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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梓死了, 她是岳莘,从来都是。”
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春日里, 阳光逐渐变得强烈刺眼,直面而照, 不知是眩目光线让他睁不开眼, 他恍滞地看着对面的一团晃悠而模糊的绿色,老泪肆流, 一动不动, 沉默了几乎是一刻钟的时间, 突然间又爆发出一种撕裂般的狂笑,笑得猖狂,肆无忌惮, 类似痛苦般的大笑,身体颤抖不已, 不得不将身子依在轮椅的扶手上支撑他难以平衡的身子,像是要把这世上所有的荒唐事都嘲笑一般,还有,他自己。
“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安静地待他发泄所有情绪,直到他笑声削弱,他胡乱抹去他鼻下的涕液, 脸颊上浑浊的泪水还有嘴边飞溅上的唾沫, 他问她。
“很早已前。”
她抽起压在他身下的汗巾, 侧过身子, 心细地,一点一点帮他擦去脸上□□混合的污渍,他的脸被他随意的抹拾而弄得黏腻而浑噩,他眯着浑浊的眼睛,任她手里的动作重复,对于她,他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任何变化,如同父亲需要女儿孝顺那样理所应当。
她把她的背叛轻描淡写地说出来,那感觉就像是把所有人的命运颠覆的始作俑者并不是她,可他完全恨不起来。
恨,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过去,她现在把真相说出来,他除了接受,又能如何?
崇光啊,崇光,你说你不信报应,可人斗不过天,你想要那么多东西,最终都是要换回去的。
费尽心机数十年,终为他人做嫁衣。
那些崇光做的,终是付之东流的东西,他除了唏嘘,还能做甚?
无能为力。
他看着他在意的人这些年步步为营,最终也只是枉费心机。
这天,冥冥之中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无法更改。
他只是在他身旁帮助他,成败与否与他无关,他只是参与者罢了,做了他能做的,可以留在他的身边陪伴,可以时常看见他与他说话就够了。大概是因为最后不论他获荣获辱,都无法给他一个位置,既然这样,鞠躬尽瘁,何必呢?
他只是在乎他的人罢了,其他的与他有关的都是杂碎,他不会过问,他只是照他的话做便是了。
还好,他能够安乐地活在这世上,平平安安地病死去,不会知道他将来的失败,一败涂地。没有在老年身陷囹圄,死得凄惨,抱着一颗即将开花结果的期待在榻上安息。
多好,此生的崇光活得精彩,只是最后带有些许遗憾罢了。
他是一个注重现世的人,死后会不会知晓生者现状?来世过得如何?这些都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从不会去思虑。
崇光,这一生,你过得很好。
你不在之后,我就没有必要再留下来了。
你的家是我憎恶的,你走后,我对它做了什么,子桑又是如何颠覆了它的,你无须知道。
真相,我会替你担上一辈子,直到我死去。
“钥匙先拿着,把花楼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再走,我乏了,带我回去。”
他到底给了她想要的答复,只是说出这些后,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东西像是被人抽走,身子变成了半个空壳,没了精气,他想回屋独自静一会儿。
他把她放走了,不舍与可惜并存,这世上,他们是多么的相似,他知道,在她鼓起勇气把所有真相说出来的时候,真正意义上,他们变成“同类”。这世上,他与她这类的怪物见不得阳光,只能躲藏隐蔽,被世间人唾弃放逐。生存不易,他已经被这世道抹去原本模样,面目全非,变成了一个就连他自己都认不清自己的,彻彻底底的怪兽。
她还那么年轻,比他勇敢彻底,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没有他那般的挫折,更重要的是,她在意的那人,也如同她那般在意她。
她比他好上太多太多。
也罢,既然都是同类,就不要为难了。
她在重复他的老路,这条路并不好走,但她不必经历他的种种,没有必要。
他的无可奈何,他不想让她承受。
放她走,她的路会好走些,即使以后依旧需要躲藏。
那个夜里,他让侍寝的小生离开,破天荒地,这一晚,他放弃了啜烟,一切烟具器皿被规矩地收入柜屉里,他一人躺在沾有浓重烟气的床榻上,双手压在后脑勺下,怔怔地望着梁上模糊的影子,梁木上细微地传来鼠类吱吱的鸣叫,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曾经的那个与老鼠作伴的小黑房子。
那是他的前半生。
他被买进花楼里做唱戏小生,那时他生得俊俏,唱得一首好曲儿,偶尔有钱的夫人会在戏幕之后带他出去过夜,他以为这是他以后的生计,借着年轻的资本妖娆,并开始为自己存一些养老的钱,因为他知道,干他这一行的都是靠吃青春饭过活。直到很快某一天,老鸨告诉城里的一位大老爷把他看上了,要他过去。他不肯,那时他还是新晋,没有任何可以拒绝资本,老鸨好生相劝多日,他依旧不从后,他就被人捆到黑屋里关禁闭了,先是打骂,后面便是拳□□加,他在黑屋里关了整整半月,那里每夜鼠类出没,吱吱呀呀地叫唤。
有一次,他默默的看着几只老鼠群聚在地上舔他白日留下的一滩血迹,他在想它们的牙齿那么锋利,如果发发善心,把绑在他的身上的绳咬断该多好,那他就可以逃跑了。
可,逃出花楼,以后,他又能做什么?
他身子弱,在这里待惯了,不愿做体力活,又不太能识字,出外面讨生活,当乞丐吗?
可他不愿伺候男人啊,那,死了算了。
最后,他没有死。
死,他也受不了,不是身上的伤让他疼痛,是饥饿,整整其他他没有吃过哪怕是一粒米,他饿疯了,当半月之后,关他的人送来玲琅满目的山珍海味,他像狗一样跪在地上饕餮大餐,他们并没有给他筷子,没有桌椅,只有随意放在地上的菜食,可他顾不了这么多,他发疯似的想要把那些东西狼吞虎咽地塞进肚子里,弄得满身满脸地狼藉,结果,他的胃无法承受如此巨大负荷,他吃完了便开始呕吐,几乎把他吃下的全部吐出。
又是一地狼藉。
他就这样躺着一个恶心,昏暗,浑噩,狼狈的黑屋子的中央,一动不动,不眠不休,像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翌日,他妥协了,伺候男人会比这样的羞辱更加令人低贱吗?
不会,他不会是一条饥不择食的狗。只是伺候男人,他便可以有房住有食吃,可以赚更多钱,他可以是人,妥协吧。
那之后,渐渐地,他就只开始接待男人,不只是是他要求的,找他的人也多了,也是,这比伺候女人轻松多了,赚得银子更多,何乐而不为。
他以为这辈子他会是这世上的“正常人”,他不会喜欢上男人,他是迫于生计装作喜欢罢了。
直到十八岁的时候,他遇见崇光,他才明白,喜欢谁重要吗,何必依着这世道的意愿给自己贴上名牌?
他只不过喜欢上一个人,而那人恰好和他一样,也是男人罢了。
可,若崇光也可以像他这样豁达,那他们的路会不会就好走一些了?
路?
他在想什么,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可以走的路。
遇见崇光的时候,他已经是有家室了,他比他大二十岁,他说他并不是自愿进花楼的,朋友来玩乐,非要拉他过来。他笑着问,如果你不喜欢这里,离开便是,你朋友已经各种寻了乐子,现在你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他耸耸肩回答,可我喜欢听你唱的曲儿。
之后,他经常过来,只是坐在角落听他唱曲儿,听完后给他些赏钱便归家,只是好几次,他过来后都是空手而归,因为他被别的老爷带出去过夜了。最后他也学着别家老爷的样子,在夜晚降临的时候,驱车把他从花楼带他去别院,他为了他,在那里搭了个戏台子,仅仅只是为了可以听他唱小曲。
崇光说他不喜欢他唱给别人听。
那又如何,这是他的生计,不止唱小曲,□□也是可以的,如果他愿意,今晚他也可以陪他。他倒着酒,笑得轻浮,说得理所当然,没有任何羞耻感,结果,他被对面的人狠狠地甩了耳光,他嘴角渗血,被打到于地。
崇光愤然离开,而他呢,独自一人喝完他们的酒,甩起水袖,在孤零零的戏台上,低声吟唱,离人曲。
那一夜,他把他这一生会唱的曲儿都唱完了,直到他醉得一塌糊涂,瘫倒在晚风拂动的戏台中央,长醉不醒。
再醒来的时候,赤身露体的他躺在崇光在别院的寝室里,在阵阵难受与恍惚之间,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一具尸体一样,任由趴在他身上的人毫无章法地撞击他的身子。
这别院,他在这里唱了三个月后,终于,崇光把他带进他的寝室。
周围都是那男人身上阳刚的气味,辛辣的汗水气味,被褥上男人居住过的气味,男人剧烈喘息里的气味,他发现他喜欢这个男人的味道,让他觉得暖和和安全。
再后来,他被崇光赎走,因为他说他不喜欢别的男人碰他。
他被安置在那家别院里,他每月会给他大笔的钱,隔三差五他会过来看他,不限制他的自由他说他可以拿着钱去做些正经生意,可以去嫖女人,可以去赌,可以花天酒地,他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他给他的补偿,因为除了这些,他想要的,崇光给不了他。
除了男人,他不可以去碰,他可以为所欲为。崇光说。
因为,他是他的。
之后的三十年里,岁月除了在崇光的脸上留下了斑纹之外,几乎没有改变他什么,他还是他。
而他呢,时岁把他搓磨得面目全非,他已经记不清年轻的时候生得如何面孔,因为酗酒吞咽,他的嗓子在二十年前便坏了,他无法再唱曲儿,不再俊俏,消瘦,诱人,变得丑陋,颓废,荒唐,可笑。
人到中年,他把自己过得如此狼藉残破,彻彻底底地,他成了这世间的怪物。
他发现,他一直在潜移默化地报复他,刺激他,折磨他。
那人无动于衷,他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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