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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突然而来骤雨,把双庙村口那座本就破旧的程庙浸泡得墙体裂了缝。程庙里供奉着唐朝大将军程咬金。因为久未人来,它威武的脸上早已织满了蛛网。他手中那柄以“三斧头”而闻名天下的大斧也只剩下了半截。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就连昔日受人膜拜的大将军程咬金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他看上去是那么地落寞,那么地无助。
舒远秋刚迈上青苔遍布的石阶,就闻到了一股青苗烧熟的香味。舒远秋把头凑到了程庙破烂的窗棂上,她从裂开的木格窗缝里看到了孙拉处正撅着屁股用一把烂笤帚在那里煽火。庙里多了个用泥坯泥成的小炉子,上面烧红的炭渣上搁着几个带青皮的玉米棒子,那香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这时候,舒远秋听到有个男人在说,“拉处!别煽了,你是乡长……”那个说话的人虽然在她的视线之外,但是她听出了那人是谁。孙拉处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他煽得更起劲了,他说:“掌柜子别这样!我还是你的管家!……我这个管家没尽到我的本份,完了我请个良医,来好好给大奶奶好好看一看。顺便劝你一句:人死不能复生,连武这娃,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个犟驴脾气,我听说当初他要认个错,政府是不会杀他的……现在是人民政府,你千万莫与政府对着干,有一句话,我想了好久,说给你,你莫要有想法。这一向政府后备紧张,为了支援前线,尽快活捉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要我们解放区捐款、捐物,我想林家的东西反正迟早也到不了你手里,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能用的全部捐给支前委员会,也算作将功折罪吧!只要你点点头,列个单子,可以以你的名义让夫人出面……”
“拉处,你别为我操心,我从小没爹没娘,有名无姓,光着屁股长大,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后来我得遇义父林九,有了名有了姓,也有了贤惠的任月霞和万贯家产,才算有了活人的尊严。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只不过是个临时保管者而已,最终有一天仍会得而复失。如今,风水轮流,我就当是做了一场美梦,没有啥舍不下的。至于我的家产,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早就不把它们当做我林中秋的了,所以也不存在捐与不捐,政府想拿去就拿去得了……”
“掌柜子啊,你就听我一句,马上要土改了,土改的对象就是你们这些人,你就听听我的话吧,这样做对你有好处……”
舒远秋听得入神,她把整个脸都贴在了窗棂上,她想尽快看见和孙拉处说话的林中秋。这时候,她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接着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出是一男一女:“去不去反正是你大,我一个人去,算啥?”舒远秋悄悄躲闪到了程庙的山墙后面,偷眼看时,原来是林连文和他的媳妇舒燕子。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程庙门口。舒燕子在后面推搡着林连文,直到把林连文先推进了庙门,然后她跟了进去,关上了庙门。
舒远秋闪出身,贴到门口,她随即就听到了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骂声:“你滚出去!我说过我这辈子没有养过儿子,你的耳朵让驴毛塞了吗?……”紧接着一阵撕扯的声音,把门撞得哐哐响,尘土抖落下来,落在了舒远秋的头发上。她连忙又藏在了山墙后面。她看到林连文和舒燕子两个人被任月霞推了出来。林连文不停嘟囔着:“都是你,我说不来的……”舒燕子说他是你大呀。
任月霞抹着眼泪,把她宽大的手掌放在林连文的肩膀上,“瓜娃!只怕有不认老子的儿子,而没有不认儿子的老子!你大他是害怕呀,害怕连武和他自己带害了你们,让你们丢了这份当先生的差使,你要懂你大的心思。你快回去吧,这里有我,人家把你大要怎么样还很难说,你们可不能再出啥事了。”
孙拉处也跟了出来,他摇摇头说:“掌柜子想法太多了,连文他们还有我哩,我好歹还是个乡长,再说现在学校里先生缺得很,像连文和舒燕子这样的秀才,人家稀罕着哩!”他冲林连文摆摆手说,“回去吧,连文,好好干,有叔哩,两个娃娃你莫操心,我都安顿好了,亏待不了娃,你俩只管好好教书。”孙拉处望着林连文他们走远,才对任月霞说:“我不能多呆了,我刚才给掌柜说的那些话,你再给劝劝,掌柜失去连武,给政府憋着气呢。你给好好说说,农会已经进村了,土改就要开始了,千万再不能得罪人民政府。”任月霞点点头又进了程庙。
孙拉处刚走了几步,树后面就转出了舒远秋。
“孙乡长不坐你的大堂,还有心思烧香?”舒远秋说得孙拉处一时语塞。舒远秋像是开玩笑的口气,却让孙拉处出了一身汗。“我现在负责支前工作,你不知道其它的乡筹集的物资已拉了好几车?你们双庙怎么这么不积极?不去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反而去求一个地主老财?”
“既然你已经发现了,你看怎么办吧?”孙拉处垂头丧气,干脆一副任凭发落的架势,看来对于这样做的后果他是早有心理准备。
“放心吧,我是不会给任何人说的。其实,今天我是来看哥哥舒达海的,他虽然把房屋、耕畜、余粮都交出来了,也帮助我们抓住了伪县长,但是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手里血债太多了,谁也救不了他。舒家是彻底完了,大哥去了,舒达海抓了,人心都散了,二哥的那四个婆娘和两个女子都先后鸟兽散,大女子嫁了原上的一个富农,二女子也跟人跑了。那个小儿子狗娃也被奶娘抱到安口乡下去了。这次土改,要划定阶级成分,地主就是地主,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但是,他们只要有认罪的态度,能够配合咱们完成土改,就还有改造好的机会,比如减租清债,咱们不是全部打死他们,减租不是去租,只减原租额的百分之二十五,还有清债,也不是不认债,而是付息超过原来一倍才停止还本,这些政策也需要我们原原本本给他们交代清楚。”舒远秋话里的意思孙拉处听明白了,她是要他给林中秋好好讲党的政策,不要有敌对情绪。
“咱们一起的几个,留县里的就你和我了,我以前有啥话爱给老仲说,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现在老仲走了,柏书记也走了,六神无主的时候就常常想到你,区上已经部署了土改的任务,近期要组织召开批斗大会。你知道,我这人心软,尤其我和林中秋,我毕竟……”孙拉处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他长叹了一声。
“拉处,我懂你的心事。已经到这时候了,该面对的时候就要面对,无法回避也不能回避,只有尽量把遗憾减到最少吧,我们都需要这样努力。”舒远秋既是在对孙拉处说其实又是在给自己说:“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能帮助你搞乡上的土改,谢谢你的信任,拉处,但是恐怕不行,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离开?你也要走?”孙拉处吃惊之余一脸的失望和无助。
“是的,明天我就要去陕甘宁边区学习,三年时间,建设不比革命,不学点东西啥也不会。所以临走之前,来家乡转转。”
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舒远秋和孙拉处来到乡政府的门口,她望着那棵枝叶愈发显绿的老柏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教给她的那首诗:“古干浓荫自李唐,半枯已阅百沧桑。
十围风雨南柯下,几许人经如梦忙。”
记得父亲舒畅曾讲给她一个传说,说是北宋时,猎人在五龙山见一位裸女,全身长毛,跳涧如飞,后来人们合围捕获。一问才知是后唐一宫女,避乱逃入山中,饿得不行了,就在这里来吃这棵柏树的叶子,于是不饥不寒,体轻如飞,已经活了三百岁了。
“拉处,如今这棵神树成了你的了,他会保佑你的。”舒远秋望着那树说。孙拉处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说:“这乡长我干得一点都不得劲,我觉得我不是这块料,还不如回家种地来得自在呢……哦,到门口了,进去坐会儿吧?”
舒远秋点点头,跟随孙拉处进了林家大院。
“小关,县里的舒领导来了!”孙拉处把舒远秋前面让进办公室,后面就冲隔壁喊了一声。随即,小关就甩着马尾辫进来了,这个小关走路一直像在跳,永远给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舒领导好!”小关进来就冲舒远秋打招呼,舒远秋瞅着她,感叹道,年轻真好,你们赶上了好日子啊。
孙拉处接过话头说,“是啊,我一回家看见我家拴牢,就会说,狗日的跌进福窝了,你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一直在鬼门关晃悠呢。”孙拉处说着招呼舒远秋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对小关说,“舒领导一直过问咱的支前工作呢,把册子拿来,给舒领导汇报一下。”
小关很是认真,这丫头记忆力好,翻开小本,也不看,就有板有眼地汇报起来,“到今天早上为止,双庙乡共动员担架一副,借粮一千石,料一万斤,草二万斤,做军鞋五百双……”
舒远秋听完后不失时机地表扬了孙拉处几句后,就随孙拉处在林家大院里转着看。
“拉处,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进这个院子吗?”
“怎么不记得?你女扮男装,当时把我吓坏了,你一个女人,真让我佩服呢。”
“那时候这里树荫葳蕤,一片生机,我当时印象很深,觉得这深宅大院自是和别的大院不同,很有几分书香气呢。你说奇怪不?林中秋一个粗人,竟然把他的院子弄得像个读书人家。”
“那是你不知道。林九当家时就送他去读张先生的私塾,后来他还请了张先生作林家的私塾先生,编修林家族谱和林家堡庄史,替林九立传。他在我们眼里可是个斯文子呢。”
舒远秋想象着林中秋在这里的年年岁岁,点点滴滴,她对他有了更多的陌生和新奇。如果说他们曾经相爱,但是他们却对彼此的生活一无所知,两个看似陌生的人却因某种缘相系一生。她觉得冥冥之中有着什么力量在主宰着人的感情,日日相见的却不能相濡以沫,远远守望的却永远心心相牵。
舒远秋离开林家院的时候,日已西斜,孙拉处有些依依惜别,执意要留舒远秋吃饭。舒远秋又一次看出了他的孤独和无助,她笑笑说,拉处,好好干,别忘了你曾经是这个院子的大总管呢。
月华如水,泻了一地。夏季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晚,戊时的时候,天空才有了点点灰白。乡村的夜虽然冷冷清清的,但是夜空却十分地明朗,也许是大暴雨刚过的缘故。抬头看看,今夜的月亮是那么美,一种朦朦胧胧的美。弯弯的月亮弧线比那割麦镰刀的弧线还要美丽,加上周围朦胧的水影,更添了一分韵味。这样美丽的月夜,心跟着变得美丽起来。程家湾村头的程庙就孤零零地罩在这样的月色里。
一个人悄悄地靠近了程庙,门口的民兵已经睡着了,看来他已经坚持了多久发现里面的人毫无逃走的迹象,已经彻底放松了警惕。这个人蹑手蹑脚地从熟睡的民兵腿上跨过去,小心推开了破旧的庙门。庙里的人显然没有睡着,有人问,是谁?接着一盏油灯亮了起来,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影子拉长在了墙壁上。
短暂的凝视。林中秋几乎惊叫起来,“书眉!你是书眉?”
“是我。”
短暂的沉默,沉重的呼吸。
任月霞望望林中秋,望望舒远秋,忽然有些明白,她仔细地拨亮油灯,悄悄地走出了门外。
“你怎么会来?”
“我是来向你赎罪的。”
“赎罪?”
“是。连武是我带人抓住的,也是我……他就葬在风岭塬的桃花岭。我每年清明都去给他烧纸。他像你,执拗。”
一阵鼻息抽搐的声音,无言,墙上巨大的黑影在抖动。
“你,要骂我就骂。”
“那是他的命,谁也没有法子。那雨晴呢,雨晴她在哪里?我找过她,她不肯认我,我派人去接他,结果她被人给劫走了。”
“不知道,我也在找。雨晴,她也像你,执拗。”
“找到了告诉我一声,要是我还在。”
“碎娃!今天你是碎娃,不是林中秋,我是书眉,不是舒远秋。今后我准备叫舒远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远秋是远离中秋的意思,今后我不叫了。因为经过了好多事,我明白了好多,我也知道了自己的内心,我必须面对自己的内心。”
“不,你还是叫远秋吧,就叫远秋。”
“雨晴会回来的。”
“回来了告诉我,只要我还在。”
“碎娃,你一定要在。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还有连文,我们还有雨晴,我们一定要团聚。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了,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碎娃,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两个影子移在一起,两个人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彼此,看到彼此心底那些沉淀的心事和纠结的情愫。风吹进来,油灯扑闪着,在眼睛里燃烧,灯火潮湿,像是结上了一层雾气。
晨曦微暝,月亮却还不肯离去,依旧在淡淡的云层里逗留着,尽力释放着最后的银辉。双庙的人们刚刚结束了一个安恬的睡眠,起来出门准备一天的劳作。远远的五龙山也像刚刚醒来,肩披一层微光,舒展着它的每一道梁,每一棵树,每一条缠绕的小路。天渐渐地亮了,一轮红日从黑沉沉的山梁背后缓缓探出头来,古老的双庙又迎来了新的一天。那条自东向西逶迤而来的瑞河,玉带一样地绕过双庙,潺潺的水声,记录了双庙的每一天,也见证了双庙的兴衰荣辱。
人们来到瑞河边上驮水的时候,惊奇地看见了山下搭起的那个很大的戏台,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可能又要唱戏了。去年新中国成立的时候,这里演了十多天大戏,演员把嗓子都唱哑了,双庙人把十年的热闹都看完了。今天又要唱戏吗?
的确要唱戏了,不过主角不是演员,而是林中秋。
当人们驮了水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有农会的干部在家门口敲着铜锣吆喝:乡亲们!走啊,集合开会了!参加批斗大会去……紧接着,人们看见林中秋和任月霞被五花大绑着,从程庙里出来,往五龙山下走去,他们头上戴上了一顶纸糊的又高又尖像宝塔一样的高帽子,上面还写上了“恶霸地主”的字样。他们到了山下的土戏台跟前,发现舒达海已经在那里了,和舒达海在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地主、乡绅。他们看见林中秋来了,脸上的神情在表达着这样的意思:又见面了,这次不是在祠堂,不是在“下马楼”酒堡,也不是在更正式些的交际场面上,而是在批斗场上,从这一点来看,我们是一样的。
林中秋和任月霞被推了过去。林中秋昂着头,面无表情,身边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放在远处,停留在了苍翠的五龙山上。望望多年一成不变的五龙山,林中秋脑海里那些模糊而不失温馨的记忆,薄雾般纷至沓来。美丽的五龙山,绵长无垠的远山的黛岭,广袤灼热的土地,快乐的放羊娃碎娃。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少年碎娃。他的音容笑貌,变成心头暖暖的滋润。怎么能忘记,林荫小道上,他留下的深深足迹?瑞河边上他洒下的朗朗笑语,树林里他采下的串串野珍。怎么能忘记,他在河边嬉戏,翻江倒海,河捉鱼捉虾?怎么能忘记,春天的成长与芳华?怎么能忘记,夏的热烈与簇簇浪花,秋的深沉与累累硕果?怎么能忘记,冬的泠洌与柔柔白雪?
林中秋神游八极,全然忘记了此时他已经被放在了烈火上。土戏台上的他和任月霞成了真正的主角,现场气氛一下子变得像烧煎的油锅,先是农会宣传队的人在唱曲儿,一个拉板胡,一个开始唱:“请同志呢吗仔细听,你听我谈呀,听我把旧社会表一番。
大地主呢吗坐飞机,空中游玩呀,咱穷人担担呢吗两腿发软。
大地主他穿的是绫罗绸缎,咱穷人穿粗布烂成片片。
大地主他吃的是白米细面,咱穷人吃糠咽菜难以下咽。
大地主有房有屋前庭后院,咱穷人搭草棚才把身安。
大地主养骡养马拴满后院,咱穷人没牲口只好把人力添。
大地主娶老婆三房又六院,咱穷人无婆娘断了根烟……”
唱罢演员下去,农会主席就开始拎个大喇叭一一历数他的罪行:“林家堡大地主林中秋,占有好川地两千多亩,佃户多达二百户,长期雇工十五人,放高利贷的粮食一千五百多石,借债户遍及周边五县六百多户。长工李福泰因为死了一头牛就被林中秋活活打死,长工王安良因为睡了懒觉就被林中秋剁掉一个指头,后来又残忍杀害,农民薛虎虎因为还不起林中秋三两银子,被折去土地五十多亩,当佃户三十年,交租一百多石……”
两千多亩土地,二百个佃户,原来这些都是他林中秋的。难道不是天与地的?人终有一天会化作尘土,而天与地却是永存的。就像这五龙山,自他小的时候就这样子,一场地震过后他还是这个样子。人是个多么渺小的东西啊!
“清算剥削债,打倒林中秋!”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愤怒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拥上了戏台,为首的自称是李福泰的兄弟,他咬牙切齿地扑上戏台。他们对着林中秋和任月霞开始拳打脚踢。李福泰是他下的黑手,多年里他一直能感到李福泰的幽灵无处不在,他由此后悔不该因为钱财害人性命。人彷佛都有一种生活的惯性,就像骑上了一匹快马,走了好远,还觉得不远,还想昏头昏脑地往前奔。林家的经营其实已经到了顶点,能保持它现有的富庶就已经不错,而他却一时心迷,为了地底下舒家的珍宝而昏了头。
如今的报应和讨伐不是毫无来头,也许早就该来了。林中秋拿出一副心甘情愿任人宰割的架势,领受着来自贫雇农们的拳脚相向。但是任月霞不能和他一起挨打,任月霞的身体最近就一直不好,她哪里能经受得了这个。林中秋用身体护着任月霞,任月霞却躲避着他,迎面替他拦挡着拳头。但是拳头和乱飞的脚太多了,他们谁也无法抵挡,索性,林中秋紧紧抱住了任月霞,他的身上开始发青,好几处皮开肉绽,疼痛很快袭来,但是林中秋没有倒下去,他靠着那个戏台柱子,用他宽大的胸膛包裹了瑟瑟发抖的任月霞……袅袅炊烟,夕阳西沉。牛羊入栏,暮色里,走来禾锄晚归的农人,人都散去的时候,戏台上剩下了林中秋和瘫软在地的任月霞。林中秋抱着任月霞已然骨肉如柴的身体,想起了这个长他三岁、却与她同甘共苦多年的苦命人的一点一滴,孩子、土地,一切都不在的时候,唯有她,这个母亲一样的女人守护在他的身旁,替他遮风挡雨,为他奋不顾身……任月霞终于没有熬过这一天,还不到凌晨,她就在林中秋的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任月霞念了一辈子佛,敬了一辈子菩萨,无情的菩萨你就不会显显灵,拉她一把吗?
孙拉处来的时候,任月霞已经离开了。他捶胸顿足,悔恨不已。知道要开批斗会,孙拉处以拴牢有病为名,躲回了家,把配合农会和土改工作组的事交给了葵指导。孙拉处人在家,心却在土戏台上,群众疯狂的声音不断地传来。孙老汉拍着炕沿,不停地说,人都那样了,放过得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嘛。土改工作组在他们家来过,来宣传土改政策,告诉他们政府的方针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打击地主,有计划有步骤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民当家做主,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新国家,自然他们家被列为彻头彻尾的贫雇农。听到山下群众群情激烈,孙老汉连着催孙拉处,你倒是去看看呀。孙拉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不能去,我咋去呢?我就是去了又能咋样?孙老汉又喊孙抓处。孙拉处说,大呀,你就别操心了,你这是淡吃萝卜闲操心。孙抓处已经加入了民兵,今天是孙拉处叮嘱他哪里都不能去就在家待着的。兰花刚生了儿子拴锁,才四个月,孙抓处巴不得天天守在儿子旁边呢。孙老汉喊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反正没见他过来。
孙拉处好不容易盼得天黑,就往程庙跑。去时任月霞已经闭上了眼睛。他要去学校叫林连文和舒燕子,被林中秋拦住了,他说,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别让死人再害了活人。孙拉处眼泪淌得擦都擦不及,他说,大奶奶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哪,天爷怎么这么不睁眼?在林家大院,就数大奶奶对我们好,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呜呜呜呜……说着孙拉处不由大放悲声。
“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林中秋在孙拉处的哭泣声里默默念叨。
“东家你在说什么?”
林中秋没有回答,他的耳畔忽然一遍遍响起书眉的话: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碎娃,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拉处,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她走的时候对我说,好好活着,不管多难……”
月亮再次升上天空,雾锁人事,月空若梦。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半梦半醒之间,翘首,过往的岁月,一一再现。林中秋重重叹息一声:沧海桑田,走不出的永远是红尘,明月啊明月,你知人间悲欢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