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英]克里斯蒂娜贝克克兰(Kline, C.B.)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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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莉乘着一艘独木舟,奋力划着双桨逆流而上。双桨一次次荡开碧波,她的肩膀痛得很。独木舟正在下沉,河水涌了进来,她的脚浸到了水里。低下头,她发现手机坏了,装着笔记本电脑的背包湿漉漉的。她的红色行李袋从船上翻了出去,她望着它随水流漂去,然后慢慢地没入水中。波涛在她耳边怒吼,仿佛是远方的阀门。但它为什么显得如此遥远呢?

    她睁开眼睛,眨了眨。光线明亮——好亮。水声……她扭过头,就在那儿,透过一扇玻璃窗望去,眼前正是海湾,滚滚的波涛汹涌而来。

    屋子里很安静,薇薇安一定还在睡。

    厨房的时钟显示着上午八点钟。莫莉烧了一壶水冲茶,从橱柜里找到了燕麦粒、蔓越莓干、核桃、蜂蜜。根据圆柱形罐子上的说明,她用文火煲出了燕麦粥(跟迪娜买的那些甜兮兮的小包装燕麦片简直有天壤之别),把蔓越莓干和坚果切碎加进去,又加了少许蜂蜜。她关了火,洗干净昨晚用过的茶壶和杯碟,坐到餐桌旁边的摇椅上等薇薇安。

    这是个美丽的清晨,按杰克的说法,正是“明信片上的缅因州”。海水在阳光下闪耀,仿佛片片鱼鳞。远处靠近港口的地方,莫莉可以望见好些丁点小的帆船。

    这时她的手机不停振动,杰克发来了短信,写的是:“怎么啦?”几个月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不在一起度周末。她的手机又呜呜响了几声。“待会儿能见面吗?”

    “功课多得铺天盖地。”她回道。

    “一起学?”

    “也许吧,稍后打电话给你。”

    “什么时候?”

    她换了个话题:“天气好得像‘明信片上的缅因州’呢。”

    “我们去飞山走走好了,让功课见鬼去吧。”

    “飞山”是莫莉的最爱之一,沿着松树环绕的小径登上一段五百英尺的陡坡,可以将萨姆斯·桑德峡湾尽收眼底,漫步下山后则会抵达谷湾。在那里的卵石滩上,你可以在又大又平的巨石上徘徊,远眺大海,随后再兜兜转转地回到铺满松针的防火道上,去取汽车或者自行车。

    “好吧。”她摁下发送按钮,却立刻后悔起来。真狗屎。

    才不过几秒钟,她的手机响了。“嗨,我什么时候去接你?”杰克说。

    “嗯,等我给你回电话好吗?”

    “别拖了。拉尔夫和迪娜去教堂了,对吧?我想你,丫头。前一阵我们为什么吵嘴……傻乎乎的?我早就忘啦。”

    莫莉从摇椅上站起身,莫名其妙地走过去搅了搅燕麦粥,把手搁上水壶,水壶不冷不热。她竖起耳朵聆听着脚步声,但屋里十分安静。“嘿,”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说什么?”他说,接着是一句,“哇噢,等一下,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什么?不,跟分手风马牛不相及。迪娜把我赶出来了。”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半句假话。”

    “她把你赶出来……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莫莉几乎可以听到车轮转动的声音,“你现在在哪儿?”

    莫莉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在薇薇安家。”

    一片沉默。难道他挂断电话了?

    莫莉咬咬嘴唇:“杰克?”

    “昨天晚上你去薇薇安家了?你住在薇薇安家里?”

    “是的,我……”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他的语气辛辣,充满了指责。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不想给我添麻烦?”

    “我只是说,我已经太依赖你了,吵完那场架以后……”

    “所以你就想:‘那我去给九十岁的老太太添麻烦好了,远比给我男朋友添麻烦好得多。’”

    “说实话,我当时失魂落魄。”莫莉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是走过去的吧,对不对?难道有人开车送你?”

    “我搭了观光巴士。”

    “那是什么时候?”

    “七点左右。”她胡诌道。

    “七点左右?你是雄赳赳直奔她家前门摁响门铃呢,还是事先打过电话?”

    好吧,够了。“我不喜欢你的语气。”莫莉说。

    杰克叹了口气。

    “瞧,”她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置信,不过薇薇安和我是朋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杰克说:“嗯……哦。”

    “其实,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

    他轻笑一声:“拜托,莫莉。”

    “你可以问她。”

    “听着,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但现实一点吧,你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寄养在别人家里,还在察看期。你刚刚被一个寄养家庭赶出来,现在却住进了一个阔老太太的豪宅。还有很多共同之处?我妈……”

    “我知道。你的妈妈。”莫莉大声叹了口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还要欠特瑞的情欠多久?

    “对我来说很复杂。”他说。

    “嗯……”好戏开场啦,“我不认为眼下事情有那么复杂,我把偷书的事情跟薇薇安讲了。”莫莉说。

    对方一阵沉默:“你把我妈知情的事也告诉她了?”

    “是啊。我告诉她,你为我打了包票,而你妈妈相信你。”

    “她怎么说?”

    “她完全理解。”

    他没有吭声,但她感觉对方的态度软了下来。

    “听着,杰克……我很抱歉,很抱歉一开始就拖累你。这就是为什么昨晚我没有给你打电话的原因,我不想让你感觉你又得来救我。你被害得够呛,总要不停地帮我,我也被害得够呛,总感觉我必须感恩戴德。我不希望这样跟你交往,指望你照顾是不公平的。老实说,我觉得,如果你妈妈不认为我在想方设法占便宜,我跟她可能会相处得好些。”

    “她没有这么想。”

    “她是这么想的,杰克。我不怪她。”莫莉扫了一眼正在架子上晾干的茶具,“还有件事必须告诉你。薇薇安说要把她的阁楼清理干净,但我认为,她真正想要的是最后一次看看盒子里的那些东西,记住她所经历的人生。所以,其实我很高兴能帮她找到这些东西,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正在这时,她听到楼上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薇薇安一定正在下楼来。“嘿,我得走了,我在做早餐呢。”她咔嗒一声打开煤气灶,把燕麦粥热了热,又加进少许脱脂牛奶搅了搅。

    杰克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个烦人精,你知道吧?”

    “我不是一直这么跟你讲吗,可惜你死活不愿意相信。”

    “现在我信了。”他说。

    搬到薇薇安家以后,过了几天,莫莉发了条短信给拉尔夫,把自己的下落告诉了他。

    他回了条短信:“打电话给我。”

    于是她打了个电话。“怎么啦?”

    “你必须回来,我们想办法应付。”

    “不了,没关系。”

    “你不能跷家了事啊。”他说,“如果你这么做,我们都会惹上大麻烦。”

    “我没有跷家,是你们把我赶出去的。”

    “不,我们没有。”他叹了口气,“这些事可是有条条框框的。如果事情传出去,儿童保护机构会烦死你,还有警察。你得照规矩办事。”

    “我觉得,我受够那些规矩了。”

    “你才十七岁。规矩没有跟你说拜拜,你就没法跟规矩说拜拜。”

    “那就别告诉他们。”

    “你的意思是撒谎?”

    “不。只不过是……不告诉他们。”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你过得还好?”

    “不错。”

    “那位夫人乐意让你待在她家?”

    “乐意啊。”

    他哼了一声:“我猜,她没有经过批准收养孩子吧。”

    “没有……严格根据法律来讲的话。”

    “严格根据法律来讲。”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见鬼了。嗯,也许你说得对,没必要搞得翻天覆地。你什么时候满十八岁?”

    “马上。”

    “这么说来,如果这样不给我们惹事……也不给你惹事……”

    “那笔补贴还挺有用,对吧?”

    他又沉默了,有那么一会儿,莫莉以为他挂了电话,结果他开口说:“阔气的老太太,大房子。你把自己照顾得相当不错嘛,说不定你还不希望我们报告你失踪呢。”

    “那……我明明还跟你们住在一起,没错吧?”

    “从法律层面上讲。”他说,“你没意见吧?”

    “没有。代我向迪娜问好。”

    “一定转达。”他说。

    星期一早上,发现莫莉到了薇薇安家,特瑞不太开心。“怎么回事?”她尖声惊叫道。杰克还没有把莫莉搬家的事情告诉她。很显然,他希望在母亲发现之前,这团乱麻就会奇迹般地解开。

    “我已经邀请莫莉在这儿住上一阵儿。”薇薇安宣布道,“承蒙她答应了。”

    “所以她不是……”特瑞说了半句,眼神在薇薇安和莫莉之间游移,“你为什么不住锡伯度夫妇家?”她问莫莉。

    “那边的情况眼下有点复杂。”莫莉说。

    “什么意思?”

    “还有事……有待解决。”薇薇安说,“而且我非常愿意暂时给她在某间空房里铺张床。”

    “那学校怎么办?”

    “她当然会去上学。为什么不呢?”

    “薇薇,你真是宅心仁厚……不过我觉得当局……”

    “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她要留在我家里。”薇薇安的口气斩钉截铁,“不然我拿这些空房间怎么办?开家小旅舍吗?”

    莫莉的房间在二楼,面朝大海,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恰好跟薇薇安的卧室各处大宅的一侧。在莫莉房间洗手间的窗边,也是面朝大海的一侧,一幅薄棉窗帘不停随风飞舞,一会儿鼓一会儿凹,向着水池翩然飘去,仿佛和气的幽灵。

    这个房间有多久没人睡过了?莫莉有些好奇:只怕是一年一年又一年吧。

    她从锡伯度家带来的全部家当把壁橱里的三层架子塞得满满当当。薇薇安执意要莫莉从客厅取来一张合盖式古董书桌,摆到莫莉卧室走廊对面的房间里,好让莫莉学习。既然大宅中可供选择的房间这么多,为什么不多住几间屋?

    选择权。现在她可以开着门睡觉,随意到处闲逛,不会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还从未意识到,多年来,他人明里暗里的指摘和诟病让自己扛下了一副什么样的重担。她仿佛一直在钢丝绳上行走,千方百计不掉下去。而现在,多年来第一次,她一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