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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庄实在有点乱,许母生怕董香香在回家的路上遇见麻烦事。就让她年前,先别往家去了,就留在宿舍里住吧。
“你住在学校里,该吃什么吃什么,别管家里的事。有需要的东西,你就在城里买去。有空的时候,你就在饭馆里打打牙祭,妈给你准备粮票了,你别省着。等妈有空了,会去学校里看你的。”
董香香对此也感到很无奈。“妈,您自己在家里行么?”
许母却一脸鄙夷地说:“咱们家养了四条大狗,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面前胡来?这么多年了,我又怕过他们谁?”
“……”董香香都忘了,母亲在村里也是极厉害的人物。
有了母亲的提醒,董香香暂时就没回家。
倒是许母有空就来看看她,还会托陈小英给她稍了一些吃的用的东西。
鲁师傅也从马厂长那里听说了董香香的处境。就常叫董香香去他家里过礼拜天。鲁师傅的妻子也是个很爽利的人,加上年龄相差又大,就直接把董香香当晚辈看了。
许母知道鲁家人厚道,也登门送上谢礼,请鲁师傅多教教她闺女做点心的手艺。
两家人一来一往,关系也就十分亲近了。
后来,几乎每周末,鲁师傅都带着董香香一起做点心。名义上,是鲁师傅指导董香香,可是实际上,却是两人在交流切磋。
鲁师傅是个很正直的人,他不愿意占董香香的便宜。于是,当着马厂长的面就说,他当不起董香香的师傅。人家董家祖上就是白案点心的行家,董香香知道一星半点皮毛,说出来都对他很有助益。他现在只希望能尽微薄之力,帮董香香把祖上的那些东西传承下去,别断了就好。
马厂长这才知道董香香做点心的手艺有多出色,自此对她就更加看中了。甚至,允许董香香在厂里学习。董香香被鲁师傅带在身边,也认识了很多厂里的人。
其实,一开始,董香香只是想从鲁师傅这里,多了解一些董家的事。没想到鲁师傅居然这样照顾她。董香香自然很感念这份情谊。只是上辈子,她跟着师傅学习多年传统白案手艺,师傅待她极好,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了她。到最后,甚至连铺子都留给了她。
所以,董香香不能随随便便就拜别的师傅。
许母也曾经提过想让董香香拜鲁师傅为师,只是董香香提起外公留下的《八珍玉食谱》,许母也能作罢。
后来,两家人来往多了。许母干脆就做主,让董香香认了鲁家做了干亲。
自此,董香香和鲁师傅一家也相处得越发好了。
鲁师傅只有一个儿子,叫鲁建国,传承了父亲的手艺,也在城西点心厂工作。他娶得是同厂的女工董秀娥,两人有一对儿女,早就自立门户。
建国夫妻俩虽然比董香香大了10多岁,却管她叫一声妹妹。他们那对儿女比董香香小不了几岁,也得叫董香香一声姑姑。一开始,大儿子还不愿意叫。后来,被董香香做得那些糕点收买了,也就习惯了。
不管怎么说,鲁家人都是极好相处的。
在董香香不能回家的日子里,却意外得到了另一份温暖。
……
那年春节,许国梁终于回到了思念已久的故乡。
在这将近1年的时间里,许国梁受到了各种新知识、新观点的冲击。作为站在时代前端的知识青年,他们在校园里开展了各种批判,各种大讨论。许国梁的眼界自然已经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
这一年里,母亲给他提供了宽裕的生活费。让他可以买书和需要的东西,也让他越来越像个城里人。
他有很多心里话想跟母亲说,也有许多话想和香香说。
踏进小西庄的黄土路上,他的心里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乡愁。
只是,就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靠近路边那户院子里突然飞出来一只鞋,刚好从许国梁的面前扫过。如果不是他走得慢,这只臭鞋刚好就要打在他脸上了。
许国梁刚要开口劝戒院里的同乡几句,就只见一个年轻人从院子里飞快地窜出来。
那人出来的时候,一转头看见许国梁,不禁笑道:“呦,国梁,你回来了?怎么着,在京城者一年挺好的吧?”
“嗯。”许国梁笑着跟那人打招呼。
只是,那人没空停下来跟许国梁叙旧了,他家老头很快就拿着扫院子的耙子冲出来要扒他。
那人却就像猴子似的,躲得飞快。他爹扒了几耙子愣是没扒着他。老头气得破口大骂:“眼皮子浅的小畜生,祖辈留下的地不种粮食,要种葵花?小王八犊子你想什么呢?告诉你,老子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这家里还不是你当家做主呢,你说破大天去也没用。”
趁他骂人这功夫,那小子早就跑远了,影儿都不见。
老人光着一只脚,一脸怒气地站在那里,一转头刚好看见许国梁。
许国梁作为村里最有长进的知识青年,自然想劝解老人几句。只是他还没开口呢,就被这个坏脾气的老头吐了一口唾沫。
“呸,我看老许家真是绝后了,非要让一个寡妇当家,在村里上蹿下跳地挑拨。许国梁,听说你小子还是状元呢?也不知道管管你那个败家的妈!”
许国梁完全被骂懵了,他心里的思乡情谊一进村就被泼了一大盆凉水。
到现在,他才知道小西庄是个多么愚昧的地方,这里不止贫穷,人也无知无礼。对这样的故乡,他突然就觉得爱不起来了。
许国梁也懒得理这臭老头,抹去脸上的唾沫,漠然地往家走去。
只是,还没到家门口呢,更让他难堪的事情发生了。
几个混小子在他家大门外破口大骂。
“许老太太,你偏心,要雇人凭啥顾那些年老体衰的异性人?不顾我们这些姓许的好劳力?大家都是血亲子侄,枉费我们叫你一声婶子,你也不知道顾着点我们?”
偏偏许母根本就不吃他们这一套,她提着镰刀就出来了,恶狠狠地瞪了这几个三青子一眼,破口骂道:“滚你的犊子,你爹,你爷都不敢在老娘面前龇牙,你个小兔崽子算老几呀?莫说这作坊还不是队里的呢,就算是队里的,也不要偷奸耍滑,不干正事的小混蛋。给你们脸了,敢来捣乱,信不信我砍不你?”
许母也是个暴脾气,发起火来那真是会砍人的。她的表情实在太可怕了。一下就把那些混小子给镇住了。
这时候,三队队长许红旗也亲自赶过来,把这帮不长进的小子挨个骂一顿,这件事才算平息下来。
等处理完这件事,许红旗和许母这才发现许国梁回来了。
可是,许国梁看着他们骂架,整个人都吓傻了。那张小脸也吓得煞白煞白的。
堂大爷许红旗也不知怎么安慰许国梁,只能尴尬地说了几句鼓励他在京城好好学习,给老许家争光之类的话。
许国梁也没心思听他说这些,草草应付过去,也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沉着脸跟许母一起回家了去。
推开院门,走进从小住到大的小院子里,耳边传来一阵剧烈的狗叫声。
许国梁看着熟悉的房子,斑驳的土墙,突然发现他对这里的一切并没有那么想念。
或许,只是因为他想念家里人,所以,才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不断地想念着这样一个贫瘠又糟糕的地方。
许国梁突然觉得心里很乱,忍不住开口对母亲说:“妈,香香哪里去了?放假了,她怎么不在家呀?”
许母放下手里的镰刀,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脸尴尬地说:“她呀,在家做了点心,拿到城里跟鲁师傅讨教去了。”
“噢,她还喜欢做点心?妈,这段时间里,我还真挺想念香香做得那些点心呢。”许国梁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国梁,这一年,你在学校里还好吧?”许母忍不住满脸关切地看着儿子。
“挺好的,学校里的同学们都挺好相处的。您往我包裹里放了不少钱,买书,买学习用品足够了。”
说到同学的时候,许国梁突然想起了一张清纯漂亮的脸。不过很快,他就像受了惊吓似的,飞快地把那个身影甩出脑海之外。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媳妇,他早已认定了董香香,自然不会因为班里女同学的热情就改变初衷。
而且,经过某些事情,许国梁打心里认定董香香不比任何人差。他就想娶董香香,就像和母亲、香香一起过一辈子。
这一刻,许国梁再次下定了决心。他很快抬起头,任由母亲上上下下打量他。
这一年,他没做任何对不起母亲和香香的事。所以,不需要心虚,也不需要愧疚。
许母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很久没见过儿子了,就忍不住上前细细的打量着他。许国梁好像又长高了,而且变得精神多了。
“国梁呀,你一个人在外面,该吃什么吃什么,该用什么用什么,千万别舍不得花钱。”
“妈,我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
“国梁,那你饿不饿?妈给你做点吃得吧?”
“妈,您别忙,我在路上吃了。你坐着好好休息吧。”
“唉,也不知道,你受没受委屈。”
“没有,学校里真得挺好的。”
时隔一年之久,母子俩个坐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
……
与此同时,董香香看着篮框里的点心,一脸无奈地站在街边。
谁能想到鲁师傅一家,居然都去参加婚礼了,马厂长也进京城开会去了。
这些点心如果再拿回村里的话,小孩们一起哄,也就给他们分了。要是以前,董香香倒是也愿意照顾村里的孩子。可是,现在村里闹得那么厉害,她家孩子有他家孩子没有的,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
董香香一点都不想因为几块儿点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她想来想去,还是不要把点心带回去了。
牛车回村的时间还早,董香香干脆就提着点心篮子,去了那条最热闹的巷子,找了个角落里的空位站着。
旁边摆摊的人见她面生,就忍不住问道:“姑娘,你这是打算卖什么呀?”
“点心,我家传的点心手艺,最适合在过年时候吃了。”董香香老老实实地说道。
“你能打开箩筐,让我见识见识么?”那个小商贩又问。
“行呀。”董香香说着,就打开了箩筐盖子,周围的小商贩都看过来,一看这新鲜玩意都愣住了。
只见一个个小巧的豆粉卷子,整齐地摆在干荷叶上,上面还贴着一个红色的山楂条,站得近的人甚至能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豆香味。
有人没见过这玩意,就忍不住开口问:“这是什么呀?怎么跟槽子糕和酥饼不一样呀?”
有那有见识的人就说:“你懂什么,这是驴打滚,这年头可少见了。不过,京城里应该有卖的吧?”
旁边人接口道:“驴打滚我见过,别人家做得比这个大好多呢,也不如这个做得漂亮精巧。还真没见过驴打滚上面盖山楂糕的。”
有人就忍不住问:“姑娘呀,你这个驴打滚怎么卖呀?”
董香香开口道:“4毛一个。”
站在一旁的商贩听了这话,不免大吃一惊。“什么,一个小卷子你卖四毛?这也太贵了吧?好的月饼才3毛一个,差点的才卖2毛钱。你这小丫头随便做个点心,就敢卖4毛?你当钱是风刮来的?”
他这么说其实是看董香香脸嫩,抹不开面子说话,想逼董香香降价。然后,再买几个回去尝尝。周围围观都是买卖人,自然明白他这一套。大家也不吭声,请等着捡小便宜了。
可偏偏董香香就像个闷葫芦,她似乎根本就不懂做生意的这套“规矩”。看着周围的人都不说话了,她就只当这些人都对自己的点心没兴趣了。随手就又把箩筐给盖上了。
正在这时,人群外面有人说了一句。
“这篮子里驴打滚我都要了,你随便开个价吧?”
董香香听了这话,差点绷不住劲。原来这七十年代末,也有土豪包场的?而且,这声音这语气她听着有点耳熟。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董香香忍不住抬起头,向人群外面看去。
这一看,她顿时就呆住了。
另一头,想砍价的小贩也跟着急眼了,回头怒骂道:“凭什么你全要了?懂不懂先来后到啊?”
待到看清那人的模样,他那满口的牢骚反而堵在喉咙里了。
只见那年轻男人两条似蹙非蹙的剑眉,一双看透世间人情的桃花眼。他刚二十多岁的年纪,骨子里带着一股的内敛的清贵风流。
这样一个男人放在旧时,说他是王孙公子也有人信。可惜,站在当下,却像是错生了时代。他虽然身上也穿着具有时代特色的绿军大衣,却与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
于是,一时间,他就硬生生地被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商贩,误认为是无事生非的小痞子。生怕惹毛了他,就会招来一群小流氓过来捣乱。所以,到嘴边的怒骂也没骂出来。
那人可不管这些人怎么想,他双目一眯,冷笑道:“你不是嫌贵么?我不嫌贵。这么好的点心你有脸砍价,打量着人家小姑娘身边没大人,就欺负人想占便宜。你也不想想,哪儿那么多便宜给你占。那小丫头这点心随便开价,就算翻一倍也值得,这筐驴打滚我包了。”
一时间,周围的商贩听了他的话都傻了。这是哪里来的冤大头呀?不还价不说,还待主动加钱的。
站在人群后面的董香香也彻底傻眼了。只是,她并不是因为这个价钱,而是因为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
董香香熟识得是,30年后,习惯性把花白的头发梳成背头,露出脑门上抬头纹,鼻翼间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骨子里带着一股学者傲气。一言不合,就敢在电视里把知名专家辩论的谢三爷。
而不是现在这么一个,穿着军大衣,带着护耳雷锋帽,看上去随时都跟人动手,还能随手招来一帮人的愤怒青年。
曾经可以算是唯一的朋友。在她生命最后一刻,帮她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想要照顾她最后一程,却又被她拒之门外的朋友,竟然跨越了三十年的时间长河,再次走到董香香的面前。
明明是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的一个人,可他当风华正茂之时,用那双带着雾气桃花眼凝视着她的时候,一向冷心冷情的董香香,竟也开始乱了心跳。
没办法,她三十年后的糕粉——谢老头变化实在太大,一时间,董老太太有点接受不来。
……
由于董香香眼睛里的情绪实在太复杂了,有感激,有敬重,也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怀念。
谢三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看得头皮都有点发麻。他心里还嘀咕呢,这个乡下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说感激他吧,这眼神也太过了点。难道说,这小丫头正值豆蔻年华,他随手一帮,就对他一见钟情?想到这里,谢三冷汗都出来了。他这辈子可是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处对象的。
而且,这丫头有点太小了,她有十五了,还是十六了?
谢三今年已经二十二了,目前无正当工作,被街坊四邻称他为无业游民,身边还跟着一群同样不着四六的狐朋狗友。街道大妈每次遇见谢三,都直皱眉。
谢三之所以大老远跑来昌平县城,是为了看他的发小陆洪英。
五年前,陆洪英刚满18岁,为了个胡同里的小丫头片子,跟别的地方的野小子打架,一板砖下去把人拍了。
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着,就被判了五年。
这五年来,谢三一有空,就来昌平这边的监狱看望他,顺便就到处跑跑收收货。
谢三底子在呢,淘换一样东西,能吃上好几年。这也是一举两的好事,他挣了不少钱,顺带手的就把陆洪英的寡母和弟妹都帮着照顾了。
这次他会过来,是因为陆洪英快放出来了,谢三忍不住过来看看他,嘱咐那老小子两句别在里面惹事了,赶紧放出来就完了。省得他老娘为了他都快把眼睛哭瞎了。
谁成想在收货的时候,随便在附近的街上逛逛,就遇见一个小毛丫头,正大着胆子卖驴打滚呢。
谢三这人小时候家里境况还行,作为最小的孩子他可被家里人娇惯着。谢三打小就喜欢吃点心,这习惯一直没有变。
他一看董香香做得驴打滚,是正宗的白案厨师手艺,心里就喜欢得不行。自然就不许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摊贩欺负人家姑娘年纪小,好借机压价。
很快,董香香就冷静下来了,她不在看着谢三,而是垂着眼睛,摸了摸竹筐,沉声对谢三开口道:“总共25个驴打滚,10块钱,你就拿走吧。”
这一世,两人已经是陌生人了,再也没法像上辈子似的,聊几句天,谈几句家常了。
旁人都说,谢三这人孤傲冷情,可董香香却知道这人最是心善。一定是看她一个小姑娘,不忍她被人欺骗,才出手帮她的。
旁边的小商贩听了董香香这话就不乐意了。他不敢整治谢三,却敢为难董香香这个小姑娘。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都说我要买你的这驴打滚了,你还非要全都卖给他?”
董香香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大叔,我不是做买卖的,我就是做点心的手艺人。你只知道月饼便宜,却不知这驴打滚是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准备材料,这才能做出来的。光是工序,就不知道比那月饼麻烦多少。
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点心,自然想要给真正懂得欣赏这点心的人吃。这位大叔,你还是卖槽子糕和月饼去吧。”
董香香说着,就把箩筐递给了谢三。
由于她太过理直气壮,一时间那个小贩竟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