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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早晨,薄薄冷雾笼罩下的都市,已经汇集了熙熙攘攘的上班车流。
赵一枚将车驶出地下停车场,打了右转向灯,刚刚拐上大路,突然从倒后镜瞥见一个粗壮的身影正挥着手追过来,连忙踩下刹车。
“一枚姐!”追过来的人气喘吁吁,一张年轻黑红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意。
“小王?”赵一枚赶紧拉好手刹,开门下了车,惊喜道,“这么巧!你是来……出差?”
“不是,是休探亲假。我家是海盐的,要从这转车回去。”小王边说边举起一大包东西,“这是小季托我带给你的。”
赵一枚接过来一看,是些菠萝蜜之类的广西特产,笑道:“小季可真有心,回去替我谢谢她!也谢谢你,还专门送过来。对了,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就在门口傻等?要是错过了那不是白跑一趟?”
小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嘞,还好秦队说过你是开辆路虎的,不然真差点错过了。”
“哦,他说的?”赵一枚眸光闪了闪,看了眼小王,然后轻描淡写地问道,“你们秦队……就没什么东西带给我吗?”
“秦队说,你在大城市,什么都不缺!”小王回答得干脆利落。
赵一枚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然后对小王招呼道:“上车吧!我送你去汽车站。”
“不用了,我还想等会去商场买些东西带回家。”小王说完打量了一下赵一枚的车,赞叹道:“你这车可真威风!”
赵一枚一笑,也不和他客气,重新坐回了车里,“那好吧,我就不送你了。人多的地方你自己小心。”
“嗯,放心吧。”小王点了点头,又道,“等我回来的时候,带些我们海盐的松子糕给你。秦队说,你从小就喜欢吃的。”说完冲她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赵一枚关上车门,目送着那个橄榄绿的笔挺身影消失在拐角,这才缓缓将车驶离。
原来他还一直记得,她喜欢吃松子糕。一丝笑意,不易察觉地爬上赵一枚的嘴角。直到前面长长的车龙都亮起了刹车灯,她才回过神来。
这个城市好像没有一天不在修路,昨天还畅通无阻的八车道宽阔马路,一夜之间就冒出了若干个围蔽在路中间,警示牌上几个大大的字“污水治理”,看来这条路又要堵上小半个月了。一出门就遇上堵车,尤其是今天一早有个重要的会议,对于一向守时甚至视时间如生命的赵一枚来说,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了。但往日遭遇堵车的烦躁心情,今天却莫名轻快起来。
前车的刹车灯终于灭了,赵一枚跟着进档,一米一米地艰难向前挺进。赶到公司门口,已经快九点了,车库入口横着“车位已满”的牌子。没办法,这个寸土寸金的鬼地方!赵一枚兜了一圈,总算在附近一个停车场找到空位。
下了车,赵一枚才发现今天穿高跟鞋和铅笔裙真是个错误,这才走了不到两百米,高跟鞋已经夹得她脚趾生疼。原本她最讨厌穿得一本正经,尤其是高跟鞋。全是因为顶头上司王建民说,今早的会议很重要,要穿得正式些。而她能配上这一身正装行头的,只有这双新崭崭的高跟鞋了。
赵一枚抬手看了看表,咬咬牙,急急忙忙向公司大楼赶去。当她一边腹诽着“贱民王”,一边被铅笔裙束缚着不得不一扭一扭迈着淑女的步伐朝着电梯走去时,电梯门无情地在她面前缓缓合上了。
“哎呀!”赵一枚不由叫了一声。话音未落,电梯门竟然又神奇地打开了,仿佛刚才她叫的不是“哎呀”而是“芝麻开门”!
电梯里早已经满满当当,站在门边的一个西装眼镜男伸手按着开门键。赵一枚边说谢谢,边忙不迭地挤进电梯。
“滴—”超载的告警声响起。赵一枚心里暗骂了一声,飞快地又抬手看了看表,没时间了!努力往后挤了挤,希望离门远一点就可以顺利关上。
“滴—”告警声仍顽固地响着,赵一枚不用回头,就已经感觉到背后众人的目光如小刀子般“嗖嗖嗖”地射向她了。正准备放弃退出,旁边一个人轻轻推了她一下,人影一闪,挤了出去。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看到门外的眼镜男在冲她微笑着。赵一枚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还僵着,忘了道谢。脑海里转了一圈,她确定并不认识这个男人,而且可以肯定以前也从未见过。
那难道说,今天居然遇到活雷锋了?赵一枚眼前闪过雷锋扛枪戴棉帽的标准相,与方才那个一身得体西装,绅士地冲她微笑的斯文儒雅的男人怎么也无法重叠在一起,不由一声轻笑,连脚趾的疼痛都似乎一扫而光。
“一姐,这么多你能吃得下?”江小影盯着赵一枚的午餐盘子,夸张地嚷嚷。
赵一枚波澜不惊地抬眼看了她一下,用强大的眼神告诉她:“这还用问?当然吃得下!”然后又低下头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说来奇怪,赵一枚到泰特公司后,和她最要好的居然是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和她完全不同风格的市场部女孩。江小影长相甜美,脸上总是一副透着天真的迷惑表情,做事虽然还算努力,但经常糊里糊涂,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作为一个秘书,她一直没有被炒鱿鱼也算是奇迹了。
“一姐”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也只有江小影叫的出来。在外企,大家一般相互称呼英文名字。赵一枚的英文名和中文名发音相同,简单的一个“枚”字,可江小影说,赵一枚不单技术一流,而且是技术部的第一、并且唯一的美女,于是私下里总是叫她“一姐”。
从赵一枚来的第一天,江小影就象发现了新大陆——哇噻,男人堆的技术部居然来了个大美女!一有机会,她就化身“十万个为什么”。
“一姐,你这么漂亮,当初为什么去学理工科?”
晕了,这两者有关系吗?“因为理工科男生多呀,我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赵一枚故意说得一本正经。
“那你去技术部,也是因为技术部男人多喽?”
赵一枚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不,是因为技术部可以不用穿套裙和高跟鞋。”这好歹也算是实情之一吧。
不过今天,不但穿了套裙和高跟鞋,而且开了这么一个极其郁闷的会!赵一枚恨恨地想咬牙,低头猛扒饭。
江小影一脸羡慕地说:“像你这样真好,吃多少也不会胖。”
“你也不胖呀,别总想着减肥,会搞坏身体!”赵一枚一副姐姐的语重心长。
“我哪能跟你比?啊,你今天有没有觉得后背热热的?”江小影一边说,一边做出双眼放电的动作。
“嗯,没什么感觉,早麻木了。”赵一枚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说话间,有人端着餐盘从旁边走过,江小影扭头望了望那个人,回过头来一脸的同情,低声说:“托尼和乔恩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姐,你真是料事如神呀,你怎么知道他们俩争来争去谁也上不去,会来个空降兵做销售总监?”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呗。”其实这么说也不合适,但赵一枚懒得和她解释,还在想着上午开会的情形。
“唉,你待在技术部整天摆弄电脑真是可惜了。哎,知道吗?”江小影一脸的神秘,凑过头低声说,“艾唯·潘,就是新来的那个总监,人很年轻呢,从美国来的空降兵,麻省理工学院电子工程和哈佛商学院工商管理双硕士,钻石王老五!”
“哦?你这么快就查过人家户口啦?”赵一枚抬起头,心想近年公司在华业绩不尽人意,原因诸多,搞了个一堆头衔的美国空降兵来,估计也一样水土不服,前任台湾总监留下的烂摊子如何能收拾?
江小影却以为她对“钻石王老五”感兴趣,赶紧爆料:“我江小影是谁呀,谁能逃过我的法眼?不过,这个不合你胃口,我知道你喜欢高大威猛型的……”
“小姐,请问您从哪里知道的?”赵一枚翻她一眼。
江小影咯咯一笑:“你钱夹里照片上的军装帅哥呗!还想藏着?我刚才看见啦。”
“那是我弟,穿上迷彩服你就不认识啦?”赵一枚埋下头继续吃饭。
“你家小帅哥我当然认得,我说的是旁边的大帅哥——你弟的军训教官?”江小影忽闪着桃花眼。
“拜托——”赵一枚长叹一声,用叉子敲了敲餐盘,“你怎么连警服和军装都分不清?颜色都不一样,你色盲?再说,那是我表哥。”
“你表哥?警察?帅啊!我就晃了一眼,哪看得清呀?”江小影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把话岔了开去,“不过港普(香港普通话)和台普(台湾普通话)我倒是分得很清。新来的那个潘总讲一口软绵绵的台普,比我们陈总硬邦邦的港普好听多啦。”
“哦,又是台湾人?”赵一枚手下的动作顿了顿,“也难怪,前任销售总监就是台湾人,肯定要提携自己人了。你们市场部和我们技术部总监都是香港人,财务部总监是美籍华人,人事部总监是新加坡人。基本上咱们公司执掌大权的高层都不是本地人,各自一派,你说托尼和乔恩怎么可能有戏嘛……”
赵一枚一边吃一边说,却半晌不见江小影接腔,抬头一看,江小影嘴里咬着叉子,眼睛没了焦点,一脸神游太空的花痴表情。
“嘿,你想什么呢?”
江小影回过神来,神情居然有一丝扭捏:“没什么……”
赵一枚可是火眼金睛:“丫头你骗我!老实交代,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损人家钻石王老五,想一个人独吞帅哥?”
“我哪敢呀!”江小影抵挡不住赵一枚正义凌厉的目光,终于败下阵来,“姐,你饶了我吧,帅哥倒是遇到一个,不过不是空降兵,喏,你今天也见到了的,就是和你们技术部一起开会的……”
赵一枚明白她说的是谁了,冷哼一声:“符涛?他可是个花心大萝卜,伤透无数少女心的那种!”
江小影一脸献媚地笑:“那是,再帅咱也看不上,咱一姐是谁呀?伤透无数少男……不,伤透无数少男、男人、和老男人的心!”
赵一枚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道:“我都二十六啦。你没听过?一过二十五,就一脚踏进‘剩女’队伍了。还能伤谁的心?伤自己的心罢了。”
时近清明,没完没了的绵绵细雨,让人的心情也干爽不起来。潘明唯站在高速路肩的栏杆旁,抬手看了看表,又望了望俯身在车前盖下满头冒汗的的士司机,略一犹豫,掏出手机,拨下号码。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慷慨激昂的歌声把潘明唯吓了一跳,以为拨错了号码,明明昨天的彩铃还是悠扬的卡萨布兰卡。正想挂断,电话已经接通。
“你好,潘总,你已经到机场了吗?我还在路上。”
“哦,还没有,我的的士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了。”
“哈,你的运气可真好!”电话里传来一声笑,“在什么位置?……嗯,好的,十分钟后见!”
不等潘明唯答话,对方已经利索地挂断了。
潘明唯望着一辆又一辆的车开过,猜想着哪一辆的士会在他面前停下。
昨天快下班时,技术部的产品经理王建民终于松了手,把赵一枚调来和潘明唯一起去广西做产品推介。之前半个多月,她一直在外面出差,昨晚才回来,两个人只通过一次电话。
正想着,一辆高大的黑色越野车打着右灯斜剌剌冲过来,潘明唯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嘎——”地一声,车子在他面前刹住,随即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孩跳了下来,见到是他,不由一愣。
潘明唯嘴角勾起一抹笑,快步走过去,主动伸出手,用英文招呼道:“嗨,枚,你好,我是艾唯。”
女孩爽朗地哈哈一笑,也伸出手来,和他略略一握,然后用悦耳的标准普通话说道:“上次在电梯还没多谢你,这次轮到我来搭救你啦。上车吧!”
潘明唯望着这辆一米八高,两米多宽,四米多长,在蒙蒙细雨中仍然黑得发亮的庞然大物——路虎“神行者”,心里一声赞叹:“开路虎的女孩!”
把行李箱在后面放好,潘明唯正要拉开副驾的车门,赵一枚朝他一努嘴:“坐后面吧。”
虽然“神行者”是路虎家族最年轻的一员,但奔驰在高速公路上,优良的血统还是让它足以傲视群车,尤其是,驾驭它的,是这样一位帅气的美女。
后排的空间和视野都很宽广,潘明唯舒服地靠在座位上,有一丝的恍惚。
“这是你的车?”潘明唯打量着车内冷色调的内饰,没有一件平常女孩子车内的那些小装饰。
“是啊!你是不是想问‘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开这么大的车?’”赵一枚不以为意地笑笑。
潘明唯也笑了笑,心想大概太多人问过她这句话了。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这辆车在内地,要五六十万吧。”
“哦,你挺清楚的嘛。”赵一枚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潘明唯。
“哪个男人不知道路虎。”潘明唯道。
“知道跟清楚,是两回事。我比较穷,不然就买路虎‘揽胜’了。”
真是够坦白,不过,一个才工作几年的普通外企工程师,买一个这样价位的车,居然还喊穷?潘明唯微微一笑:“还是这款更适合你。”
“这你就不懂了。”赵一枚专心盯着前面的指示牌,也不再多解释。
转眼间,已经到了机场。车子从停车场入口前开过,直接开上了国内出发厅引桥,在9号门前停下。
赵一枚下了车,潘明唯也赶紧下来,绕到车尾拿行李,随口问道:“你的车就停在机场?”
赵一枚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这是机场,停一星期!我可没这么烧钱,这车我还是分期付款的呢!”说着爱惜地抚摸了一下车身。
分期付款买一辆五六十万的路虎?这个女孩还真是有个性,潘明唯暗自摇了摇头。
“姐——!”两个背着背包的年轻男孩迎了过来,走在前面那个向赵一枚招呼着。
“我弟弟和他同学,刚下飞机。”赵一枚简单向双方介绍,“我们公司销售部的潘总,今天一起飞南宁出差。”
男孩微笑着望向潘明唯:“你好。”
潘明唯也笑着点点头:“你好。”看这男孩眉目间和赵一枚有几分相似,有份书卷气的清秀但却不失英挺。
赵一枚伸手大力拍了一下那男孩的肩膀,亲呢地说,“可又瘦了,叫你平多时吃点的!”说着拿出汽车行驶证递给他。”
男孩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接过证件说:“哥这几天也正好在南宁呢,你知道吗?”
“行了,快上车吧!我们也还要赶时间。”赵一枚推搡着他。
“那我们走了。”男孩冲二人挥了挥手。刚走到车头,赵一枚又叮嘱:“小心点儿开我的车——”
“知道啦,这是你的心肝宝贝,放心吧!”男孩一边拉开车门,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声说。
“哼,臭小子,要是刮了碰了饶不了你!”赵一枚轻声嘟囔着,目送着路虎平平稳稳地驶离,才转身和潘明唯一起走向出发大厅。
“我弟弟学医的,刚考上硕博连读。”赵一枚的语气中带着做姐姐的骄傲。
“哦,是哪所大学的?”
“海医大。”赵一枚答完又飞快地补充一句,“说了你也不知道。”
潘明唯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确实不知道,不过估计应该是很不错的一所医学院。他能感觉到赵一枚今天似乎心情很好,话也多起来,和昨晚电话里那个公事公办、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多余话的腔调完全不一样。
虽然两人不是同一个部门,但赵一枚只是个工程师,和他这个总监在级别上差了不止一两个台阶,可自下了车到办理登机手续,就一直是他独自在把两个人的行李搬上搬下,赵一枚悠然自得地站在一边,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完全一副被人伺候惯了的大小姐派头。潘明唯也不以为意,乐得有机会在美女面前发扬他一贯的绅士风度。
飞机转入平飞,潘明唯抓紧时间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明天准备做演示的资料,对赵一枚说:“这里还有一些细节要补充进来。”
“我今天早上不是把资料发给你了吗?”
“你发给我的那份是中文的。”
“中文的怎么了?”赵一枚疑惑地问。
“不好意思,我看不大懂中文。”潘明唯一脸无辜的表情。
赵一枚瞥了他一眼,硬生生把“假洋鬼子”几个字吞落肚,不过眼神里还是透出了鄙夷。
潘明唯也察觉到了,连忙解释:“呃,简体字,我看不大懂。”
“有这么大区别吗?”赵一枚一边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一边说,“我初中就看了竖版繁体字的《碧血剑》呢,连蒙带猜就行了呗。”
“这个……从繁体字到简体字,不一样的。你可能比较难理解。再说这些都是产品的技术指标和术语,不能靠猜的。”潘明唯耐心解释。
“好吧,你还需要什么数据?”赵一枚叹了口气,心想高层大概脑子进水了,怎么派了这么个不对路的来。
两人凑在一起修改演示资料,赵一枚很快就动摇了刚才的想法。她发现潘明唯对这个技术领域竟是非常熟悉,而且那些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只要她略一说明,根本不需要再多做解释,潘明唯就已经打出对应的一长串英文。
赵一枚看着他在键盘上十指如飞,速度快得晃眼。想了想,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明天来参加演示会的,估计有的人根本都不懂英文,为什么不让托尼他们做一份中文的?”
潘明唯一边头也不抬地继续敲键盘,一边答道:“策略问题,这叫投其所好。我们不是推销国产设备。再说他们也会派专家来参加,我们要体现专业素质……”
“那难道你还要用英文讲?”
“当然。所以专门请你来做技术翻译和产品演示。”
“为什么不干脆找个金发碧眼的来?”赵一枚长叹一声,败下阵来,重重地靠回椅子背。
潘明唯抬起头,扭过脸来看着赵一枚,眼神里蕴着善意的笑:“第一次做产品推介吧?很多事你会慢慢习惯的。”
下午的飞机,到了南宁已是傍晚。上午先期到达的销售部和技术部的几人已经将设备在会场搭好测试,忙了一下午刚刚回到酒店,一行人正好在大堂碰上。
潘明唯招呼大家等会儿一起出去吃晚餐,赵一枚却告假,说是晚上另外有事。潘明唯迟疑了一下,因为本想晚餐后再让大家把情况整合汇总一下,有些事项可能还需要讨论。
赵一枚看出他的意思,马上说:“放心,那套设备我闭着眼睛也玩儿得转。明天早上我会准时出现的。”
话已至此,潘明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上到房间,潘明唯整置好行李物品,习惯性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这座酒店不高,潘明唯的房间在六楼,窗口刚好可以斜斜看到大堂门廊和外面的街道。路边停着两辆的士,一辆面包车,此时一辆白色的越野车打着右灯靠过来,停在了最前面。
潘明唯正要拉上窗帘,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了视线。是赵一枚,她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出了酒店门廊,迈着小鹿般轻快的步伐向路边走去,越过了那两辆的士,一直走到最前面,拉开越野车的右前门,坐在了副驾驶座的位子上。车子迅速启动,绝尘而去。
第二天大家都起了个大早,陆陆续续到酒店的自助餐厅吃早餐,只是始终不见赵一枚出现。
销售部的托尼说:“这个枚,搞什么鬼,昨晚不知跑到哪里去,现在几点了都不见人影。小刘,打个电话给她,可别耽误了正事。”
技术部的小刘说:“不用吧,她做事一向很有分寸的,而且从来很守时。说不定已经在楼下等我们了呢。”
一行人下来到大堂,赵一枚果然已经等在那里。小圆头低跟鞋,垂挺的阔腿长裤,一件式样及其简洁但质地上乘的衬衣,扣子一直扣到颈下第一颗,长发整齐地盘在了脑后,透出一股干练。除了耳垂上两粒小小的闪亮耳钉,全身上下再没有其它饰物。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但仔细看仍能看出双眼有些浮肿。
赵一枚看到众人,淡淡笑了笑,说了句“早上好”,算是打招呼。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大家一起上了车。
一整天,赵一枚脸上始终挂着那种淡淡的微笑,用很专业的语气做翻译,娴熟地操作设备做演示,耐心地解答众人提出的问题,对每个人都态度周到不愠不火。
潘明唯仿佛觉得,昨天路上那个直率爽朗、伶牙俐齿的女孩和眼前这个赵一枚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直到晚餐的时候,没了外人,赵一枚终于收起了微笑,换上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对谁都是爱搭不理。其他人好像都知闻她的个性,也看出她今天似乎心情不爽,都像怕踩了雷似的,干脆也不怎么跟她说话,几个人自顾聊得热火朝天。只有新人欧阳,无知者无畏,以为遇上好机会,上赶着去和美女搭讪,结果几个回合就被噎回来,尴尬地只好在一旁埋头吃饭。
潘明唯冷眼旁观,暗自摇头。男人似乎都有一种虚荣的心理,喜欢找比自己弱势的女子:身高上、体力上、才能上……如果是长相差强人意的,一定要是贤淑善良、温柔似水的;如果是貌美如花的,又一定要是乖乖听话、小鸟依人的那种。像赵一枚这样的,不知道要怎样强势的男人才能驾驭的了。
接下来的几天赵一枚似乎逐渐恢复了正常情绪,开始和大家有说有笑起来,尤其爱拿傻小子欧阳开涮。晚餐因为有了伶牙俐齿的美女调侃,气氛一次比一次热烈。
可潘明唯总觉得赵一枚灯光下闪亮的双眸中,似乎有一丝深深的萧索。
一周之中,又转战柳州和桂林,在最后一天回到南宁。明天还有临时加的一场演示,下午就搬师回朝了。
晚餐的时候潘明唯留意到赵一枚吃的很少,而且好几次别人和她说话时竟然走神了,不知在想什么。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潘明唯已经发现赵一枚不像一般的女孩成天嚷嚷着减肥节食。她似乎胃口很好,而且不是一般的能吃,食量丝毫不输欧阳、小刘等几个壮小伙,也不知道这样苗条的身材是怎么保持的。
吃完饭,大家各自散去。潘明唯在房间打了几通电话,回了几十封电子邮件,看看居然已经快十点了,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来回踱了几步,又在桌前站定,略一犹豫,拿起电话:“嗨,枚,休息了吗?”
“没呢,哪有那么早。”赵一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
“那一起去吃宵夜吧,十点在大堂集合。”潘明唯故意说得好像要大家一起去的样子。
电话那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好。”
十点整,赵一枚从电梯出来。看到大堂只有潘明唯一人,也没有问其他人在哪,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唔,也不远,就走着去吧。”潘明唯有一丝小伎俩被戳穿了的尴尬。
街上人很少。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三月底的南宁,夜风中也带着温暖的湿润。
走到过街的路口,亮着红灯,但刚好没有车经过。赵一枚已经跨了一步出去,眼角余光瞥见潘明唯老老实实地停住,便也退了回来。
十字路口橙黄色的灯光洒下来,给并排站着的俩人身上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暖色调。
赵一枚扭头看了一眼潘明唯,忽然问:“你这里的伤疤是怎么回事?”表情就像一个是在忍不住好奇的孩子。
“这里吗?”潘明唯摸了摸右耳根下面一条四五厘米长的伤疤,“小的时候这里长了个瘤子,刚巧又赶上家里经济出现问题,没钱医,差点死掉了。”
“后来呢?”赵一枚的语气里竟透着一丝紧张。
“后来——”潘明唯做了个典型美国式的耸肩微笑,双手一摊,“我生龙活虎地站在这里呀!”
赵一枚被逗得扑哧一笑。绿灯亮,两人快步走过马路。
“那时侯,你多大?”赵一枚继续刚才的话题。
“十三岁。”
“哦,这个年纪应该什么都懂了吧。那你害怕吗?做手术?”
“不怕做手术,就怕做不了手术。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父母最疼我。那时我妈妈每天背着我偷偷地哭,爸爸就四处去借钱。那时候我已经长的比我妈妈高了,我得表现得像个男子汉是吧?”
潘明唯说道这里忽然轻声一笑:“后来我妈妈说,要不是生过这场病,我应该能够长得再高些。”
“臭美吧你!”赵一枚哈哈一笑。这个人,怎么连这么沉重的话题都能把她逗笑?
两个人经过这番谈话,似乎迅速拉近了距离,变得谙熟起来。
转过两条冷清的街道,前面灯火通明,路边一排店面,挂着“桂林米粉”、“粤菜美食”的各式招牌。
赵一枚不禁说道:“这里你都能找到,预先侦查过啊?”
潘明唯笑笑不答,带她走进第一家米粉店,“听说这家味道很正宗。”
赵一枚点头:“嗯,明天要回去了呢,还是桂林米粉好吃。”
店里已经没什么人,看着倒是清爽干净。走到窗口,两人各点了一碗桂林米粉,赵一枚另外还点了一碗酸辣粉。
潘明唯见赵一枚要了两碗,以为是小碗,谁知等了片刻,窗口递出了大大的三碗。潘明唯不禁咋舌,托着托盘,望着赵一枚:“你确定你吃的下?”
“吃不下。可我两种都想吃,怎么办?”赵一枚头也不抬地往两人碗里舀配料。
“葱和香菜,你要哪种?还是都要?”
“要。都要。”
赵一枚往潘明唯碗里各撒了一勺,却只给自己碗里加了葱。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潘明唯吃了几口,点头赞道:“嗯,味道真不错,比酒店里的好吃多了。而且,真便宜呀,两块钱就能吃这么多!”
明明是五块钱一碗,一共十五元。赵一枚怔了怔,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美元,嗤笑道:“您来中国都多久了,难道您每天用的都是美元?”
“可我的薪水还是用美元计的。”潘明唯不理她的嘲笑,还一副很有理的表情。
“嗯,这倒也是。”赵一枚难得的点头认同,“我在美国培训的时候也是每次都换算成人民币,结果觉得什么都贵,只有买名牌,太便宜了!”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
埋头吃了一会儿,赵一枚又问:“对了,你在美国时开什么车?是不是平时上班开一辆,周末再开另一辆出去玩?”
“我孤家寡人一个,养那么多车干什么。我就一辆,日产,省油。”
赵一枚嗤笑:“你赚得也不少吧?这么会精打细算,倒像是上海男人。”
潘明唯不以为意的笑笑:“你说对了,差不多吧,我老家是绍兴的。”
“噢,那我们也算是老乡了。”赵一枚来了兴趣,“我老家是余杭的,就是出产杨乃武与小白菜的那里,听说过吧?”
“我老家是出产师爷的,绍兴师爷,听说过吧?”潘明唯也学她的口气。
“你港剧看多了吧,绍兴师爷!”赵一枚笑他。
潘明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又说对了,我就是看港剧长大的。”
“你不是台湾人吗?”
“我有讲过我系台湾人嚒?我系香港出世长大嘅。”潘明唯突然冒出一句粤语,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
赵一枚盯着他看:“嗯,讲得还算正宗吧,还能蒙蒙我。”
“怎么是蒙你呢,我只是在台湾念的大学。我的国语就是那时候学的,怎么样,标准吧?”潘明唯一副得意的表情。
赵一枚噗嗤一笑:“哈,这也叫标准?我的‘国语’是在北京学的,听清楚了,什么才是标准!”
“哦,你在北京读大学的?”
赵一枚有片刻的停顿,旋即说:“不是,我是厦门大学的。和你隔海相望啊,同胞!”
潘明唯笑笑:“那时候我已经在美国读完硕士又工作了好几年了,是和你隔洋相望了,同学!”
赵一枚又盯着他看,目光在他脸上上下探究着,“先生,您今年贵庚?”
“呃……男人的年龄也是秘密。”潘明唯给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一下鼻子,“其实是我上学比较早而已。”
“哼,看来你的话都要打个折扣……”
“呃……厦门大学的樱花很美呀,我六年前第一次到厦门时去过……”潘明唯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要接下来说你曾在厦大遇见过我。”赵一枚扬起嘴角。
“咦,你怎么知道?”潘明唯故作惊讶地道。
“拜托,您的桥段也太老土了!”赵一枚笑着拿起一包餐巾纸扔了过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互相调侃,很快就到了酒店门口。赵一枚忽然“哎呀”一声。
“怎么了?”
“可能是吃得太多又太辣了,胃痛。你有胃药吗?”
“有吧,噢,有的。我回房间去拿下来给你。”
电梯缓缓上升,先停在了四楼,赵一枚却没有动,“还是我直接跟你上去拿吧,不好意思太麻烦你。”
潘明唯略一迟疑:“也好。”
到了六楼,出了电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走廊上,仿佛心照不宣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长长的甬道,铺着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悄无声息。
开了门,潘明唯说:“先坐一下,药在里面,我去找。”
这是一个套间。赵一枚在沙发上坐下,环顾了一圈四周,“喂,你一个人住这么大间有必要吗?浪费。”
潘明唯一边往里走一边答:“级别。”
赵一枚鼻子里哼了一声:“阶级!”
潘明唯走进里间的卧室。赵一枚在外面坐了不到半分钟,就站起身,跟着走了进去。只见他正站在床头柜前,在一个包里翻弄着。
赵一枚走到他身后,贴着他的右边伸出一只手探到包里,拿起一瓶全英文标识的药看了看,“你带这么多感冒药干什么?到处都有的卖,还要从美国带过来?”
“我还不适应这边的病菌,怕容易生病。”潘明唯的手仍在漫无目的拨弄着那堆药瓶:“而且这边的药……我不太信得过。”
“至于吗?”赵一枚把药扔了回去,“既然中国在你眼里这么差,你为什么还要来?”说话时,头很自然地就凑到了潘明唯的颈边。
潘明唯的手一僵,停下动作,却没有扭头,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女朋友不要我了……所以,想换换环境。”
“哦,真可怜。”赵一枚的声音变得轻柔,松松的发鬓蹭到了他的耳根,痒痒的,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猫。
“可怜的家伙——”赵一枚低低呢喃了一句,手抬了起来,落在他耳下的伤疤上,轻轻一划而过。手指柔弱无骨,指尖冰凉,所到之处,潘明唯像触了电般一阵酥麻。
“啊,找到了。”潘明唯深吸一口气,转身一手扶住赵一枚,另一只手把一瓶药递到她面前,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回去煮点热水把药吃了,睡一觉就会好了。”
赵一枚双眸闪过一丝恼怒,盯了他片刻,接过药,语气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
潘明唯仍旧温和地笑笑:“以后不能吃辣的就不要勉强,免得自己后悔。”
赵一枚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而去。
电脑屏幕下端的小企鹅闪了闪,赵一枚点开窗口,是一起玩枪战游戏的网友“小李飞刀”。两人脾气相投,也算无话不谈。赵一枚的网名是“灭绝师太”,取自金庸笔下的峨嵋派绝情掌门;而“小李飞刀”则是古龙笔下痴情的武林高手。两人的网名凑到一起,倒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小李飞刀:在吗?找你半天了。
灭绝师太:在。刚回来。
小李飞刀:这么晚?又有艳遇?
灭绝师太:去死!(扔过去一把大砍刀)
小李飞刀:……(倒地吐血的表情)
灭绝师太:死哪去了?找我啥事?说。
小李飞刀:想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灭绝师太:快说。
小李飞刀:你要从你做女人的角度,和多年的阅人经历回答我……
灭绝师太:快、说!
小李飞刀:你觉得,一男一女,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时候,男人都是只用下半身思考的禽兽吗?
灭绝师太:哈,是哪个美眉这样表扬你了?
小李飞刀:你别管。回答。
灭绝师太:嗯,不都是吧……就像我刚刚遇到的这个。
小李飞刀:哦?正人君子?
灭绝师太:错!是禽兽不如!
“哈哈,原来师太今晚勾引人未遂,难怪心情不爽。嗯,让我从男人的角度,和多年的阅人经历给你分析分析。这通常有三种情况:第一,他那方面无能,无论有多帅都要赶紧一脚踢开;第二,他是同志,可以考虑发展成好姐妹关系;第三,嗯,这个比较麻烦,因为他想要的可能是更重要的东西……”
“小李飞刀”打了一大段话,抬头看时,“灭绝师太”的头像已经变成了黯淡的灰色,原来早就下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