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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同事都在等她,秦欢迅速锁好门下楼。都是年轻教师,其中有两位还是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生。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边聊边走,讲学校里最近发生的趣事,一直走到学校后门,才有人突然脚步一顿,微微“咦”了声,说:“秦欢,那车是在等你吗?”
秦欢闻言望去,可不正是早上送她上班的那辆嘛。此刻正安静地停在路边,一个男人站在车旁,也正朝她看过来。
大约是因为顾非宸最近接送她的次数比较多,有好几次都被相熟的同事看见了。他的车又扎眼,每回都大剌剌地停在人来人往最密集的地方。学校里年轻人多,懂车的人也多,时间长了便被人家记住,还三番五次地向秦欢打听,妄图套出点花边新闻或劲爆八卦来。
小刘将剩下的半截香烟掐灭了,主动走上前来,对秦欢微一点头,说:“可以走了吗?”
他这副样子倒有些像顾非宸的那些保镖们,表情严肃刻板,就连语调也像波澜不惊的海面,没有一丝起伏,只差再往鼻梁上架上一副深黑墨镜了。
秦欢着实有点尴尬,因为根本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等着。左右都是同事,她只好装糊涂,声音低低地:“我要请人吃饭。”
小刘继续严肃地说:“那我送你们过去。”
其实他们订的餐厅倒还真离学校有点远,这个时候打车又不方便。几个同事一见有免费司机,又是难得一见的豪车,顿时一脸期待地望着秦欢。甚至有位男同事还打趣说:“让我们也沾沾光嘛,别小气。”
简直就是“腹背受敌”,最后秦欢骑虎难下,只好点头:“好吧。”
一行五人,坐进去倒也不显得挤。
幸好是到了餐厅里,才有人八卦起来:“车主人和你什么关系,快快从实招来!”
秦欢往落地窗外望去,天色已经擦黑,夕阳沉入高楼大厦之间,四处变得灰蒙蒙一片。外头就是停车场,人和车都还静悄悄地候在原地,大有一副今日非要接她回去不可的架势。
她开始头疼了,不禁用手指按住额角说:“一个亲戚。”
结果另一位女同事立刻接话道:“我有一次见过他哦。”那个“他”自然是指顾非宸:“非常英俊,是我这辈子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性。”
“你就发花痴吧!”坐在她旁边的男同事毫不留情地评价。
“我懒得和你说。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当事人。喏,秦欢,你自己来说,那车的主人是不是像我形容的那样?”
“算是吧。”现在连额角的青筋都开始突突跳动了,秦欢喝了口茶水,才勉强压了压。
可是接下来的这一餐饭,因为她总惦记着外头的小刘,终究吃得心不在焉。
晚饭结束后,大家在店门口便散了。
昏暗中,只见某个位置车灯一闪。秦欢自知躲不过,只好皱着眉头走过去。
“顾非宸今天不需要你吗?”坐进车里,她沉着脸问,“你怎么这样闲。”
可是开车的人根本不答话,径直载着她出了市区。
其实晚上秦欢喝了一点酒,加上心情不佳,在封闭的车厢里闷了一会儿居然有了醉意。她把车窗降下来,外头空气里还有余暑未消,带着热气的风呼啦啦一下子灌进来,却让她更觉得胸口烦闷。
“喝完酒不应该吹风。”小刘终于开口说。
她靠在座椅里,斜眼睨过去,嘲讽道:“我还以为你又变成哑巴了。和你老板待久了,你也被传染上了他的脾气。”
小刘在昏沉的光线中似乎低低地“唔”了一声。因为没人再讲话,车厢里很快便又重新安静下来。秦欢渐渐感到眼皮发沉,思维也有些混沌,不大听从自己的使唤。所以,她明明知道车子正开向哪里,心里其实不大情愿,但嘴巴和声音却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好半天也没表示出反对。
最后车子进了院门,隔着长长的行车道,老远便能看见有人站在前门门廊上迎接。一楼客厅里灯火通明,二楼则只有书房的窗户透出光亮。
这时赵阿姨已经迎上来了,轻声说:“回来了。”
一瞬间,秦欢竟然有了某种错觉。恍惚以为还是若干年前,她从学校下课回来,也是这般情景,赵阿姨等在门口,接过她的书包,笑眯眯地说:“回来啦。”一边将她让进屋里,一边叮嘱厨房准备开饭。
她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几乎每天放学都心情愉悦,不仅仅是因为家里温暖舒适,更因为这里还有她爱着的人。
她曾经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运,还未结婚,便能和爱人光明正大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每天早晨一起吃早餐的时光是她最喜欢的,可由于顾怀山有时候也在家,她和顾非宸总不方便明目张胆,于是她便喜欢在桌子下面搞许多小动作。比如拿脚去蹭蹭他的腿,又或者一只手钻在桌底下,恶作剧般地轻轻去掐他。
而顾非宸居然定力非常好,看似专心致志地用着早餐,俊美的眉目低垂,眼观鼻,鼻观心,动作从容不迫,一副十足的优雅做派。
一直要等到出了门上了车,他才会一把揽过她。剑眉星目,隔得这样近,她几乎能看见他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他还未动手,她已忍不住先笑着求饶:“对不起,我错了……”可是他才不理会,伸出手捏她的脸,扬扬眉问:“刚才玩得高兴吗?”
他似乎很喜欢捏她,有一阵子她照完镜子便愁眉苦脸地控诉:“你看你,我的脸都被你捏肿啦!”其实她是真的胖了,所谓心宽体胖,因为那段日子实在太舒心。
再后来,当有一天她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另一个女人跟着他一同坐进车里的时候,她忽然想:他会不会也对她做同样亲昵的动作?
赵阿姨端了一碗清心去火的莲子羹来,叮嘱秦欢:“刚温好的,快点喝了。”似乎这时才察觉到异样,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才问:“你晚上喝酒了?”
温如青也在,一边喝着甜品一边笑吟吟地说:“我就猜着你今天会回来。”
秦欢好像仍有点恍惚,半晌才转过头应:“为什么?”
“直觉呀。”温如青眼尖,又心细如尘,早就发觉她今晚有些不对劲,于是也不多说废话,只拿眼睛朝楼上示意了一下,“有人还在工作,倘若你不去劝一劝,我怕我半夜会被救护车吵醒。”
秦欢只一愣便旋即明白过来,讪讪地说:“关我什么事。”
她低下头开始有一勺没一勺地喝着莲子羹。
本来她晚上是没什么胃口的,但现在也唯有这一件事可以让她遮掩一下自己的情绪了。
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盖住轻轻闪动的眼波。
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温如青只和她认识了短短一天时间,就好像已经十分了解她一样。而事实上,她晚上会回来这里,完全是酒精麻痹了思维,再加上小刘的胡搅蛮缠,让她无法摆脱,只好就范。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与某人打照面吧?
况且,他工不工作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呢?
她觉得有些累,酒意隐隐上头,客厅里辉煌的灯火更是让人眼皮发沉。最后,她只喝了半碗就推说困了,回到房间里去洗澡。
浴室里装了整套德国进口的视听系统,遥控打开来,环绕音响里立刻飘出舒缓的音乐。
当初就是因为她爱享受,又特别爱洗澡,常常留恋浴缸半天也不肯出来,所以顾怀山特意找人装了这套设备。全家上上下下都看出顾怀山对她有多疼爱,简直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因为顾非宸有时候还会挨骂,就只有她,堂堂顾氏集团的掌舵人,官商通吃、呼风唤雨的人物,却只拿她当宝贝一般,一个眉头都不曾对她皱过。
所以有时候她跟顾非宸闹别扭,就会故意说:“我跟干爹告状去!”
“去吧。正好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顾非宸似乎不以为意,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其实,他们交往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一直瞒着顾怀山。起初她迫不及待想公开,可等顾非宸同意了,她却又改主意了。
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仿佛偷来的果子才会更甜,尤其是大家共处一室,每次当着顾怀山的面,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地下工作者,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一场隐秘而又伟大的事业。那种感觉,既甜蜜又刺激,使她的生活多了许多额外的乐趣。
可事实上,她想顾怀山是知道的。因为母亲已经知道了,难保不会告诉顾怀山。更何况,这样精明的老人家,又怎么可能看不穿她的小把戏?
可是顾怀山从不点破,也不知是不是在配合她玩这场游戏。于是她也就更加心安理得,玩得不亦乐乎。
她的卧室与书房相连,而顾怀山那些年已习惯了早睡,每天晚上十点钟准时回房间,于是她就算准时间,悄悄开门出去,去轻敲书房的门。
通常顾非宸都会在书房里,似乎公司的事情总也忙不完。
“……陪我一会儿好不好?”她总是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我睡不着。”
她不爱穿拖鞋,就那样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露出圆润精致的脚踝和一截雪白的小腿,仿佛迷路的小动物,忽闪着长而浓密的眼睫,在灯光下楚楚动人。
她知道他就吃这一套,所以只等他一招手,她便快飞地奔过去,笑嘻嘻地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缩进他怀里。
顾非宸的怀抱那样可靠,衣襟上总有一种凛冽清新的味道,让她舍不得离开。她傻兮兮地嗅了又嗅,而他那时候对她似乎无限纵容,任由她像只八爪鱼一般缠住自己,却还可以高效率地处理公事。
她常常就那样蜷在他身前,闭着眼睛想,如果这就是一辈子该多好!
可是,一辈子还这么长。
当他站在她面前,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神色看着她,她恍惚又回到最初相处的那段难熬又难堪的时光。他的目光仿佛最锐利的刀片,将她的世界和已经成形的梦想在一瞬间割得支离破碎。
他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捧她上天堂,也能轻易将她拖入地狱。
猝不及防,所以摔得粉身碎骨。
他说:“你爱错人了。”原来这世上竟有人连声音都能是冷的。
她恍恍惚惚地望着他,也只能这样望着他。最后他转身离开,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一步都没有停留。
那一天之后,她终于知道,原来一辈子还很长,长到令人不能再生出任何一点希望。
或许是音乐过于舒缓,才会让人沉浸在漫无休止的回忆里,挣扎辗转,如同漂泊在汪洋上的孤舟,起起伏伏却靠不了岸。
最后直到水有些凉了,秦欢才睁开眼睛。
从水里出来,皮肤已经泡得发白,十指指腹都打了皱。镜子上雾气蒙蒙,她还是有点恹,精神比方才更加糟糕,于是随便扯了条浴巾围上就出了浴室。
因为喝了酒,赵阿姨怕她着凉,所以特意将她卧室的空调给关了。此时窗户大开,薄纱帘在夜风中轻轻翻动,风里有沁爽的凉意。她身上都没擦干,头发更是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被风拂过,竟觉得激灵灵一阵发寒。
她不由得站在浴室门口怔了怔。
倒不全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现这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站在窗户边上的那个男人,只穿着薄衫长裤,一双黑眸深似夜海。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卧房里,几乎吓她一跳。然而见到她出来,他也只是眸光轻微一动,便从她雪白的颈项渐渐下移,越过胸口腰线大腿,最后才落在她的赤足上。
水珠沿着她的小腿慢慢滑至地毯里,瞬间便湮没消失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几个印子。
她好像半晌才定了定神,一边稍稍掩住胸口防止浴巾下滑,一边问:“有事?”
顾非宸没回答,只是回身顺手将窗户带上。
趁着他转过身,秦欢终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看不出他的气色哪里不好了。她很怀疑之前有人夸大其词,特意将他的情况说得十分糟糕,干扰她的判断。此刻想通了,便不禁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随口就问:“你病了?”
其实她的语气故作轻漫,仿佛是在说着一个自己并不怎样关心的话题,仅仅是为了求证自己的猜测而已。
果然,顾非宸表面上依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才说:“没什么要紧。”
“我看也是。”她不在乎地笑了笑,略带嘲讽,“否则哪还能半夜三更闯入我的卧室?”
总是这样,用不了三分钟,她与他之间就有剑拔弩张之势。
可顾非宸今晚却好像不以为意,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是听阿姨说你在里面待得太久了。”
“所以你才过来看我?莫非你担心我会淹死在浴缸里不成?又或者,是怕我死了,协议作废,你就收不回那一大笔投资了?”
“你的优点不少,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聪明。”他挑起唇角,算是笑了一下。
她说:“谢谢夸奖。可我怎么觉得自己笨得很,不然又怎么会总是被你耍得团团转?”
……
水渍在身上渐渐蒸发掉,屋里的空气并不算湿润,因此裸露在外的皮肤微微有些发干发紧。她的声音也有些紧,继续说道:“你知道么,这么多年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我。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太笨?”
“什么问题?”他顺着她的话反问。
“你真的想知道?”
“说吧。”
他轻咳一声,双手插在裤袋中,站姿未变,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今晚的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闲工夫,所以才会站在这儿任由着她翻旧账。而秦欢觉得自己也一定是太闲了,那么多年前的往事,其实早该抛在身后的,可不知怎么的,如今偏偏突然记起了。
“顾非宸,”她想了想,突然开口唤他的名字,“你其实一直都很讨厌我,对吧!从我刚进这个家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后来也一样,所以才和我分了手。那么我真的很好奇,中间那段时间你是怎么了,居然肯陪我玩一场恋爱的游戏。”
这么多年的疑问,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终于问了出来。当年年少气盛,自尊心又强,宁肯死也不愿去探究一句为什么。他说她爱错了人,他走得那样决绝无情,甚至很快就结交了新的女友。他连正眼都不再给她,她堂堂秦欢又怎能拖住他的袖子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要我?
她被他伤得体无完肤,不能将仅剩的自尊也给丢弃了。
所以她始终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给了她短暂而又美妙的一段时光,再迅速抽离,冷眼看着她像个傻瓜一样挣扎在痛苦与崩溃的边缘。
她是真的差一点儿就崩溃了,刀片割破肌肤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仿佛整个人都已变得麻木,几乎吓坏所有人。只除了他。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倘若一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不管自己有多么爱他,也绝对不会选择开始。
“是为了打发时间吗?”她裹着浴巾兀自轻笑,乌黑的眼眸在灯下仿佛蒙上一层雾,微微歪着头一边看他一边猜测,“还是因为你慈悲怜悯,想要满足一个少女暗恋你的心思?”
除此之外,她是真的想不出别的理由。
可是话音落下了,顾非宸也只是薄唇微抿,并不答话。
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看不出他对她是喜爱还是厌恶。眸色如深海一般幽冷,而真相就埋在万里的海底。
最后是手机铃声划破了宁静。
欢快的歌曲吸引了顾非宸的注意,他一低头,目光扫到床角的手机屏幕,而秦欢也已快步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两秒,切换成静音。
他抬眼看她:“为什么不接?”
这似乎是第二次,严悦民打来电话时他恰好在场。上一次是在酒店里,他当时好像摔门就走了。
她把手机扔回床上,挑衅似的笑道:“这样的电话,外人在哪里方便接?”
“外人。”顾非宸低低地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脸上带出点似笑非笑的神情,薄唇微微一挑,突然说,“是鬼迷心窍了。”
“什么?”她有点不明白。
“你不是问我原因吗?当时只是鬼迷心窍了而已。”他边说边迈开脚步往门口走,越过她身侧的时候,嘴角已然冷淡下来,“打完电话,去书房找我。”
“打完电话我就要睡了。”她也沉下脸。鬼迷心窍而已?果真是个好理由!
“随便你,如果你不介意你父亲的公司被真正的外人给吞掉。”他头也不回,丢下这句话便开门走了出去。
秦欢独自在床边呆立了半晌,直到手机再次亮起来,她才靠到耳边去听。
严悦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在干什么呢?”
她这才想起来,他出去似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可中途两人联络得却并不频繁。她只当是他家中有事,又因为时差关系,所以打电话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可事实上呢?她不想承认自己其实并不经常记起他,不然打一通电话又能有多难?她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那时候顾非宸去多伦多公干,她便熬到凌晨三点不睡觉,只为听一听他的声音。结果那段时间恰好是考试周,害她有一门专业课程差一点挂掉,惊险地擦着60分的及格线低空掠过。
后来等顾非宸回来了,她就趁机向他讨补偿,要求是她放暑假陪她一起去欧洲玩。
……
不能再回忆了。
在自己又一次滑向深渊之前,秦欢及时地将脑海中的场景切换掉。
耳边就听见严悦民说:“……所以我可能过一阵才能回国。”
前面的理由她走神了没听清,这时也不好再问,只得含含糊糊地应道:“好,那你确定了归期再告诉我吧。”
“嗯。”严悦民又问她,“你最近怎么样?”
她只挑了日常生活的内容告诉他,隐去了和顾非宸相关的信息。最后她掩口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想早点睡觉。”
“那你休息吧,晚安。”
“拜拜。”
挂断电话,秦欢想了一下,还是扯掉身上的浴巾,找了件睡袍披上,然后才走出卧室。
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
她推门进去,恰好看见顾非宸坐在椅子里抽烟。看见她出现,他什么都没说,只随手往水晶烟缸里弹了弹烟灰。
她忍不住皱起眉,盯着那道袅袅飘散在空中的灰白烟雾,实在无法认同。心里想着,这个人近些年倒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明明气管不好,偏偏烟抽得比以前还要凶,酒也没少喝,哮喘不发作那才奇怪呢。
顾非宸见她愣在那里,便低笑一声:“怎么,电话这么快就打完了?”
虽是在笑,可眼底哪有半分笑意。他的眼睛狭长深亮,隔着烟雾睨过来,分明讥嘲意味浓厚。她也跟着笑了笑:“没人在旁边打搅,该说的话顺利说完了。”
“是吗。”他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脸上的表情漫不经心。
她直接切入正题:“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问哪句?”他随口应道,“鬼迷心窍,还是指外人吞并你公司的事?”
那四个字着实刺耳,她一咬牙:“公司的事!”
顾非宸再度看了看她,不紧不慢地说:“你那位好叔叔嗜赌成性,很快你父亲留下的东西就只能剩个空架子了。”
倒没想到竟有这样严重,秦欢不禁愣了愣。
“据我所知,你叔叔最近结交了一位‘好朋友’,那是个出了名的老千。只怕以你叔叔的道行,最后会被人家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秦欢忍不住上前几步,手指抵在桌沿,只隔了一张桌子与这个一脸漠然的男人对视,“顾非宸,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你一定会有办法解决它。”
“呵……”顾非宸似乎想笑,却突然偏过脸去低低地咳了几声。
香烟已被抽掉大半,他咳得肩膀微微颤动。秦欢不自觉地皱眉,身体快于大脑,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先伸出手去,直接从他的指间把烟拿了出来。
顾非宸似乎也有些意外,止住咳嗽抬眼看了看她。
如夜般深沉的目光下,她仿佛无所遁形,做了一半的动作只得尴尬地继续下去。她狠狠捻灭烟头,垂着眼睑声音僵硬:“你不要命了随便你,但别让我吸二手烟……难闻!”似乎仍觉不够,便又补充道:“就算要死,也等我们两清之后再死。”说完便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那一点猩红的光在透明的烟灰缸里迅速熄灭。
顾非宸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的脸。其实秦欢此刻眉眼低垂的样子让他微微恍惚,仿佛是勾起了某些极为久远的记忆,竟让向来自持的他开始晃神。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她垂下的睫毛显得长而浓密,犹如两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弧形阴影。她刚洗过澡,柔顺的发梢垂在肩后,脸上脂粉未施,唇瓣是自然的嫣红,肌肤却仍旧如同少女一般细腻白皙。
他记得那样的触感,虽然已经隔了这样久,但他却要命地记得十分清楚。每一次他抚摸她,都仿佛抚着上好的丝缎,令人流连难舍。
鬼迷心窍。
他并没有说假话,因为是真的仿佛鬼迷心窍了。
他静默片刻,终于慢慢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吧。”
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而他的手已经伸出去,触碰到她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充满了珍惜的意味,就像在触摸一件世上最珍贵的瓷器,连多用一分力道都舍不得。
“我们再做个交易,我可以帮你留住你想要的东西。”
低沉清冽的声音,缓慢地从那张薄唇中逸出,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她不由得怔在那里,像是晃了神,又像是忘了闪躲,只任由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摩挲。
其实,她是那样熟悉他的触碰,哪怕她在心里曾经怀着多么大的恨意,身体却从来不肯欺骗她一丝一毫。他的手指和他的温度,好像已经深入骨髓,刻成了永恒的烙印,与时间无关,与空间亦无关。只是因为他是他,她的身体似乎就永远都忘不了。
“什么交易?”她站着一动不动。这一刻的温存暌违已久,仿佛隔着千万年的漫漫时光,在她早已经绝望之后,却又突然再一次降临。
所以她着了魔中了邪,连一动都不能动。
“让我们好好地相处几天,就像分手之前那样。”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顾非宸仿佛若有所思,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智。可是他舍不得放开手,手指流连在那滑腻瓷白的肌肤与樱花般粉嫩的嘴唇之间,他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离开。
二十岁的秦欢,那个笑靥如春风化雨般娇俏美艳的秦欢,那个喜欢赖在他身旁、如同一只慵懒小猫般撒娇的秦欢……每一个从前的影子,都在今夜与眼前这个女人不断重合,仿佛影片倒带,明明都已经过去,明明不该想、不能想,他却又统统重新忆起了,并且忽然无法放任这样的美好再一次从自己身边溜走。
商场上腥风血雨这么多年,他深谙谈判技巧,这时候却用在她的身上:“半个月。把以前没做完的事情继续做下去,半个月之后,你会得到你看重的东西。”
“……就这样?”她的眸子犹如黑色的水晶石,在灯下幽幽闪烁,仿佛正穿过他,看着某个更深更远的方向。
这是他第一次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他顿了顿,淡淡地说:“就这样。”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失去了,他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他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而她依旧静静地,秀丽的眉眼间仿佛笼着一层雾。直到桌上的台钟极轻地跳过下一个整点,伴随着那一点细微的声响,她才点了点头,声音极低极轻,犹如陷在梦里,甚至令人怀疑她此刻是否还清醒着。
可他到底还是听清了她说的话。
她说:“好。就像我们从来没分手那样,半个月。”
泠泠目光,恍如浸在水中,一分一分,终将那长久以来弥漫在四周的硝烟暂时化开了。
她居然对他笑了笑,笑容也像罩在轻雾里,美得令人窒息:“你说话要算话。”
“我知道。”他眸光不觉一动,低声答应她。
这样的一瞬间,他竟真的以为六年前的秦欢重新回来了。
这天半夜,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秋季的第一场雨终于到来了,打在窗沿上,其实只是极小的声音,但还是将秦欢惊醒了。
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借着窗外的那一点微光,只能隐约看出身旁男人的轮廓。他似乎睡得熟了,呼吸匀停,一只手臂枕在她的颈下,另一只则揽着她的腰。
可大约就在两个小时之前,他还精神熠熠,在那短暂停顿的时刻,昏暗中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眸光又深又亮。他的吻却很细,就像此刻窗外的雨点,掠过她身体的每一寸领地,仿佛极有耐心的挑逗,燃起一簇簇火焰,直到她不自觉地弓起身体求饶为止。
他的技巧很好,记性也好,哪怕隔了这么久,他仍然记得她的所有习惯,所以很快就让她醉生梦死,仿佛整个人堕入云雾里,茫然四顾,却无法忆起此刻所在。
她是真的忘记了。
在他进入的那一刹那,她全然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他是谁,更忘了自己答应这场交易的初衷。他们之间的年年岁岁、恩怨纠缠,那些曾经在无数个日夜将她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爱与恨,都在这一刻被抛在了云霄之外。
她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冲击,每一下都仿佛撞进灵魂的最深处。他的手扣住她的肩,那样用力,似乎生怕她下一刻便会化作轻烟飘走,又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怀里去。
最后一切结束了,他低下来亲吻她的嘴唇,他的额上覆着薄薄汗水,在黑夜里亮晶晶的。而她还有些迷糊,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拭。
只是这样的动作做到一半,才仿佛忽然醒悟。
她的手就这样僵在那里,他声音微微低哑,问:“怎么了?”气息就萦绕在颈边,在这样的夜里,似乎有着无尽温存。
她摇头,说:“没什么。”是真的不舍,只因为太难得,曾经最美的梦境如今触手可及,让她连破坏它的勇气都没有。所以她放任和纵容自己,同意去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仿佛饮鸩止渴,喝下第一口之后,甜美的毒液便已侵入百骸。
这笔交易,到底是谁在欺骗谁?
她觉得自己就像受到蛇的引诱的夏娃,在点头同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怨不得别人。
寂静的黑夜里,她将手掌停在他的脸上,闭了闭眼睛,突然叫他的名字:“顾非宸。”
“嗯?”
“……这是梦吗?”
她闭着眼,喃喃犹如呓语,大约他没听清,因为直到睡着为止,她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窗外雨势渐浓,睡意却已经全消了。
她其实一直都明白的,这只是一场梦。因为他提出的交易,因为她答应了,所以他们共同造了这场梦。
而半个月,就是它的长度。
从这一夜起,她便化身成走钢索的人,每行一步都危险万分。这条路却是她自己选择的。明知脚下是万丈深渊,但她才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只是为了伸手触一触那曾经未能到达过的天堂。
最后天堂将如美丽的泡沫般破碎,也许她也会跟着一起粉身碎骨。
天快亮的时候顾非宸才醒过来,见秦欢正倾身从地上捞衣服。他一把将她拖回怀里,低声说:“这么早。”
“嗯……我回自己房间去。”
他的嘴唇就贴在她耳后,那里是她的敏感地带,温热的气息拂过,引得她一阵战栗,就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免得让他们看见。”
他似乎也听出她的声息不稳,不由得低笑一声,在那小巧白皙的耳垂上轻吮,一边含混不清地要求:“再多睡一会儿。”
“不……行……”她只顾着躲,可哪里躲得开?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牢牢地将她圈在方寸之地,同时一条长腿也架上来,简直将她当做抱枕。
“……顾非宸!”她有些气急败坏,声音却不受控制地愈发娇嗔,柔软得仿佛都能掐出水滴来,“我怎么……怎么从不知道你这样坏!”
“哦?”好整以暇的声音从颈侧传来,拖得长长的,如同醉人的醇酒,带着晨起时的慵懒随兴,“那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
于是在天亮起来之前,秦欢又被成功地折腾了一遍。最后她下床穿衣服,才发觉两腿微微发软,差一点被柔软的地毯绊倒。
“小心一点。”床上的男人一手支着头,侧身看她。
她不愿理他,只回头瞪他一眼,便拾起地上的睡袍三两下穿好,光着脚快速溜回自己的卧室。
到底还是不适应。短短一夜的工夫,倘若被用人们看见他们和好如初,是否会被彻底吓到?
况且她自己也还没作好准备。离开了顾非宸的床,她才好像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这只是一场交易,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戏,而她从没发现自己竟然也有做演员的天赋,因为仅仅一夜之隔,她似乎就已经开始入戏了。
其余的,忽然都再不愿去想。她是想把这场戏好好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