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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中使自知躲不过, 抱着圣旨从床后走出, 向来笑容可掬的面孔变了一副脸色, 不卑不亢道:“殿下不受传召,擅闯陛下寝殿,难道就不怕日后史书工笔, 给殿下安个逼宫罪名吗?”
穆元礼冷笑了两声, 道:“你这老奴倒是伶牙俐齿,若非你如此冥顽不化, 非要给太上皇陪葬,我倒是挺想让你继续在御前侍奉。”
杨中使听他言语间称安业帝为“太上皇”,不禁大惊失色。穆元礼猜出他所想,笑道:“百姓最乐意看到的, 无非是父慈子孝, 兄友弟恭, 父亲你说是不是?”
他一挥手,身后人一拥而上将杨中使压在地上。杨中使仍不肯放开手中圣旨,将其紧紧护在怀里,冷不防背上被刺了一刀, 他痛得一阵抽搐, 花白头发混着鲜血蹭在地上,放声哭道:“陛下,陛下啊, 老奴对不住您——”
殿内龙涎香混着药味扑鼻而来, 那床上人一动不动地缩在被褥里, 只露出半个斑白头颅。穆元礼知道,这里面的人便是自己那万人之上的父亲了。他一步步走过去,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盯着那露在外面的一蓬凌乱的白发,他想:这就是平日里金口玉言威风八面的大周天子,他不过也是个肉体凡胎,此刻疾病缠身,离了他身边的一众侍卫,便只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刀俎。
而他最喜爱的幼子,也不过是个胆怯无能的窝囊废,听闻他带军突袭,早撇下他不闻不问,自己逃之夭夭。
穆元礼接过从杨中使手中夺过的圣旨,明知里面写着的是什么,却仍想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再当着安业帝的面将其烧成灰烬。
圣旨是潦草写就,也未用铜管装封起来,慢慢打开了一半,仍未见上面写有一字,穆元礼心中不由疑窦丛生,慌忙将其全部展平,陡然一惊。
这竟是份空白的圣旨!
他第一反应是去看那杨中使,这老宦官背上受了伤,奄奄一息,侧目回视着他,眼中尽是讥讽与怜悯。他心中警铃大作,突然想到什么,将被褥一把掀起,床上人一身暗黄中衣沾了血迹,背对自己纹丝不动。
穆元礼瞪着那人,目眦欲裂。
不用将其转过身来,他已知道此人定不是安业帝。
“谁?”
身后安庆显突然叫了声,他回头望去,只听得外面响起箭矢划破长空的凛冽之声,守在殿外的士兵断没料到会有人执□□至此,皆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侥幸未中箭的也不敌随之而来的短兵交接,只片刻功夫,便纷纷与地上那些尚有余温的尸体倒在了一处。
安庆显脸上的肥肉吓得一抖一抖,“大王,是飞骑营的人,我们中计了!”他急得团团转,低声道:“怎么回事,这些人何时来的?”
还未等他从始料未及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杨中使放声大笑道:“陛下早已龙驭宾天了!”
他笑了几声,又是嚎啕大哭,向北而拜,白发沾血的模样竟显出几分可怖,让在场诸人打了个寒颤,“郑国公派人在此久候多时,太子也早已带了陛下遗体回京,想必现在已平安到了京城,正考虑着该如何处置殿下您了。”说罢又唤了声“陛下”,一头撞向了床角,霎时咽了气。
安庆显听得手脚冰凉,他经历了不少血雨腥风,此刻不用多想也能知道,这老东西还留在行宫里,怕也是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的。杨中使向来与安业帝形影不离,他不离开终南山行宫,谁能料想到安业帝已然驾崩,且遗体也已悄悄运出了山。
“大王,我们快走!”安庆显当机立断。
殿外厮杀声愈来愈咧,穆元礼仍是纹丝不动,阴沉沉地瞥他一眼,“走?去哪里?”
自己这外甥什么样的心性安庆显自然清楚,看这样子他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安庆显压低声音疾声道:“臣在渭水边备了船,咱们先杀出条路,回涿州再说。”虽是如此,他心里已然不抱什么希望了,且不说能否在禁卫军之首的飞骑营手里逃脱还是个未知数,就算九死一生回了涿州,难保那些人临阵叛变,反过来咬他们一口。
安庆显心中狠狠叹了口气:罢了,走一步,是一步。
没想到穆元礼猛地挣脱了他的手,“你瞒着我作此安排,是何居心?”
安庆显心道这小子怎么和他父亲一个性子,疑神疑鬼的,这时候居然还怀疑他怀有二心,忙道:“我是以防万一,断没有逾越之想。”听殿外马蹄声愈来愈密集,心知那帮人快要闯进来了,连声道:“大王,请快跟臣走……”
穆元礼盯着他因焦急而泛出红光的脸,只觉可笑至极。
他到底是一心为了他坐上皇位,还是为了自己荣华富贵?此人藏巧于拙,老奸巨猾不亚于郑国公安业帝之流,自己事事对他言听计从,到底谁为主,谁为臣?
穆元礼断然喝道:“要滚你滚,今日事不成,我便死在此处!”
他想起幼时目不识丁的母亲教自己识字的场景,想起她因被安业帝冷落受人冷嘲热讽后颓废模样,紧接着,是被安业帝斥责“结交朝廷官员,其心可诛”时,自己汗湿衣衫的唯唯诺诺的样子,画面一转,自己那幼冲之年的弟弟头扎两髻,懵懵懂懂地坐在储君之位上,身旁是安业帝替他精挑细选的一众太子宫属官。
他身体晃了晃,双眼通红,大步跨向龙床,连同那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挥剑将它们砍得稀巴烂,而后屈指成环,长啸一声。
安庆显先是觉察到四角开始冒出一阵淡淡的烟雾,而后才敏锐地嗅出一份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时,四周早已变得如同火炉一般,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汗如雨下,盯着穆元礼侧脸,见他目不斜视,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不禁后退几步,慌不择路地去找门。
打开门之时,冰凉的刀刃已架在了他脖子上,执刀的少年从窗户跳入,被烟雾呛得咳了声,笑道:“安詹事,可让我好找!”
……
穆元酂由人带路,很快便从一条偏僻小道到了山脚处,长公主的马车正在那候着。
他心里松了口气,见一人掀开车帘下车,上前道:“姑姑,我……”
随即一怔,见阮明婵也跟在后面,先是惊讶,而后带了些歉意地笑道:“阮娘子也在此处。”见她起身要解释,忙道:“你回长安的目的,我已经听说了,也听闻此事是你们在涿州的时候先察觉的,这实在得归功于阮公,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前往涿州去增援陈儒他们了。”
阮明婵听他虽一路走来有些狼狈,但安排得还是有条不紊,便点点头,“太……”
说了个头,她意识到穆元酂此时已经不是太子了,但还未登基,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长公主看出她犹豫,笑道:“你直说便是了。”
阮明婵感激地看她一眼,道:“家父此前糟河北叛将劫持,朝廷的解差因此丧命,不得不停留在雍县,雍县县令陈儒自觉不能独挽狂澜,故而请求家父再多停留一阵,等朝中波澜过了再上路,是故家父现仍在雍县,不知陈县令的上书……”
穆元酂笑了一下,“我都知晓了,此事我自有安排。”
他却没再说下去,阮明婵也不便追问。
长公主面露满意之色,道:“既然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也不宜久留,先走吧。”
穆元酂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父亲驾崩是在昨晚,虞师道并不知道,他今日称病在家,未曾来行宫处。姑姑,那我们该以何理由处置他们?”
阮明婵闻言,下意识抬眼看向长公主。
她勾起唇微微一笑,将手轻轻放在穆元酂肩膀上,“从此刻起,你便是大周天子,你若是想赏罚一人,只要心中有数,便放手去做,不必事事都来询问我了。”
穆元酂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三人正欲上车,阮明婵却敏感地闻到了类似于木材烧焦的味道,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心中思忖了片刻,下意识抬眼望向山顶的行宫方向处,却发现那里竟冒出了滚滚浓烟,隐约能看到冲天火光。
不用她开口说话,长公主和穆元酂也看到了。穆元酂咬牙道:“居然还来个玉石俱焚!”他心中暗道幸而将安业帝的遗体早早藏于牛车中先行运走,事发突然,也只能如此了,不然此刻只能任其蹂.躏。
说话间,已经从山上下了一队骁骑卫,皆手执长弓,腰佩长剑,脸上都被烟熏得黑了一片,为首者下马拜道:“殿下,英王自尽了。”
三人对视一眼,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他本是想着先发制人,无论是行宫,长安还是涿州,处处安排妥帖,未想反而被人先下手为强,既然同是死路一条,以他的脾性,定是不愿被押解至京城。
他马背上还驮着一人,身着绯色宦官衣袍,垂着脑袋,一眼望去便知早已没了气息。
阮明婵认出这是那日她们被贬出京时,特意来提醒兄长的杨中使,没想到他居然没跟着一起撤离行宫,而是特意留下来掩人耳目,侧目看向穆元酂,果然见他也红了眼眶,心里也微微沉了一下。
他颤声道:“回去后,将他葬于父皇陵寝侧吧。”
只几句话的功夫,那片火光已有暴涨之势,就连站在山脚处的他们也觉得有些灼人。阮明婵被催促着上车离开,她环视了这一众骁骑卫,却并未见到裴劭,不由有些担心,抓住为首者的马辔,道:“裴劭呢?”
那人忙勒住马以防伤到她,“三郎应该来了吧,我看到他进殿去了……”
安庆显是谁阮明婵顾不上去问,她心里一瞬间也像那火光一般,轰一下万分焦急,想到他身上伤口还未痊愈,这帮人五大三粗的也不懂得照应,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他为什么进去?他就不能不要这么逞强吗?”
话音落,远远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背着我说我坏话,不懂得压低声音?”
一个手脚被捆的大胖子被扔到地上,咕噜噜滚到阮明婵脚下,她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然后便被人扯住衣领,扔到了马上,听他没好气道:“不想摔下去就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