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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总是开发区管委会最忙碌的时间，办公例会，布置工作，来访的、办事的、联系工作的，比平常都要多出几倍，每个工作人员都像上满了弦一样，在自己的岗位上满负荷运转。
在大家都十分忙碌的时候，洪文波就显得更加闲散，与其他人的紧张形成鲜明对照。他所在的商贸局二科主要负责向国内招商引资，有六个人，两两相对办公，他来了之后就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跟另外两个人拼了一张桌，成品字形。
坐在洪文波左前的尹潇潇负责国企项目，她是科里最年轻的科员，比洪文波还小一岁，却已经工作了四年。据说她父母都在市政府部门工作，虽说不上背景有多深厚，却也有点来头。
与尹潇潇对坐的唐志高三十出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不知是不是生活压力所致，这个年纪就开始谢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唐志高学的是财会专业，却在科里负责法律事务，专业错配大概也让他很伤脑筋。
他们两人的工作洪文波都帮不上忙，每天大量的时间就是读报。《特区日报》日报已经读完了，《龙湾开发区报》也读完了，然后就是管委会内部通讯，一些重要的段落还做了笔记，这是从大学就形成的习惯。读报时间长了就会不断喝茶，到这里工作一个月，洪文波最大的收获就是开始喜欢红茶，并且已经学会了品咂浓酽味道后面的回甘。茶换过两泡，味道变得寡淡，尿道括约肌就会提醒他赶紧放水。撒完一泡尿，再点上一支烟，抽完了回到办公室，上午的时间也就差不多打发掉了。
虽然挂职副科长，却并没有具体的工作。开始一两周，跟着科里的其他同事在区内跑跑企业，帮助整理整理上报材料，在大家都出去办事的时候，就留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然而，十通电话有七八通讲粤语，连基本的沟通都困难，更不用说遇到特殊情况。一个月下来，他几乎变成了连电话都接不了的废物，每天只是按时出现在办公室，读报、喝茶、撒尿，然后下班。
下班之后的时间也很难排遣，这里的工作人员多是当地人，都住在附近，住在宿舍的多数是保安和勤杂人员，有几位其他科室的工作人员，洪文波也都不熟，而且他们对这个年轻的北方人多少都有点排斥，因此，回到宿舍里基本上就是看看书，写写日记，百无聊赖的时候拿出溶溶的照片来看上一会儿，写一封充满相思情书，然后就是睡觉。
龙湾开发区远离市区，坐公交车要两个小时，周围只有工厂，管委会附近有几家歌舞厅，一般也是厂区的工人常常光顾，洪文波只偶尔去更远处的杂货店买几包烟、几听啤酒，除此之外很少出管委会的大门。
管委会每个人都有招商任务，洪文波一来就分到了五千万元的指标。虽然对于开发区的工作人员来说，这只是起步价，但对洪文波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在部里工作只有一年，位卑人轻，所有的人脉都筛查一遍，也不知道如何去拉这五千万的投资。私下里问问，很多人都说，完成指标有奖金拿，完不成也就完不成了。想来想去，洪文波只有横下一条心，反正自己是部里来了，即便交了白卷又能怎么样？把自己退回去？那倒是求之不得。于是，洪文波努力放松心情，开始习惯于喝茶、读报、撒尿、下班，干活是一天，不干活也是一天，乐得浮生一天又一天。
“洪科电话。”科里有两部电话，一号机在科长蒋子豪桌上，是直播电话，能打长途，二号机在尹潇潇桌上，只能打本地区电话，二号机有电话进来一般都是她先接起来。
洪文波听说有电话找他，颇为纳罕，上班时间谁会给他打电话呢？他接过话筒，轻轻“喂”了一声。
话筒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是洪文波吗？”
“是啊，你是哪位？”洪文波感觉声音有点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
“哈哈，逮到你了。你以为不跟我联系就找不到你了？快交待，为什么这么久不给我打电话？”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喜形于色，有一种不可抗拒力量。
洪文波猛地意识到这是张玫的声音，那位同乘一趟车的旅伴。可是，她怎么找到自己的？洪文波定了定神才慢悠悠地说：“是你啊，真神通广大，居然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你怎么找到我的？”
“找你还不容易？托人到组织部查一下就找到啦，连台湾失散几十年的人都能找到，找你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张玫因为喜悦而显得得意。“你怎么样？还好吗？”
洪文波嘿嘿一笑：“还好，饭是一口一口吃，日子一天一天过呗。”
“哦？看来有点消沉啊，你过来，我给你打气。”张玫的语气根本不容商量。
“我上着班呢，有时间再说吧。”洪文波心里很想马上答应，可嘴上还是在搪塞。
张玫的语气陡然冷峻：“你肯定有时间，要是找借口不来，就是不愿意见我，那咱们的友谊就到了终点站，算我看错了人，以后就不用联系啦。”
“我没说没时间啊，好吧，听你的，我照办，这样行吧？”当着办公室同事，洪文波尽最大的努力保持淡定，又要让张玫能感觉到自己的诚意。
张玫噗嗤乐出声来：“这么说还差不多。这样，你几点下班？我去接你，带你去吃饭。”
“好吧，下午6点，你认识这里吗？”
“开玩笑，我是特区人，还用你这个外地人担心吗？那就说好了6点，你到大门口等我，一辆红色的本田轿车，尾号666，记住啦？”
“这还记不住吗？好的，再见。”挂上电话，洪文波吁了一口气，感觉精神清爽了许多，站起身来，准备去厕所放水，让自己振奋起来。
见洪文波起身出了办公室，尹潇潇朝对面的唐志高努努嘴，指指电话低声说：“女的。”唐志高皱着眉头瞪了尹潇潇一眼：“关你屁事？三八。”尹潇潇在桌子下面踹了唐志高一脚，唐志高缩回小腿，继续忙他自己的事。
这时，科长蒋子豪开完了办公例会，匆匆回到办公室，一脸严肃的神情，径直回到靠窗的办公桌，打开水杯喝了一口茶，朝窗外望望，一言不发，显得若有所思。
坐在他对面的王展雄是蒋子豪最得力的人，为人十分机敏，见蒋子豪表情如此凝重，知道可能有重要的事，赶紧起身，一声不响帮他换了新茶，轻轻放回他手边。
蒋子豪坐正了身子，朝大家环视了一眼，开口说道：“刚才办公例会，传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忽然意识到洪文波不在，赶紧问了一句：“洪科去哪里了。”
唐志高指指门口：“刚出去，好像是去洗手间了。”
蒋子豪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开会记录，缓慢地说：“今天会上传达了纪检委的通报，龙湾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石守正严重违纪，正在接受组织调查，市政府办公会已经决定，免去石守正的龙湾开发区管理委员会主任职务，由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孙抗美暂时主持工作。”蒋子豪抬眼看看一个个面带惊愕的同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恰好此刻，洪文波抽完烟回来，见办公室里鸦雀无声，知道又在传达会议精神，赶紧坐回自己的座位。
蒋子豪并不理会洪文波，继续说：“上级要求，全体干部职工要认真学习市委市政府的决定，认真吸取石守正违纪的教训，反思自己的工作。对于了解、掌握石守正违纪、违法证据和线索的人，要主动检举揭发，协助组织尽快查清石守正的问题。对于有问题的同志，主动说清问题，没有问题的，要继续做好本职工作。”他抬起眼又看看大家：“每个人都要对照市委市府的决定写一份书面报告，写好了由洪科汇总，注意啊，不能轻描淡写，而是要坚定服从市委市府的决定，坚定肃清石守正的错误影响。”
洪文波虽然没听到开头，也大致明白了情况，对科长交办的任务只有点头领受。
“还有一点，我嘱咐各位，这件事十分严肃，更是十分严重，我劝大家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要交头接耳，不要添油加醋，更不要上蹿下跳，不要添乱。在当前的形势下，谁出了问题，自己负责。正式的文件很快就印发，每个人都要学，学了之后在文件上签名归档。”
没有一个人说话，默默地听着蒋子豪训话，见他不再开口，估计算是传达完了，就各自忙自己的事。
蒋子豪招呼洪文波：“洪科，你来。”
洪文波走到蒋子豪旁边，蒋子豪侧过脸对他说：“三季度咱们的招商指标没完成，领导说可以想些办法替代。最近盘条和螺纹钢非常紧张，你看能不能想办法从部里搞到指标，钢材调配不是都归内贸部管吗？”
洪文波听了只能点头，说：“我问问看吧。”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无动于衷。内贸部有指标关他洪文波什么事呢？难道打个电话回部里就能要到指标？是太看得起他，还是有意给他难堪呢？洪文波心里一阵一阵翻云覆雨。
“另外，这段时间科的学习工作你主抓一下，招商方面的工作可以先放一放。你政策水平高，要多发挥优势，带动大家共同提高嘛。”
听蒋子豪如此说，洪文波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权术吧。蒋子豪是石守正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如今老领导出了问题，既不能第一时间落井下石，又不能在大是大非面前作壁上观，让洪文波这个局外人主抓学习，蒋子豪是在给自己留下一条缓冲带。
想到这一层，洪文波便应承道：“科长交办的工作我一定会认真负起责任，不过，我也没什么水平，还是你来把总，具体的工作我多做一些，有做不到位的地方，科长还要及时指导。”蒋子豪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笑意，没有再说什么。
由于原主任石守正被查，整个龙湾开发区管委会都笼罩在沉闷的气氛中。尽管大家在公开场合都三缄其口，但私底下仍然流传着种种关于石守正被查的版本。一种说法是，石守正跟包养的二奶闹翻，被二奶举报；还有一种说法，石守正吃了窝边草，被管委会内部的人直接捅到了市纪委书记那里；还有的说，是石守正太黑。被区内某家企业的老板举报了。石守正是龙湾开发区的元老，上上下下人脉极广，在管委会更是根深柢固，如今他大树被扳倒了，恐怕不能不伤及树上的猢狲，此时已经不仅仅是山雨欲来，很多人担心会发生一场强烈地震。
在压抑、不安的氛围中，也只有挂职的洪文波能超然于事外。虽然他没有理由幸灾乐祸，但是，看到周围一个个神秘兮兮、惴惴不安、窃窃私语的同事们，还是很庆幸自己不在漩涡中。
下午，红头文件下发到各科室，管委会党委委员分别到各自联系的部门主持学习，严肃而沉闷，冗长而枯燥，就连习惯了见惯了文山会海的洪文波也昏昏欲睡，只有强打精神，不断调整坐姿，不断飞笔记录每个人的发言，才艰难度过了来到特区之后最漫长的一个下午。
会一直开到下班后十分钟才散，每个人都精疲力竭，互相之间连招呼也不打，就都做了鸟兽散。
蒋子豪走到洪文波旁边，拿起洪文波做的记录，似乎很随意地浏览一遍，却看得非常仔细，几乎一个字都不落。看完之后，把笔记本放到桌面，说了声不错，也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洪文波一个人，他站起来，痛快淋漓地神了一个懒腰，然后点上一支烟，站起身来，悠然地来回踱了几步。下班之后他成了这里的主人，如果这种主人的感觉能一直延续下去该多好啊！他缓步走出办公室，锁了门，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沿着螺旋楼梯下到一楼大厅。
大厅里只剩下两名值班的保安员，他们每天都看到洪文波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区，每天都跟他打招呼，有时候还用生硬的普通话跟他聊上几句。
“洪科长今天又加班？好辛苦的啦！”开口说话的保安员叫阿甲，家里的田被开发区征用，就到管委会做了保安。
“为人民服务嘛。”洪文波每天都面带微笑跟保安员说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此和蔼可亲才更像真正的领导。
从旋转门出来，院子里仍然热哄哄，他下意识地看看腕表，5点45分。他忽然想到自己跟张玫约好了6点见面，想赶紧回宿舍洗洗脸，换一身衣服，刚要转身，猛然看到一辆红色轿车停在大门外的马路对面，那大概就是张玫的车。
洪文波紧走几步，快步穿过马路，就在他快要接近车子的时候，驾驶侧的车窗摇下去，正是张玫，望着洪文波朝他摆手。
“嗨，你下班了？”眼前的张玫让人感觉惊艳，大波浪的披肩发，纯黑框墨镜，红色露肩圆领衫，更显得皮肤白皙光润，双唇的口红娇艳欲滴，上翘的嘴角挂着微笑，有一种咄咄逼人的魅力。
“哇——太漂亮了吧！都认不出来了”洪文波有些自惭形秽，说话都有点怯生生的。
“难道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不漂亮吗？”张玫仰起脸从墨镜后面盯着洪文波，颀长的脖颈表露无遗，洪文波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她圆领衫下若隐若现的酥胸。这种诱惑来的太直接，太强烈，洪文波简直无法抗拒，忍不住胸口一阵澎湃。
“那天我大概没敢这么直视，所以今天一见，惊如仙人。”
“讨厌，快上车。”
洪文波绕到另一侧，坐到副驾驶位置。
“你怎么最后才出来？那么忙吗？”张玫娴熟地开动了车子。
“我就住在后面的宿舍，也不忙着下班，习惯了。”
“也没想过我会提前到？看来你还是不太情愿见我是不是？官不大，还摆架子。”
“看你说的，我本来想先去洗把脸，这么疲疲塌塌的见你多不好啊。”
张玫扭脸看了他一眼，说：“嗯，看上去有点疲惫，工作累吗？”
洪文波苦笑了一下：“问题是没有工作，所以比较累，呵呵。”
张玫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着安抚道：“等会儿跟我详细说说。”
张玫的手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精致的香气，让洪文波有些情动，很想抓住，又怕自己太鲁莽，只好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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