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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之前,那还是兴化二十二年,隆冬。
这日,不过黄昏时分,天便已经阴沉将夜。下了两天的雪,仍是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纷纷扬扬如同扯絮,放眼望去,四野皆是一片雪白茫茫的景象。一行三四辆马车,在前后随行的护驾之下,由远及近,出现在被雪埋没了的北上官道之上,顶着风雪艰难前行。
中间的一辆马车,车厢里陈设颇为素简。两张坐榻,几个靠袱而已,只是怕车里人受冻,中间置了个火炉。里头坐了两人,妇人三十上下,正是嘉容的奶娘,嘉容这一年,也还只是个十岁的半大女孩,肌肤雪白,明眸皓齿,身量虽还小,却已是个十足美人胚。只是她身穿素袄,发边插了一朵雪白的素绒小花,神情怔忪,眸光里微带了些哀伤。
殷懋那时还是礼部侍郎。他祖籍扬州,这一趟南下,乃是扶送不久前病故的妻子灵柩回乡安葬。大半个月前,丧葬完毕,殷家人便启程返京,不想到了原州之时,路上竟遇大雪,被阻了行程。今日到了此刻,眼见天就要黑了,仍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离下一个驿馆也还有几十里的路,眼见是无法在天黑前赶到。一旦天黑,路况难明,赶路便会愈发艰难。大人倒罢了,殷懋有些担心车上女儿吃不消这天寒地冻,心中正焦急,听见前头的车夫忽然叫道:“大人,快看,前头仿似有座庙!”
殷懋顺了车夫所指方向望去,见前头不远之处的野地里,果然出现了座庙宇,瞧着有些荒凉,仿似废弃已久的样子。抬头再看看天色,当即便命车夫改道过去。
一行马车停了下来。殷懋下去,推门入内察看。见确实是座荒庙,里头早没了庙祝,檐顶也破漏了几个地方,有雪片纷纷而入,地上也积了几滩融化的雪水。绕到后庙处,见角落里散乱堆了许多稻草,还算完好,也能避风,当下不再犹豫,决定在此停留过夜。
奶娘替嘉容穿上镶狐皮的浅紫斗篷,抱她下了马车。嘉容踩在深没脚踝的雪地里,呜呜北风刮过,她打了个寒颤,殷懋过来牵住了她,一道进了庙。她四顾,见里头破败不堪,阴森逼人,嘉容略有些害怕,靠父亲靠得更紧。他低头,朝她安慰般地笑了下,领她入内。
出门长途在外,难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府中管事先前早有准备。一行十几个人到了后庙空地上后,管事指挥人到前拆了些摇摇欲坠的窗板劈成柴火,很快点起了火堆。然后挑了平整的地,抱了些稻草,上头铺了自家携带的垫,嘉容坐了过去,看着奶娘丫头等人忙着在火堆边烧水,烤热食篮里带的干粮,忙忙碌碌。她看了下,不见父亲,起身到了前头,见他正独自立在破庙门前,背影孤单而落寞。
父亲和母亲青梅竹马,向来情深,骤然失了爱人,伤痛自然难言。
嘉容忍住心中的哀伤,到了父亲的身边,见他正举目,出神望着外头的漫漫荒野,眉头紧锁,便仰头轻声道:“爹,你也过去烤下火吧。路上累了一天了。”
父亲之所以这样心事重重,除了思念母亲,嘉容知道,他也是在为朝廷而忧心。她年纪虽不大,却也知道,现在天下并不太平。几年前开始,一场大饥,荒过后,南方便出现了乱民暴,动,朝廷派兵围剿,但仿佛没什么作用。就在几天之前,她还听见奶娘和丫头在议论,说南边有些地方经落入了匪民手里。那些匪民,个个头上长角,两眼血红,张嘴就会吃人。
嘉容自然不信这世上有那样的人。可是奶娘她们说得活灵活现,忍不住便问了一句:“爹,那些匪民,真的会吃人吗?会不会打到京城来?”
殷懋人到中年,才得了个这个女儿,天资聪慧,又体贴乖巧,父女感情极深。见她此刻问这个,看向她,温和地道:“嘉容,别听信流言。所谓匪民,迟早会被官军剿灭。到时候,这天下就会再次太平了。”
嘉容信自己的父亲。在她眼中,父亲是这样的伟岸,永远会是她的依靠。她点了点头,“是。爹爹说的对。”
殷懋笑了下,牵过女儿的手,正要往后头去,看见一个家人小跑了过来道:“大人,后头稻草堆里有个人!也不知道死活!”
殷懋略微惊讶,皱眉道:“去看看吧。”说罢快步而去,嘉容也忙跟了过去。
那人已经被扒拉了出来。管事几个人正围着。嘉容看去,微微吃惊。
地上躺着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和她习惯了的像太子那样的尔雅少年不同,这个人又黑又瘦,衣衫褴褛,大冬天的,身上也只一件单薄的破旧夹衣,血痕斑斑,此刻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看样子,就像是死了。
管事已经拨开了他的衣服,嘉容看见他身上也是血迹斑斑,几乎没一块好肉,最叫她触目惊心的,是一道从肩膀一直延伸下来的曲折伤痕,仿佛是被刀子刻意刺划而出的,伤口已经凝血发紫,十分地可怕。
“什么人,竟会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殷懋忍不住怒骂一声,见自己女儿正睁大眼睛,骇然盯着地上的少年,怕惊吓到了她,伸手蒙住她眼睛,命奶娘带她退到边上。他自己略通医道,俯身下去,探了下少年鼻息脉搏,发现只是昏迷了过去,叫管事去取了携带以备不时之用的药囊,命人端来烧热的水,亲自替他清理了伤口,上了药,正在包扎的时候,少年悠然转醒,睁开眼,看到自己身前一下围了这许多的人,仿佛吃了一惊,竟然猛地弹坐起来,下意识地伸手便去摸习惯藏在枕后的刀,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刀已不在,肩胸处传来骤然一阵被牵动的剧痛,他的脸色立刻发白,慢慢又躺了回去。
殷懋见这少年原本就快要死的样子,乍醒来,动作却还如此迅捷,躺下去后,看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戒备,神情也十分冷漠,并未在意,只问了几句他的姓名和受伤缘故。少年却始终没应答,仿佛没有听到,边上管事有些不满,“不识好歹!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当朝礼部侍郎殷大人!若不是大人救你,瞧你这样子,明日恐怕都难熬过去!”
嘉容随了奶娘立在边上,却只觉他可怜,插口道:“他可能是哑巴吧?别怪他了,给他些吃的吧。”
那少年听到轻柔的女孩儿声音响起,循声望了过来,盯她一眼,目光似乎微微定住,很快便挪开了视线,却还一语不发。
管事见小姐说话了,忙笑道:“是,应该就是哑巴。”边上奶娘便递过去几个刚烤热的饼,见这少年还是不动,也不接,摇了摇头,拿了个碗,放在了他边上。
殷懋见这少年倔强异常,叫人给那他身上盖件棉衣,便也随他去了,领嘉容到火堆旁,就简吃了些东西。
嘉容举止秀雅,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吃着简单的干粮,也丝毫不损她的文秀之态。她吃东西的时候,忍不住悄悄看向角落稻草堆里的那个少年,见他始终一动不动,几个烙饼也在原地,并未被碰触过。
当晚,家人们辛苦赶路一天,躺下去后,很快便沉沉入眠。嘉容和奶娘睡在靠近火堆的地铺之上,身上盖了被褥,还是觉得有些冷,睡得也不稳,一会儿梦见母亲的面容,一会儿梦见那些会吃人的匪徒,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阵窸窸窣窣声惊醒,她睁开眼睛,借了火堆里还略有些余火的火光,看见那少年竟正慢慢地从稻草堆上爬了起来,步履蹒跚,往外慢慢而去。
他的脚步很轻,看的出来,并不想惊醒旁人。
嘉容略有些害怕。
这个少年,让她第一眼见到,就生出了这种感觉。尤其是先前,她无意插口说他是哑巴,他看向自己时的那种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让她颤栗了一下。
她不敢动,屏住呼吸,等他出去了,看了眼他待过的角落,看见碗里的烙饼和那件棉衣都还在。
前头隐隐传来守夜家人的话声,想是看到这少年要走,所以出声发问。
嘉容踌躇了下,终于还是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到了那堆稻草边,拿起地上的烙饼和棉衣,追了出去。
那少年已经出了庙门,身影在雪地里,看起来异常微渺。
守夜家人看见她出来,有些惊诧,忙道:“姑娘,你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嘉容没应,只跨了出去,朝那少年追去,口中叫道:“你等等!”
少年停了下来,转身,依旧冷漠地望着她。
她这才注意到,他站起来的时候,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不止。
她仰望着他,把手中的饼和棉衣高高地递了上去,轻声道:“你拿去吧。”
少年还是一语不发,依旧那样冷冷看着她。
一阵寒风吹来,吹落了她戴在头上的裘帽,她打了个寒颤,心里忽然生出了惧意。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把东西放下自己赶紧回去的时候,少年忽然转过了身,踩着地上的积雪,继续往前而去。
嘉容举着手中的东西,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姑娘,快回去吧,这人不识好歹,你别管了。”
家人上来催促。
嘉容压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丝莫名难过,默默转身往里,跨进庙门的时候,看见父亲已经出来了。
“爹,他为什么要走?他会不会冻死?”
她问自己的父亲,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见那少年虽然步履蹒跚,走得却很快,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背影已经在雪夜里模糊成一个黑点,看不大清楚了。
殷懋收回远眺的目光,叹息了一声,伸手抚了下她的发顶,道:“他大约是不喜欢咱们吧。没事儿,回去睡觉吧。天亮了,咱们就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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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嘉容上路的时候,不顾风寒,还一直拨开厢帘,留意着路边积雪地里是否会有昨夜那个少年的倒尸。她没看到。
后来,那个冬天、北上路上的这件事情,以及偶遇的那个奇怪哑巴少年,便也就如湖中投石而起的微澜一样,渐渐被她忘记了。她回了京后,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与李温琪情投意合,定了婚约,他许诺等天下平定,就来娶她。再后来,天下却被一个逆首颠覆了,她也与父亲分离,从避祸的江州被带到了京城,成了逆首的禁脔,遭他肆意的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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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着此刻这个正支着半裸躯体与自己对视的年轻男人,眼睛越睁越大,心里的那种旧日相识之感,忽然喷薄而出。
“真的是你?”
她声音颤抖,再次发问。
皇帝终于慢吞吞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抬眼,朝她微微一笑,道:“你那会儿说错了一件事,我不是哑巴。”
嘉容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似被烈火炙烤,心噗噗地撞击着心房,几乎就要破膛而出了。
子为何人?
中山狼也!
她忍住眼中因了极度愤怒而涌出的泪意。
“我爹要是知道,他当年上药救了的那个人就是你,他一定会后悔万分的!”
“你这只该死的中山狼!”
她咬牙切齿,一字字地说完这句话,狠狠将手中的澡巾甩掷在了他那张笑容渐渐凝固的英俊面庞之上,转身便夺路而去。
皇帝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才觉到不妙。拂下还挂在自己头上的澡巾,起身要追,刚迈出一大步,围裹着下身的绒巾便被步伐扯脱滑落在地。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忙从屏架上抓过自己的衣服,一边胡乱套在身上,一边飞快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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