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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的一天,轻尘蹒跚着走出了房间,坐在山坡下的屋子前,晒晒太阳。一把破旧的藤椅承载着他瘦弱不堪的身体,随着身体的轻微移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五年前的情景他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正是和小雯的那次相聚,让他原本光辉灿烂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得知小雯噩耗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医院检查,在他满心期盼不要被传染的奢望中,终于拿到了血检报告,他双手微颤的坐在医院冰凉的不锈钢凳子上,平静了片刻才敢一行行的去看,hiv阳性鲜红的印章,在白色的纸张上犹如欲滴的鲜血,刺激着他的眼球,彻底击碎了他的侥幸心理。
过了一个月,他请假去了一次小雯的家乡,辗转近千里,来到了那个远离城市的乡村。他按照小雯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她家里的时候,他的父母充满警惕的询问他是什么人,生怕是首都过来的人找他们麻烦。小雯的家是两间残旧的砖瓦房,与村里其他人家的房子相差很大,显示着她家里的穷困。就在她家旁边已经有好几栋新盖的小楼了。
当他表明自己是小雯男朋友的身份后,她的父母却也听她提起过,只是还没见过他。她的母亲将信将疑的把他带到了小雯生前居住的房间,一张显眼的大照片挂在正对门的墙上,小雯在照片里正对着他微笑,好象在说:你来看我啦?他禁不住泪流满面,哭出声来。见此,她的母亲才掩上了门,留了他一个人在房间内。
你依然对着我笑,一如往日的模样,可我们已经阴阳永隔,如果上天能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牢牢牵住你的双手,再不让你担惊受怕。他坐在小雯的遗像前,满含柔情的看着她。
小雯还有个弟弟在城里上高中,他去的时候并没在家,轻尘陪着两位老人吃了午饭,期间真诚的叫了声爸爸妈妈,惹得他们也老泪纵横。吃过饭,他掏出了两千块钱,那是他尽有的剩余了,以前发了工资,他都会寄给小雯差不多的数目,她的父母连忙推脱着不要,说小雯已经得到了三十万的补偿,足够将来弟弟上学和他们养老了。
不顾他们的推辞,他还是在出门前将钱放在了桌子上,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为小雯做点什么,他自己未来还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回到单位上班,他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按时服药,虽然心知那只是徒劳的挣扎,但仍然心存侥幸的念头:说不定自己就是能被治愈的那个幸运儿呢?治病的药很贵,他瞒着同事们,每每到医院去开药时都要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发现。一个月的工资都不能保证他拿到足够的药物,于是他开始找人借钱。
他的病情慢慢开始变得严重,时时发烧咳嗽,面黄肌瘦,被单位同事发现他在偷偷吃药之后,逼着他说了实话,在大家一片声讨斥责声中,他不得不搬离了宿舍,找了间乡下的民房租住了下来。
没有了工作就没有收入,单位出于同情,给了他近一万元的辞退补偿,但他只能坐吃山空,就不再买药了,仅仅维持日常的开支。没有药吃,病情就越发的严重,他后来走路出门都成了问题,就象一只待死的狗躺在窄小阴暗的房间里。身体和心理的重重打击,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活一天算一天的等着死亡的降临。
他的生命可以说还才真正的开始,就面临结束,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小雯,他俩是真心相爱的,如果能早一些商量工作的事情,小雯不那么执着的要留在首都工作,一切都会不一样,可已经发生的事情无从改变,命运如此安排,作为一个极其普通的他,又能如何抗争呢?
失去了小雯,再晚一些,他还会失去生命,如此美好的世界,他还未曾去深入体会,就要告别了。他感觉即便能活下去,也不会再爱什么人了,社会的复杂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曾有一些情绪失控的夜晚,他也怨恨小雯,等清醒后又责备自己不该那样想。如果有活下去的机会,轻易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了。
老李头一直和他有联系,乡下的房子也是老李头帮着租的,隔几天就会来出租房里看看他,给他带些吃的用的。等他连一个月一百块的房租都拿不出来的时候,老李头叹息着,租了个小货车,拉着他走了三百多里路,来到这个远离城市的老李头的老家。
傍晚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裹着棉被的轻尘感觉到一阵温暖,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现在才是将近十月的天气而已。老李头正在不远的地里收拾着庄稼蔬菜,青茵在厨房里忙活着三个人的晚饭。老李头把他带来后,也没再回去工厂上班了,让他感受到的是亲人的温情。为什么老李头会对轻尘这么好?他也想不出原因。
这个村子叫康宁村,是老李头的家乡,青茵是他的一个亲戚,轻尘第一天来的时候,就看见青茵在屋子前一小块地里忙碌,那块地不大,种着几种不同的的花草。老李头的这几间红砖房,远离村落,在一处山坡下,门前有一条细细的溪水流过,山坡上面是高大浓密的树木,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轻尘读书用功,无论专业书还是其他书籍都用心看了很多,此处十分符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可他已经没有了那种处世心态。
淡薄是相对于奢华来说的,经历过才会有对比,他连饱饭都没吃多久,原本充满希望的生活瞬间崩塌,跟奢华根本沾不上边,眼下等死的处境,哪有那种心态去欣赏田园美景。
青茵不会说话也听不到,据老李头说是个天生的聋哑人,却出落得亭亭玉立,高挑瘦削的身材,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粗布旧衣服,一头长发用一个木钗子绾着,束在脑后,比起城里的姑娘,少了妩媚,多了清新。
每每看到青茵,他都不由自主的想起小雯,青茵肯定没有那么多的想法,要是自己能重新活一次,就和她在这小山村生活一辈子,无欲无求,想必也不错。轻尘心里苦笑着自己的不切实际的想法,眼睛转移到别处去。
自从轻尘来了之后,青茵脸上逐渐多了笑容,伺候花草庄稼之余,常扶着他到屋外的破藤椅上,让他看着她干活,晒太阳。青茵隔几天就从溪里挑上水来,用一个大木盆帮他清理身体,他无力反抗,只能闭上眼睛听任青茵摆布。
青茵冲洗完了轻尘,有时会在他面前给自己洗头。满头青丝,根根细软乌亮,和白皙的脖颈相映成辉,夕阳照在他们身上,恬淡和美的场景如画一般。通常老李头都会远远的看着,抽着烟,蹲在田埂上,眯缝着眼睛,不知道心里在想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最近轻尘感觉到自己就快不行了,浑身一直在发烫,两个眼睛象被灼烧一样的疼痛,脸上和身上变成了皮包骨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大大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象被放在案板上的鱼,艰难的张大了嘴巴,才能吸进一些空气。每当病痛严重的时候,他脑海里的小雯逐渐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青茵,时间真是能消磨人的记忆。
对于每天青茵送来嘴边的饭菜,他一丝胃口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青茵,表示不吃。每逢此刻,她总是默默的把饭菜放在一边,抱着他轻轻的摇晃一阵,就象一个母亲怀抱着自己的孩子,充满疼爱和怜惜,既不落泪,也不生气,等他安静下来了,才收拾东西出去。
青茵对于轻尘,好象老李头一样,那种没来由的亲近,无怨无悔的付出着。
每个夜晚,他都在头脑还残存着的一丝清明中,痛苦的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浑身骨头都象要被油炸般的煎熬,又痛又痒。他隐忍着自己不发出声音,用牙齿咬住被子的一角,脑袋象捣蒜一样的抽搐震动着,最后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才能摆脱这身体上的折磨。
终于有一天,老李头走到轻尘的床前,伸手扒开他的眼睛,瞳孔已经涣散了,伸手探探他的鼻孔,没有了呼吸。青茵站在老李头身后,脸上不悲不喜的看着他摆弄轻尘的身体。
老李头回身朝青茵笑笑,如果轻尘见到,会觉得气氛相当的诡异,老李头笑什么呢?终于摆脱了一个负担吗?应该不是,当初他可以完全不理会轻尘的。青茵低眉顺眼的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老李头,仿佛在等待什么。老李头在床前站立良久,长叹一声,转身出了屋子。
轻尘感觉到周身彻骨的寒冷,睁开眼睛看看,天空和地面是远远望不到头的阴暗昏涩,触目皆灰黑,耳边传来的是阵阵阴风的呜呜声,似婴孩啼哭,似夜枭鸣叫。
没有了全身疼痛的感觉,浑身轻飘飘的,一阵吸力传来,他不由自主的被牵引着,向前飘去。大骇之下,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干张着嘴巴,发不出半点声音。邻近有无数的同样轻飘飘的身体,或老或幼,或男或女,或人或畜,身上发出若有若无的亮光,绵延无数里,看不到尽头,向着同一个方向飘荡而去。
一座孤零零的桥突兀的出现在视野里,桥身是木头的,也是深灰的颜色,桥面不甚宽阔。他随着吸力,渐渐靠近了桥头,桥头站着个一身黑衣黑裤的女人,两眼透着慈祥的目光,看着泯泯众生。
自己这是死了吧?轻尘此刻才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看着眼前的一切,奈何桥,孟婆汤的传说在脑中出现,他想回头,却根本无从抗争。
桥上都是飘荡荡的几近透明的身影,蜂拥着向前飘去,桥下是浑浊血黄的河水,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哪里流。里面挤满了孤魂野鬼,无数凄厉哀鸣的面孔,随着河水的流淌,翻卷沉浮。河边还长着一些花草,但都是灰黑的颜色,乱蓬蓬的挤满了河岸。
桥分三层,每层都有与他一样的魂魄,随着队伍向前。前生行善走上层,善恶兼半走中层,前世作恶走下层,轻尘还是知道的。要过奈何桥,就要喝孟婆汤,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得奈何桥,虽然留存前世记忆,却要跳入冥河,等上千年才能投胎。
前生记忆,还是忘却了吧,他透明的身体,随着他的念头上了桥头。
女人身前是一口大锅,正冒着丝丝热气,一滴滴汤水自动的飞出来,落进次第经过桥头的身影口里。喝了汤的身影过了桥之后,被分成无数股队伍,飞飘而去,一道道的身影远望就象一条条黑线,从桥头连接向远处,
一滴汤水落进他口里,他走上了中间那层桥,同样随着一股黑线般的队伍,飞飘向了远处。
“柳轻尘,不念抚养之恩在前,坏人名节在后,判油炸三日,转世投胎为人,就此发落。”坐在一张低矮案几后的小吏模样的审官,挥笔在一本厚厚的书册上写了几笔后,宣读了判词。他怨念二婶的刻薄,却没想过二婶抚养他的恩情。与小雯早早尝了禁果,却没有想过未婚先同房的罪恶。至于二婶和小雯,死后也会遭受如此审判,个人有个人的业报。
跪在堂下的轻尘稍稍抬起了头,打量眼前的场景,前生记忆已经抹去,唯有认承判决。审官宣判完毕,手掌一挥,一个尖脑绿面的鬼差走上前来,给轻尘上了镣铐,拉起就走。
鬼差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只觉得一阵焦臭味道袭来,声声惨嚎传进耳中,只见中间一口硕大的油锅,翻滚着油花,灶下不知是什么火焰,正烈腾腾的给油锅加热。油锅里有正在经受酷刑的鬼魂,在油花中翻滚着,嘴里痛苦的嚎叫着,身上冒出阵阵青烟,眼睛通红,不待继续嚎叫,被油花一卷,又沉入了油中。
轻尘出堂后的一瞬间,一道青光从远处传来,落在了审官案前,青光黯淡之后,却是一张纸卷。审官急忙离座,躬身跪倒,口称:恭迎离广阎罗帝君手谕。这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打开纸卷,读毕后眉毛一挑,招呼堂下鬼差:“速速将柳轻尘押回堂下。”
看着油锅内的惨景,他惊惧的都顾不上想象自身投入油锅的痛苦,直吓得浑身发抖,无力走动。鬼差正欲用手里钢叉将他叉进锅去,却听得屋外鬼差呼唤:“速将柳轻尘带回堂下。”
轻尘在油锅前走了一遭,却又被带回审官案前,依旧跪倒了,听候吩咐。
“柳轻尘,你造化。离广阎罗帝君现有手谕在此,赦你还阳,好生去吧。”审官说罢,袍袖一挥,劲风扑面,他只觉眼前一阵模糊,耳边轰鸣,不知就里,悠悠荡荡,一缕鬼魂离了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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