能见之不善岂敢为乎?涤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独论》,下次带给我看。"曾国藩满口答应着。临走,唐鉴又送他一本自着《畿辅水利》,一张亲笔楷书条幅:"不为圣贤,则为禽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善化唐鉴。"跟了唐鉴一段时期,尤其在通读了他的《畿辅水利》一书后,曾国藩看出这位理学名臣并不是埋首故纸、空谈心性的书呆子,而是关心民瘼、留意经济、学问渊懿,亦不乏谋略的能吏。同样,唐鉴也知道曾国藩是老成深重、极有心计的干才。以后,唐鉴、国藩师生之间往往探讨程朱之学少,推究兴衰治乱的历史多。唐鉴从江宁来,又多年历任地方官,深知民生疾苦。他觉察到大乱将至,常在密室中鼓励曾国藩以天下为己任,多读史书,浏览舆地图册,钻研兵法,以备来日大用。曾国藩将唐鉴视为黄石老人,而唐鉴也以张良期待曾国藩。

    道光二十六年,唐鉴致仕。回善化老家住了一年之后,应友人之邀,到江宁主讲金陵书院,很快名震江南,甚受士子们的敬重。咸丰二年七月,唐鉴奉召入京。两个月内,咸丰帝召见十五次,极耆儒晚遇之荣。在第十五次召见时,咸丰帝向唐鉴垂询对付太平军的事。唐鉴鉴于江忠源的楚勇,在全州蓑衣渡获胜及保卫长沙的战功,向咸丰帝提出各省仿嘉庆朝办团练的成法组建团练,并提出先在湖南举办。同时向咸丰帝力荐曾国藩可大用,请皇上任命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权。出于对曾国藩的深刻了解,唐鉴对咸丰帝说,曾国藩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对地方事不熟悉,刚开始时会有不顺利,请皇上自始至终信任他。唐鉴以自己一生名望向皇上担保,曾国藩必可成大事。

    老夫子认认真真地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语气极为亲热,极为诚恳。他把这次由江宁入京,皇上所给予的破格隆遇详细地介绍一番,特别把最后一次陛见,皇上的垂询及自己的密荐写得更为生动。最后,老先生用动情的语言,回忆当初四合院内,师生切磋学问、砥砺品性的情景。结尾尤使曾国藩感动:涤生吾弟,当年在京都时,老夫即知贤弟乃当今不可多得之伟器。这次进京,凡所见之昔日朋友,谈起贤弟道德学问、文章政绩,莫不交口称誉,老夫行将就木,亲见贤弟已成参天大树,私心之喜慰,非常人所能理解。老夫满腹话欲与贤弟倾吐,讵料伯母仙逝,贤弟已回湘上,奈何!

    眼下洪杨作乱,三湘正遭涂炭。南望家山,不胜悲念。常言说"时势造英雄",正因为祸乱并发,乃英雄崛起之时,故老夫才向皇上竭力推荐,并以一生薄名为贤弟担保。所幸皇上已简记在心矣。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贤弟数十年来,已备尝人世艰苦,现正当年富力强,担当大任之时,况贤弟素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壮志,此为老夫所深知。老夫往日与贤弟,一起读圣贤之书,讲经世之学,所为何事?岂不正是为今日拯黎民于水火之中,挽狂澜于既倒之时!虽然,老夫亦知,今日办事,千难万难。但古人说得好:世无艰难,何来人杰?此中道理,吾弟自明。老夫已矣,一生庸碌无能,今为衰朽残阳,虽有报效之心,实乏济世之力。老夫常以晚年得遇贤弟而自慰。酬皇上厚恩,展生平怀抱,正当时也,望吾弟好自为之。切切。

    曾国藩拿着唐鉴的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心潮澎湃,起伏不安。当年在先生安静的四合院内,师生之间不知多少次探讨过历代的治乱兴衰,对张良、陈平、诸葛亮、王猛、谢安、魏征、房玄龄、范仲淹、司马光、张居正等人的辉煌相业,神往不已。也曾暗暗下了决心,今生一定要入阁拜相,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让史官将自己的业绩记在青史上,激励后世读书人。他想起谢绝张亮基相邀之事。正是要自己办大事的时候,为何如此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呢?"世无艰难,何来人杰?"唐鉴的话像闷雷一样,在耳边沉重地响起。涤生啊涤生,平素漫自矜许,当时机来到之时,你却畏葸不前,害怕困难,这不是懦弱无能吗?曾国藩捧着唐鉴的来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对自己提出了严厉的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