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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染枝情窦开，香花对酒唤人来。
快乐的日子总是陡然变快，一个正月像陌生的路人一样将要悄然离开。父亲的行囊早被母亲打点好，就等着趴到父亲的背上陪着他远走他乡。不同的是，这次六爷爷与父亲同去，云天却留在家里。真得像父亲说的那样吗？六爷爷是为了给云天挣学费？云丽不大相信，但又想不出别的理由。不管怎样，只要云天还能上学就好了。
父亲和六爷爷走的时候，一家子人都去送了，母亲抹着眼泪张望着，直到看不见离去的班车才转回身子。而云天则追着车子一直跑、一直跑，跑不动了才停下，瘫跪在空旷的大道上，像个被遗弃却仍然坚强的孩子。
母亲领着弟弟妹妹前头走着，云丽磨蹭的跟在后面。她不知道云天为什么会那样，挨打的时候都懒得解释，怎么到了六爷爷离开的时候又那么舍不得！
“走得这么慢，在等我？”从后面赶上来的云天表情萧肃，看不出来是淡然，还是黯然。
云丽不得不停下脚步，斜昂起头轻声细语的问：“他走了，你不舍得？”
云天笑了，随之又沉寂下来。
“他是我爹，生我养我不算，为了供我读书，年近半百还得出去打工，你说，我能舍得吗？如果两个哥哥还活着的话，爹早就享福了。”
云丽没有作声，脑海里呈现出六爷爷瞬时苍老的面容。回想起他对云天的怒目圆睁，好像此时也变得脆弱不堪了。
开学是让云丽高兴的一件事情，云天被安排到云丽的班级里，成了云丽的后座。这个外来的口音异调的小伙子俨然成了全班女生追捧的对像，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就不难怪，“智慧帅男，女子好逑”了。虽然爱慕之情表现的都不那么露骨，但是单从云天晚上放学回家不做作业、不百~万小!说本、只看情书的状况来猜，班级里只剩下几个只顾着学习的女生没给他写过书信的了。所以，班里的好几个痞子男生已经对云天产生了明显的敌意，但云天什么都不在乎，照样独自学着他的知识，读着他的情书。云丽也奇怪了，即使这样，云天的功课还是那么好。班级里已经出现三国鼎立的局势。但是有几次，云丽竟然发现云天故意做错了题，让自己和班长轮番第一。
不知道什么时候，尘土在暖风中开始飞扬，春季很快来到。农忙时节，云天和云丽就不得不请假帮母亲干地里的农活。就连中午歇晌的时候也不愿意耽误功夫，坐在地头上，吃一些早晨带的干粮。母亲歇也不歇，回家去喂喂猪鸡鹅狗什么的。这个时候，云天就可以坐在大树下看情书，云丽伺候牲畜的草料。
云丽觉得母亲对云天很好，可能母亲对待任何人都很好。但是对于云天，母亲更是照顾的周到。所以，云天曾经偷着对云丽说，如果她也是我妈就好了。云丽却说，你是我小叔，你和我妈是平辈人。
云丽很少叫云天小叔，只管叫他云天，虽然母亲纠正了多次，但云丽还是习惯叫他云天。
“嗨，云丽，你说这个二班的银霜把写情书的功底用到学习上，肯定也是个尖子生，你看这小诗甩得多带劲。”说着递过来一张粉格子纸。
云丽早就看惯了他如此这般，所以拿过来随便看了两眼就还给了他。
“哪天，我也给你写封情书，你喜欢什么样的句子，我在这上面抄两句。”云丽没搭理他。
“那个班长，你很喜欢他吧？”云天又说。
云丽惊诧后很快回过神来，“我只想好好学习，父亲希望我从这村子里走出去。”
“走出村子跟喜欢什么人有什么关系。”云天干脆躺在地上，伸直胳膊拿情书纸照着天空。
云丽不再知声，对着光秃秃的土地想象着班长的样子，是的，她很喜欢班长，毕竟，他是全班女生都喜欢的人。
女孩眉宇间的羞涩，让云天的心里发痒，禁不住又笑嘻嘻地逗起她。
“我看那个少爷也挺好的，一个，很干净的大少爷。”
云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班长同学有两个姐姐，早早的就不读书了，每天像仆人一样伺候着班长，把班长弄得跟个少爷似的。到现在，班长的头发还得两位姐姐给洗，这是他们家族里严重的“重男轻女”的结果。
云丽吃完一块饼子，就到河里给驴打了两桶水，让驴喝个够。驴在咽水的时候，她就把手放到驴的脖颈处，感觉着水一股一股的从手心中涌过。
“多喝点吧，一会还要干活。”云丽摸了摸驴的头，对着驴的那双大眼睛自言自语。
云天听见瞅了一眼，不禁想，还真是个傻丫头，驴能听懂人话么。
“这个你怎么没吃。”云丽看云天还剩下一个玉米饼子。
“吃饱了，你吃吧。”云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手里的那些情书也随着刮过的风轻轻飘走，像低飞的白燕。
“每次你都吃四个五个的，今天吃这么少，是吃了土，撑着了？”云丽歪仰着头，眯着眼睛。
云天轻拍着云丽的头，“是啊，撑着了，给你吃吧。长那么小的个子，长大后怎么嫁人啊，还是你多吃点，快长个子吧。”然后双手相扣，拢在后脑勺儿上向后仰，使整张琥铜色的脸，面对着淡蓝的天空。
云丽生气地把玉米饼包好，回了一句，“要你管。”
看着云丽小脸通红的样子，云天只是美滋滋的乐。
春天的中午也热得很，山上已经没有犁地的了，更显得土地的阔旷。阳光不毒却明晃晃的俯照着大地，树木刚刚吐出嫩芽，那股带着生机的植被香气随着阵阵轻风飘荡着，似乎充满了整个世界。云丽将它们定义为万物苏醒的味道。
云天似乎是禁不住热，就到河里洗了洗胳膊和脸，然后湿着额着的几缕头发，挂着一脸的水珠站在云丽面前。
“嗨，热吗？”说着朝云丽的脸上弹了几下。
“哎呀，做什么。”云丽忙抬起手去遮掩。
云天还是不罢休，继续逗着云丽。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云丽在一起，打心眼里高兴。自从到二哥家，第一次看到这个梳着两个长辫子的侄女，就觉亲切和开心，无论做什么，都愿意和她一起去做。
“别弄了你，一点小叔的样子也没有，再弄我就不客气了。”
“你拿我当小叔吗？你见过哪个侄女直呼小叔的大名。”云天完全不顾有些气急的云丽，把手上和胳膊上的水珠尽都弹向她的脸。
“你不要得寸进尺啊。”云丽发出警告后开始追打，云天嘻嘻哈哈后退着，结果一不小心被一块土坷拉拌倒，幸好两只胳膊肘戳住了地，才不置于完全躺仰。可是随着惊恐的叫声，奔过来的云丽来不及止步，直接扑到云天的身上。
“都赖你，看弄摔了吧。”从云天身上爬起来，云丽拍着身上的土。此时的她并没发现云天正愣愣的、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并喃喃自语“是，摔了。”
“还不起来。”云丽说。
“起来，起来。”云天说完却纹丝未动。因为他还在细细的体味，云丽在起身时，两条发辫扫过他的脸时而留下的香味。那种香味，用他情书里的词来说，感觉美妙至极。
“再不起来，我走了。”
看着云丽要走，云天急急的伸出一只手，“拉我起来。”
“你八十岁了？自己起不来？”说完，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伸出去一只手。
“这才是乖丫头。”云天得意的站起后，拍了拍身上的土。
云丽默不作声的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大男孩。麦黑色的皮肤让他显得更加健壮，加上脸上和头上的那些水珠，更赋予了他男子汉的味道。至少比起班长来，他更像个男子汉，但是班长那种书生男孩，她也喜欢，因为全班女生都喜欢。
“嗨，想什么呢？走神儿了？”云天淘气的用手在云丽眼前晃了晃。
“别闹了你，刚才都摔了还闹。”云丽转身走到树下坐着。
“又没摔到你，再说有我接着，你怕什么。”云天也跟过来，并排坐下。
云丽懒得跟云天打嘴架，所以也就不知声了。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只管望着近处茫茫的土地和远处朦朦的山宇。还是云天先开了口，“在想什么。”
云丽扭头看着云天，“你呢。”
与那道温顺的眼神对上的刹间，云天的心里，突来一阵久违的温暖。
“我啊，在想母亲。”
“六奶奶特别疼你吧。”
“是啊，像二嫂疼你一样。”
“她是生病去世的吗？”
云天点点头，一记长长的叹息让云丽心里莫名地沉一下。
“她是肝硬化，家里没钱治，硬生生的挺死的。母亲死了，父亲抱了一夜。”
云丽嘴角动了动，清楚地尝到了从心涌上来的那股苦涩。
“母亲这一辈子，受了一辈气，挨了一辈子打，虽然有个疼她爱她的丈夫，却来不及疼她爱疼。我永远都忘不了，大娘扯着母亲的头发，打母亲耳光的声音。那时父亲出去干活，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等他知道的时候，母亲却拦着他，不让他惹事。最后，为了母亲，父亲生生忍下这口气。”
云丽听着，脑海里似乎正回荡着一个可恶女人的叫骂声和一个柔弱女人的哭泣声。
“最终，母亲就得了那种病，父亲说是生生被大娘气的、打的，我也那么认为。”
云天的眼睛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迸射出来，云丽明白，那是恨。
“母亲的遗体被推入火炉前，父亲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直到母亲被火炉吞进去，父亲一头裁倒在地，其实我知道，他是希望和母亲一同去的，只是因为还有我。”
云丽只管静静的听着，那些画面在她眼前来回演过，她的心也跟着一阵阵的发疼。
“母亲入葬后，父亲在她的坟周围种了很多的花，各种各样的花，因为母亲生前喜欢花，什么花都喜欢。每到母亲的祭日，父亲就带着点心和酒，陪着母亲说一天一宿的话。那时，村里的人都说父亲疯了，但我知道，他没疯，他只是太想念母亲而已。”
云丽已经流下了眼泪，却没觉察到。但她已经明白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也许从没想过，世上竟会有这么凄美的爱情，除了书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除了贾宝玉和林黛玉、除了孟姜女和万喜良……原来，如此平凡的人也会缔造那么美的爱情。这一刻，云丽就想，能做一个如云天母亲一样的女子，这一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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