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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初七,大雪。
无为山。
无为山依旧圣洁高贵,无人玷污,哪怕这个世间已经破烂不堪,四处都是战火涂炭,这里依旧安静祥和如世外桃源之地。
若是有哪只军队路过了这里,怕是要下马轻轻走,提步缓缓行,三跪九叩行过礼,绕开这方圣地再赴战场。
这里啊,依旧是世人心目中的至高圣地,这里的人他们比作神仙,比作救世主,他们总是相信,这里出的人,可以拯救这天下,可以平息这乱世。
古拙而厚重的楼群在白云间,隐约可见,那些矗立了百余年的高楼里,不知出过多少当世往世绝材,无一例外,他们都死在了这楼群之外,天下之间。
那里的司业们身着玄袍,弟子们通着白衣,干净无垢,就好像,那里真的是圣地。
只是司业们身上的玄袍警示着他们,无为学院不过也是一座角斗场,一座须弥大陆的缩影地,在那里上演的恩怨情仇,上演的生死杀伐绝不比外面的世界更加温和。
请活下去,在这里活下去,只有在这里活下去,才能在外面的屠宰场立住脚根,才不至于一被放入屠宰场,就失去性命,来不及看一看人世之精彩和惨烈。
那时的鱼非池不服气,坚定地反驳着司业们的谬论,人命岂如儿戏?
如今的鱼非池已认命,是的,在这里活下去的人,在外面都未必活得下去,人命,就像儿戏。
一幕一幕地演绎着精彩,然后在某处地方就戛然而止,从此于世间,查无此人,杳无音讯。
请活下去,游世人,请你活下去,活下去才对得起,已经消失在这世间的人们。
活下去,讨一个公道,为那些死去的人们击响鸣冤鼓,控诉这一场天大的血泪罪行!
风吹过,眼前的索道晃动,铁链发出脆响。
鱼非池看着眼前这条晃晃荡荡,像是伸向了天上白云里,接着漫天飞雪处的索道,恍如隔世之感。
十年前,她从这里下山,那时笑意多明媚,日子多逍遥,快活到知天高地厚,左一声师姐保重,右一声师兄慢走,那些人,好像还在眼前。
这里曾香车宝盖林立,他们是天之骄子,他们是帝君盛宠,他们傲立于世间,一步步踏上了锦绣征途,征途,荆棘密布。
那时候,每一个人都抱着殷切的希冀,满腔热血,满腔激情,呼喊着要改变这天下,要一统这须弥,要还苍生以盛世。
那时候,山下有南九,山下有七子,还有好几个可爱的老头儿,远方有故友,近处有挚交,四处尽是好盼头。
那时候,有人往左走,有人往右走,有人相邀多年后再饮一杯清酒。
那时候,谁也不曾想过,一别后,竟是再也,再也没有聚齐之日,无为七子,从此东奔西走,从此敌来仇往,从此割袍断袖!
十年啊,十年来,他们这七人,饱受摧残,历经艰辛,十年来,他们一个一个落得一无所有,个个死得不清不白,没有人问过他们,会不会后悔,后悔来这无为山走一趟。
如果当初便能知今日命运,是不是在那日,便一跃而下跳入无为深渊死在谷底,也好过她今日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飞雪没过脚背,鱼非池站在这里良久良久。
这一条晃晃荡荡的索道,再也不会有人背着她走。
她原是怕高怕得要死,哆嗦着一步也挪不开,现如今,这样看着,竟也觉得,无甚好怕。
九年六个月零两天,她回来了。
提步,上山。
寒风吹啊吹,刮来的雪花一片片地落,盖在她发间,她好像一瞬白头。
原来这条索道这么长,这么晃,以前在石凤岐的背上来往,还以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走到头,原来,这么不好走。
“石凤岐,如果我依旧害怕,你会不会来背我?我保证,再也不跟你闹脾气了。”
“何人敢擅闯无为山!”远方传来守山人的声音,响如洪钟大吕。
鱼非池步子不停,一步一步,坚定无比,走在寂静无人,又漫长无际的索道上,墨发翻滚,她风中摇摇欲坠,一言不发。
“大胆!速速回头!”守山人出现,怒目厉喝。
无为山有规矩,下了山的弟子,不能再上山,不得无为山邀请的人,不能上山,凡不听劝告,皆以死相迎。
鱼非池这算是坏了规矩,不过,这规矩,有什么不能坏的?
回头?回去哪里?哪里还有地方可以回头?
所以她一步步继续住前,将那守山人的喝斥声视若听不见。
依规矩,守山人当一棍压下,将鱼非池打落打山底。
“让她上来。”久违的鬼夫子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激怒了鱼非池,她停了一下脚步,然后疯狂地奔跑起来。
奔跑着过了索道,过了无为山的大门,过了宽大的广场,过了南院,北远,过了一个又一个空着的课室,过了艾幼微的房间,像是穿过了她十年的生命,她回到了起点,来到了一切开始的源头。
藏书楼。
鬼夫子站在藏书楼门口等着她,十年不见,他未有半点变化,依旧是鹤发童颜,只是眉眼见哀愁。
二人对立,久久无话。
风雪在二人之间飘过,鱼非池再也不会过去跟鬼夫子嬉笑调侃,好似那风雪带走了他们之间往日的所有情份。
“让开。”鱼非池说。
“七子下山,不得传召,不可上山,鱼丫头……”
“闭嘴,你没资格这样叫我。”鱼非池打断他的话。
有资格这样叫她的人,已经死了,死之前还跟自己说,他们救的是游世人,不是自己,救的是这天下,不是鱼非池,他们早就死了,鬼夫子不够资格,哪怕他是这世上逆天的存在,他也没资格。
鬼夫子神色微滞,似是伤感,他可喜欢鱼非池这丫头了,可是这丫头,好像一点也不喜欢他了。
鱼非池推开鬼夫子,上楼。
以鬼夫子的武功,他甚至只有动一根小手指,就可以把鱼非池震飞,但他却觉得,鱼非池那一推,他无力抵抗,由着她跑上了无为学院藏书楼七楼。
七楼,七楼,长命烛,七盏长命烛。
无为七子,十年之期,长命烛灭,七子命止。
七楼。
要去七楼。
她一路疯跑而过,只听得见“咚咚咚”的脚步声,急切,短促。
五楼的时候,她停了一下,以前上课,总是在这里的,七个人胡闹成一团,鬼夫子提着戒尺就打,你护着我我护着你,个个都是一袭白衣,干净无暇,哀嚎一片,也笑声清脆。
窦士君大师兄总是无奈,替他们圆谎,没一次瞒过鬼夫子,连带着大师兄也要跟着受累。
韬轲师兄持重沉稳,偶尔跟他们一起发次疯,总是能被抓包,直骂石凤岐是倒霉鬼,谁碰上谁倒霉。
苏师姐总是挨打最少的那个,坐在一边看着众人受罚,笑而不语的样子高深莫测,大家都说,苏师姐之智最是可怕了。
初止那时也是很好的,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至少相处融洽,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也乐意跟大家分享,挨罚少不得他一份。
石凤岐是被打得最多的那个,除了他自己那份,他还得替自己挨揍,时常被打得上蹿下跳,满口求饶,颇是可怜。
自己,自己啊,是最不听话的,上课打盹是常事,烤了鬼夫子的鱼来吃,还会偷跑去喝艾司业的酒,时常耽误第二天的早课。
迟归那时候多可爱啊,成天跟在大家身后,满肚子的为什么,乖巧懂事,没人不喜欢他,大概除了石凤岐吧,石凤岐总觉得迟归目的不单纯,觊觎着自己,令他好生不痛快。
……
后来,怎么了?
后来到底怎么了啊!
六楼她不敢看,那里放着的是列位七子的灵位,她怕自己看了,背负不起那么多条命,就走不到七楼了。
所以她只深深一拜,不管里面的灵位有几张,不管里面死的人有多少,都请受她一拜,谢谢你们所有人曾经的努力,至少这世界有了改变,管他是变好还是变坏。
七楼,这台阶怎么这么难走?
怎么好像每一步都要用尽她全部的勇气,用尽她所有的力量,才能迈动一阶。
她望着那扇门,她知道,推开,就可以看到长命烛。
若是记忆不出错,长命烛无根而浮于半空,穿行而过而无痕迹,走之前,亮着七盏,每一盏一条命,死一个灭一盏。
她伸双手,按在门扉上,这才发现,她枯瘦的双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明明那门只要轻轻一推就开,她却像是面对着千钧重的石门,铁门,推不动。
门后,就有真相。
门后,就可知石凤岐是生是死。
烛亮,她会狂欢欣喜落泪。
烛灭,她会……她会如何?
她也不知道。
但是这是世上,唯一可以真正确定石凤岐生死的地方。
就这样近在眼前,她却突然害怕,怕到控制不住自己双手与身体,颤栗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推开了七楼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