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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被岁月蹉跎了的年代,声嘶力竭的叫喊,义愤填膺的批斗,慷慨激昂的发言,沸腾人心的喊口号,还有放声高唱革命歌曲……这些都已成为了常态。人们仿佛一下子有永远也参加不完的运动要去参加,有永远也学习不完的英雄人物模范人物先进人物要去一个接一个不断去学习。仿佛人生真正、全部的意义体现于此……
表决心又持续了整整一下午。五点钟,学校终于按时放学了。
路上,同学们三五成群的走着,二狗凑过来神秘的说:
“跟你们说件新鲜事儿,知道吗?大强子的爸成了“牛鬼蛇神”了。”
“啥?大强子的爸?他不一直是大领导吗?为啥成了‘牛鬼蛇神’啊?”
“不知道为啥,反正家被抄了。这下子,看大强子这小子还嘚瑟不!”
看着二狗那得意的样子,张宏堡在吃惊的同时,却突然想:哎呀,那台熊猫牌的收音机,可惜了!
“听说了吗?毛主席让革命师生代表免费去北京参观w(文)h(化)d(大)g(革)m(命)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哥成了‘革委会’里的人,啥都知道!”
“我还听说,昨天h(红)w(卫)b(兵)还把鸡西市的人民公园,当成封资修产物给毁了。花窖、凉亭、人工湖、杏园、还有里面玩儿的游艺设施都给拆了,把熊、鹿、猴、孔雀也都给宰了,盆花也都砸了,闹得可大扯了。”
“真的吗?那咱们去看看。”
张宏堡后来和小伙伴去市里人民公园看了看,动物所剩无几,花也不见了。看着地上大片大片宰杀动物时留下的血迹,张宏堡和小伙伴们一样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就是砸烂旧世界……
学校里hwb控制一切,大字报必须人人都写,否则就是抵制whdgm。无一例外地,张宏堡也贴了老师的大字报,虽然他心里觉得老师对他比妈妈还好,但这是革命任务,不能讲人情。大字报写出来后,用绳子串挂起来,开始是各班挂在自己的教室里,还要由学生轮流值守保卫,后来大字报多了,便在学校走廊里,操场上到处都挂。红红绿绿得有很多层,那景象看起来可谓‘壮观’。
“一定不会放过一切牛鬼蛇神,一定要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把社会主义whdgm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校园的喇叭里广播又结束了,教室内仿佛还弥漫着炮火硝烟,只是静极了。张宏堡心里充满革命的豪情,他庆幸自己终于赶上了一个革命年代。他和大家一样,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由于紧张,由于激动,大家脸上都失去了往常的自然神情,呈现着僵硬呆板过分的严肃,宛如一尊尊雕塑。接下来,只是跟着老师的要求高喊着: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与(造)时(反)俱(有)进(理)!”
口号一阵赛过一阵高亢。不一会,又雄纠纠气昂昂地唱起了歌:
“拿起笔作刀枪,齐心合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
杜和性格泼辣,在单位比较活跃,也有些得理不让人,因受到过领导的批评,她心中一直愤愤不平。W(文)g(革)后,杜和见领导纷纷被打倒,心中未免快意!她也参加了先(造)锋(反)队(派),虽然不像年轻人那么狂热,但也很积极。而张学信比较老实忠厚,属于保皇派。对于单位上被打倒的领导,他很是同情!原本因为生活琐事的争吵,已然上升到了政治派性和政见不和的高度。夫妻两谁也看不惯,二人吵架吵得更厉害了,甚至要动起手来,已经闹到离婚的地步。
这天晚上因为电灯泡坏了,只好点蜡烛。
“张宏堡,不是叫你去买灯泡吗?怎么又没买来?”
听妈妈的口气,又是气哼哼的。
“不是没买,是商店里没有。我都去过两次了,人家说过几天才有灯泡。”张宏堡解释着说。
“那就都早些睡吧,别点灯熬油的了,又得费一根蜡。”
孩子们都自己铺好了炕,躺下,吹灭了蜡烛……
看到孩子们一个个都睡着了,杜和和张学信小声唠嗑:
“嗳,听说了没有,张大生两口子离婚了。”
“没听说,我哪有你消息灵通啊。几个老娘们儿整一块儿净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嚼老婆舌。”
“啥嚼老婆舌?是真的,今天把证明都开了。”
“为啥啊?这年月乱哄哄的还离婚?真不知咋想的?肯定是那娘们儿跟别人不清不楚的,张大生的丈母娘就那样,生个姑娘还不随她?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杜和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觉得丈夫是在拐着弯儿的说自己,她没好气的说:
“你怎么就知道是他老婆的毛病?你调查啦?还是研究啦?还龙生龙凤生凤?你爹旧社会干过绺子,你现在也应该是土匪啦?”
张学信一听勃然大怒:
“你会说人话吗?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爸呢?他充其量也就是流氓无产者。那你妈过去给资本家做过工,你现在也满身资产阶级的臭气?!”杜和顿时从床上跳了起来,骂道:
“佣人咋了,她也是剥削阶级的牺牲品,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是属于劳动人民范畴的,是工人阶级一员。”
“佣人就不是‘凤’,你妈不是‘凤’,所以就生不出‘凤’来,你也别再做‘凤’的梦啦!”
“行啊,你!你的嘴一点都不笨啊,敢跟老娘呛火了是不是?”
“谁笨?平时让着你,你看你知足过吗?你都骑到别人脖子上拉屎了,你知不知道?”
“谁稀罕骑你?”
“是,你净是惦记着骑别人,也让别人惦记着骑是吧?”
……
素日里笨嘴拙舌、忍气吞声的张学信,也许是自己心中捍卫的政治立场给了他同老婆“斗争”的勇气,这一次,他并没有让着杜和,他再也不愿意忍下去了,他再也不愿意过这种的生活了!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活得像个男子汉!他觉得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
鸡西的十月底,天气已经很冷了。但是wg的热情却还在日益高涨。鸡西市各学校组织了“hwb”、教师去北京串门(联)。
张宏堡所在的二道河子矿中因为只有初中,不像市一中和九中那些高中生那么冲动和疯狂。但还是不能逃离wg的裹挟。
听组织串门(联)的老师讲,八月中旬,毛主席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全国各地的革命群众和hwb的时候,身穿着军装,接受并配戴了hwb敬献的袖章。紧接着,又接见了五六次全国各地的hwb呢。这次组织去祖国首都北京串门(联),有可能见到我们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因为毛主席讲过,他要接见全国三分之一以上的hwb……
同学们被老师革命的话鼓舞着,心中的革命热情未免激荡起来,他们私底下商量着:
“你去不去北京大串门(联)?”
“被毛主席接见,那可是我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
“人家胆子大的早就去了,坐火车去,而且都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那得多少钱?”
“哎呀,凭学生证坐火车是不要票的,吃饭不要钱,只要带点粮票就行了。”
“有这样的机会可不容易呀。”
“我就怕我妈不让去。”
“那你妈不是成了‘反gm’了?”
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张宏堡心中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从心里已经做好去北京的准备!
“去北京大串门(联)?这怎么行?这么远的路,外面这么乱!再说你还小。”
妈妈杜和的反对态度令张宏堡感到意外,他以为妈妈会不在乎他在不在家,或者是去哪里?
“我都十三岁了,已经不小了,都上初二了,而且有老师带队。”
“路上出点差错咋办?”
“老师说,家长反对的都有‘反gm’嫌疑。”
张宏堡搬出的这一招很管用,妈妈不再反对,只好同意了。
平时对他啥也不管的妈妈给她准备了了钱,粮票,带了两件衣服。嘱咐他说:
“这些,可千万别弄丢了。路上一定要当心!”
“老师说,坐火车,吃饭还有住宿都不用花钱。”
“那也得准备着!”
妈妈强硬的态度不容置疑,张宏堡最烦她这样了!
就这样,鸡西一千九百人的串门(联)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每一趟到北京的火车都挤满了人,去北京的学生太多了!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已然无法控制局面。迎面一个男列车员,他朝学生们高声喊道:
“别着忙,别着忙,慢慢来,一个一个上。”
从火车正门根本上不去,这可怎么办?张宏堡前后望望,忽然灵机一动,指挥着他们一行人说:
“快,咱们也从窗子爬!”
“能行不?”二狗瞅着不远处穿着制服的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问。
“有啥不行?别人行咱就行?别废话了,快爬!”张宏堡机灵的催促着,回头冲伙伴们说:
“大家跟上,谁都别落下了啊。”
“知道了。”
大家回答得有些紧张。
“你们谁托我一把,我蹿不上去!”
“我的包,我的包和你的包挂一块儿了”
“我的脚,你踩着我脚了!”
“张宏堡,你快拉我一把……”
高矮不齐的十六七个人效仿着别人全部强行从窗子爬进车厢,好不容易进了车厢,这才知道,此时的车厢内,已是人满为患,坐位下躺着人,地板上蹲着人,坐位上挤满人,靠背椅背上坐着人,连厕所里面都站满了人。汗味、臭脚丫味,来自厕所的骚臭味,挤压成高度浓缩的空间,根本无落脚之地。没有座位,只好先站着。火车在一片喧闹声中缓缓出发了。
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张宏堡站在夹空中,一位看似大学生的姐姐看他小,又长得可爱,就好心得伸过双手把他抱过去,说:
“来,小家伙儿,过来,坐到我腿上,省得挤着你。”
被抱的那一瞬间,十三岁的张宏堡感觉很羞涩,很温暖,也很陶醉,但又很生疏。在他自己眼里,觉得自己都已经是个大人了,他都是当别人的大哥哥,怎么会被年轻的姐姐或姑娘抱?这个姐姐也真是,太小瞧人了!他从没被年轻的姐姐或姑娘抱过,恍惚那的一瞬间,他明显感受到了姐姐青春的气息,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幼儿园的阿姨,不,不像!不太像!像是妈妈?更不像!妈妈可从没有这样微笑过,亲切过,温柔过。像是谁呢?张宏堡却竟然想不起来了。
旁边伙伴们异样的眼光,叫张宏堡感到很羞很难堪,他只好强硬地推开那个大姐姐的手,冷冷地说:
“不用,我在这挤着挺好。”
周围站着、坐着的人们都笑起来,笑他那样一个小小的人儿被挤在夹空当中还硬挺着,笑他那副好像是蒙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但是张宏堡自己看来,去串门(联)的“hwb”小将怎么能让别人抱着?怎么能坐在别人腿上?特别还是坐在一个年轻姐姐的腿上?
张宏堡很渴望温暖!但是温暖仿佛不是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呈现的!它只能是隐秘的,隐藏的。要在众人大眼瞪小眼的情形下,接受这样的一种温暖,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但是,姐姐的好心和被她抱起那一刻的温暖,却深深印在了张宏堡的脑海里!以至于在他长大成人的多年之后,那温暖还在!
姐姐旁边的一位中年男人对如何解决在拥挤的火车上睡觉很有经验,只见他从包里拿出几张较厚的纸,递给张宏堡,指着座椅下笑着说:
“不愿被人抱着坐,就下去睡吧,里面的空间一次可睡五个人呐。另外,”他又指着行李架上说:
“上面也可以睡人,只是体重要轻一些才行。”
张宏堡对于这个人的灵活很是佩服,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但是他对于那人递过来的几张厚纸,仍旧拒绝说:
“纸就不用了,您留给其他的人用吧。”
他怕接受了会被瞧不起!但是他这次的拒绝表现的很友好。张宏堡要以此拒绝来表现和延展继续他的坚强,就像此前拒绝大学生姐姐一样。
张宏堡钻到车座下面,他永远都会记得在火车上的那一晚,因为就在那车座底下的睡梦中,他所依恋的还是那个温暖的瞬间——梦见了躺在大姐姐怀里……
捱过了四十多个小时,火车终于到达北京永定门火车站,终于到达了日思夜想的伟大首都北京!多少天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心中的兴奋和激动难以言表。
他们决定先去瞻仰天安门后再找住的地方,快到天安门时,原来只在课本上和电影上见到的天安门如仙境般出现在眼前,望着在灯光照耀下的金灿灿的天安门,上面的红墙和黄瓦分外夺目,仰望天安门城楼上的巨大的毛主席画像,大家仿佛在梦中,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在激荡着。十几个人纵情扑向天安门,他们怀着朝圣般的虔诚跃过金水桥,流连在天安门城楼下。红色城门上冰冷的铜钉,有如锅子般大,上下排列成许多行,个个闪耀着皇权威严的金光……
“毛主席接见百万hwb的盛况该是个啥样呢?”
张宏堡在心里问自己。他想象着:毛主席站在城楼上,身穿一身军装,胳膊上带着红袖章,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他向着城楼下一挥手,人群顿然沸腾了……
“我要是能站在毛主席身边该有多好啊。”
张宏堡在想象中自言自语着:
“那该有多神气呀。”
……
瞻仰完天安门城楼后,他们就近在天安门附近找到了外地学生串门(联)接待站,接待站的工作人员是一些军事学院的学生,一个个长得高大英俊,他们微笑着说:
“hwb战友们,你们辛苦了,你们是毛主席的客人,我们热烈的欢迎你们!……
“欢迎大家来北京串门(联),你们都是毛主席的客人,因此,在北京期间的伙食费由毛主席请客,但毛主席的粮食也是定量的,不够接待大家吃,因此每人要交20斤粮票,地方粮票和全国粮票都行。另外,大家外出串门(联)后最好每天都回来,因为中央首长随时会通知接见你们。”
……
张宏堡他们被安排到一个大教室居住,每人发了一件军大衣,一条被子和毛巾就地而睡。还给每人发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和一张外地革命师生免费乘车证,住的教室里因为有暖气,里面温度可达到20多度,热得只能穿单衣,晚上睡觉可以不盖被子。
“这比家里可暖和多了,还是北京好啊。”张宏堡在心里悄悄感叹着。
在北京的十多天里,多半时间都在北大和清华等学校看学生们辨论和抄小(大)字报,抄的内容主要是毛主席一些未发表的著作以及和一些学生代表的讲话。
“我们去故宫去看一看吧。”
“这可是古代皇上住的地方!”
“可我们是来见毛主席的。”
“看看就看看嘛,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
“就是。”
那时候每人的心中到北京主要是想见毛主席,他们开始天天在接待站等着,没有任何旅游的意识。后来,听说最近没有大的活动,他们一帮伙伴还是在各个接待地点到处打听,终于问到有一个武汉的高中生受到了毛主席检阅,而且,还和他老人家握了手,简直是无上幸福。他们纷纷和这个大哥哥握手,似乎触到了毛主席的指尖,幸福也光临了他们。大哥哥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不无骄傲的说,已经有一千多人和我握过手,我的手都被握肿了。晚上,张宏堡就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向毛主席敬礼,毛主席疼爱的握了他的手……
在各个大学的接待站转悠的间隙,他们去了军事博物馆、故宫、北海公园、颐和园(当时叫人民公园)。
接待站的伙食特别的好,每天都有馒头、有菜,有肉!有一回,每人还发给粉肠两根,鸡蛋两个,面包两个,这在当时是很高级的伙食。
“真是到了共产主义啊。”
在北京,虽然没有受到毛主席检阅很是遗憾,但他们几次去天安门广场,望着天安门城楼,他能想象出毛主席向大家挥手的情景,也算是望梅止渴了。
从北京回来,张宏堡和同学们跟随大哥哥姐姐们又串门(联)到了沈阳、吉林、长春等地。
在沈阳的北陵,站在被砸毁的皇太极陵墓上,他体会到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迈!
在长春的伪皇宫,看他们嘻嘻哈哈把墙上挂的端端正正的溥仪画像给拉下来;“皇宫”中已经空空如也……
在吉林市北山上的关帝庙,看他们把那些佛像、神仙像砸的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昔日如来佛的宝座己被hwb夷为平地,四周一片破败景象。
张宏堡被这些革命行动鼓荡着,但他只是跟在后面看,他可不想冒这个险,万一砸着自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