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溧水宽广。
但在利益驱使下连忘川都敢于染指的人们又怎会对区区一条人间水脉心生敬畏。
鏖战已经持续了快一整天,但越河而来的邪修却如同漫天的蝗虫,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退缩。
正道修者却有限,连年消耗之下,就连撑起这一条摇摇欲坠的防线亦是勉强,所谓的势均力敌也不过是用来鼓舞人心的假象而已。
何乔脸上的脂粉都被眼泪和汗水冲花了,她手中白练势如破竹地穿透了两个迎面冲上来的小喽啰,把他们串了糖葫芦,又猛地甩到一旁,砸中了另一个邪修,口中却带着发抖的哭腔:“师祖,师姐!我没力气了……他们怎么没完没了啊?!”
阮梨一噎,糟心地瞪了眼这个专门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小师妹,琴弦尽断的铁琴却毫不含糊地砸破了扑上来的一头妖兽的脑袋。
绿绮喘了一口气,抹了把喷溅到脸上的血迹,她衣袖只剩下半截,上面浸透了血,沉甸甸地垂下来,蹭到脸上更是惨不忍睹,可她却毫无所觉,远眺河面上潮水般涌来的邪修,眉头紧皱,良久,她扭过头:“……师妹!”
她的声音并不大,干涩低哑,但远在阵线另一头的怀渊却清晰地听见了。
这一句简单的话,听在怀渊耳中却像是如山的军令,让她素来清冷淡漠的脸孔上浮现出了一丝激动,而这激动仅仅限于表面,她眼底神色愈沉,挥袖打出一道灵元,将蜂涌上来的邪修击退。她旁边一个小修士见缝插针地飞身上前抢回两名重伤的正道修士。
奈何他只有两只手,一次只能救得回两个人,待要再次冲上去时,重整旗鼓的邪修已经重新将方才的空隙淹没了。
最后一个伤势沉重的正道修士便被四面合围,困在了敌阵之中。
小修士忍不住大叫:“师兄!”
敌阵中的人没有回头,只留给众人一个模糊的背影,邪修和妖兽尖啸着冲上前来,想要抢夺这难得的战功,可他却突然笑了,傲慢不屑的笑容自他伤痕交错的脸上绽开,带着敌人所无法理解的决然,就在一道道兵刃刺穿了他的身体时,在他手中蓦地爆发出一阵幽暗的火光。
火光从他指缝透出,不过片刻,便包裹住了他的双手,然后是双臂和胸膛、头颅,让他最后的笑容宛如修罗。
不知是谁首先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惨叫。
暗色的火光顺着刺入他胸膛的兵刃蜿蜒而上,须臾便爬到了攻击的邪修身上,十几柄兵器,十几个邪修,无一幸免,火焰猝不及防地从他们手上攀上,顺着每一个毛孔钻入身体,在顷刻之间便蒸沸血脉,再从七窍之中翻卷而出,冲向其他猎物,让他们与这战场之上蔓延的烈火融为一体。
周遭的邪修开始退却,刻骨的惊恐从他们的脸上渗透出来,他们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用笑容面对这样惨烈的死亡。
怀渊抿唇,抬手按住身边人的手臂,将一枚锦囊递到他手中:“北辰真人,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姜宋蓦然回眸,似是想到了什么——他与荆山派的鹤语真人并未受到灵元大潮的搅扰,但在怀渊等人临行前一夜,丹崖却突然毫无理由地将他二人安□□了前往溧水的援军之中。
他想过可能的原因,却没想到转折来得如此之快。
庞杂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没,姜宋镇定地颔首:“北辰领命。”
忽然又道:“两位师叔走好。”
怀渊愕然看向他,但接下来却微微笑了起来,百余年来难得一见的笑容在她清丽的脸上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像是生来就该如此,又或者,像是这百余年的孤独和怀念终于得到了一个迟来的终结。
银白色的巨龙骤然拔地而起。
巨龙由浑厚纯正的水行灵元凝成,如有实质,咆哮着划开混沌迷蒙的天地,在漫天灰黑烟尘之间留下一道清而雪亮的残影,而后昂首怒吼。
黑云慑于巨龙威势,纷纷退避开来,晴朗天光从云缝倾泻而下,在银白的巨龙身上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而就在此时,暴雨瓢泼,雨点打在溧水之上,激起惊涛骇浪。
正在飞越河面的邪修心神巨震,对岸幽渺不绝的笛声猝然收住,一个轻柔却阴沉的女声斥道:“稳住!不过雕虫小技,何惧之……”
“有”字尚未说出声来,就淹没在了突然响起的一声琴音之中。
女声一窒,而琴声却就此连绵不绝。
何乔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睁大了双眼,震惊地望着身前。
绿绮冷笑着扣住铁琴,双手十指深深陷入其中,而后骤然发力,玄铁琴身四散崩碎,她双手血肉也随琴散去,但无形琴弦尚在,透过烟尘雨幕若隐若现。
她面色丝毫不改,仅剩骸骨的十指翻飞,一串串杀伐之音自手下传出。
修道数百年,容貌琴技无一不令世人赞叹,然而双绝之称不过浮名,如今铁琴崩碎,绝世姿容也伤毁于禁术之下,所真正剩下的,就唯有一身铮铮铁骨而已。
一人以骨做琴,一人化灵为龙,以数百年修为和性命为代价,终于将不计其数的邪修与妖兽牢牢阻挡在了溧水河上。
对岸藏头露尾的女声终于再度响起,却不复悠然,反而声如裂帛,满是恼恨:“两个蠢货!你们以为能挡到几时?待我大军过河,必将你二人——什么?!”
她仓促地结束了示威,同时有人掩口惊呼:“……长老!”
“那是、那是什么!”
“两位真人,怎么会……”
此起彼伏的呼喊乍起乍歇,仅仅片刻就归于沉寂。
长空之中,银色的巨龙体内开始渗出幽暗的火光,而拨动琴弦的双手,也被同样的颜色缠绕,真实的业火随着无形的琴音四散,溧水与对岸降下的每一滴雨中也都包裹了一朵跳跃的火苗。
各处的邪修面面相觑,而后抬头疑惑地望向天空。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声蓦地爆发出来,在广阔的河川之上绵延不绝。
有人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愕然发现对岸一道澎湃灵元刺破雨幕,裹挟着无尽邪气冲向空中巨龙,他只觉心脏像是被攫住,不及思考,下意识嘶声大喊:“挡住她!”
没有人知道这一声嘶喊究竟是谁发出的,又或者是所有正道修者心□□同的声音,伴随着喊声,无数或浅薄或浑厚、却同样清澈纯正的灵元击向天空,硬生生在邪力与巨龙之间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而就以此为界,情势终于开始急转。
火雨与琴音侵入了几乎所有邪修的骨髓,当惨叫声渐渐平息的时候,连年苦战的正道修者忽然发现从未有过的轻松降临下来,以溧水西岸为界,水上与对岸一片死寂,而侥幸冲到了岸边的邪修则满面恐惧,僵硬得如同落入了猎人陷阱的野鸡,茫然地望着周遭天翻地覆的一切,甚至连逃命都不记得。
姜宋紧攥着手中的锦囊。
素锦织就的锦囊上似乎还残留着什么人的体温,可那人却已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巨龙的躯体已彻底被暗色火光覆盖,琴声也终于断绝。
最后一次,有黑灰色不祥的烟尘从天空飘落。
在这之后,雨霁天青。
幽冥之中尚不知人间世事变幻,但争斗也像是被注定了一般,正好也到了尾声。
庆王的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了夏王都城,大败还没从与丰王的争斗中缓过来的夏军,犹自沉浸在攻城略地喜悦中的夏王闻讯大惊,怎么也想不通成王败寇的骤变居然会只在一瞬间。
他急忙开启秘匣,攫出里面异香扑鼻的一颗丹药。
然而,漆黑的药丸却被夏王捏在手中又再度放下,如此足足十余次,终究舍不得自己一身人模狗样的大好皮囊,没能听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主上”诱惑,把自己也变成个人头蛇身力大无穷的怪物。
当叶筝和沈竹尘陪同庆王与南宛仅存的两位城主走进富丽堂皇的夏宫时,夏王还端坐在自己的王座上,若不是手上微微颤抖了一下,只怕谁也看不出他不过是个败军之将。
他挥手令宫人退下,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来人,半晌,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都让人打到家里来了,负隅顽抗也没什么意思了!呵,真是没想到,原来在我螳螂捕蝉、自以为得计的时候,背后还有你们这只黄雀!”
他往后靠在王座靠背上,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可惜啊,天无二日,世无二君,你们却有三个人……哎呀呀,这可怎么分才好呢!”
出乎他的意料,听了这番阴阳怪气的挑拨,对面三个人却并没有暗生嫌隙,庆王李伯晟默然看了眼在地上骨碌碌打转的药丸,抬起头来,轻蔑地冷笑:“就是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天下才会始终不得安宁,百姓才会永远活在水深火热里!”
紧接着,目光一直落在身旁妇人身上的年轻男人也笑了。
周堇的视线一离开蒋岚,便蓦地锋利起来,脸上虽还挂着笑,神色间却含着一种异样的冷冽:“何况,新君即将归位,这万里幽冥之中,不会再有尔等贪婪奸诈之辈的立足之地!”
“新君?”夏王愣住,似乎没能听懂这句话中的含义。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之中,通明的灯火蓦地黯淡了下去,像是在避让谁的锋芒,微风从开启的殿门灌入,将充斥满室的沉朽浓郁的熏香该换为沁人心脾的清爽。
暮春的雨从翡翠般幽绿的天空中倏然降下。
庭院中,严丝合缝的石砖地面被春草拱开,干枯数季的老树悄无声息地发出了一枝嫩芽,忘川流淌的水声遥遥传来,鸟雀清脆的鸣叫在檐下盘旋不散……
几人霍然回望。
极南方视野尽头,一道柔和沉静的光幕从天际浮现,渐渐洒满大地。
“……这是?”
即便方才说得信誓旦旦,但几人却仍觉难以置信,禁不住彼此对望,想要从同伴眼中得到确认。
而就在他们所眺望的遥远之处,未及弱冠的少年正缓缓睁开双眼。
身下石台,所处的石屋在这一刹那消失不见,而他指间光华一闪,凭空多了一枚白石指环,指环正中镂刻几个难以辨识的咒文。
他玄衣黑发,凭空立于汤汤忘川水上,眸中似有一瞬间的迷惑,但立即就清明起来,看向眼前狼藉的战场。
卢景琮只觉胸中莫名情绪鼓荡,让他生出一种近乎惶恐的忐忑。
“请你……”
“可否让我看看她?”不等他的请求说完,少年便先一步问道,殷切地看向伏在姜云舒身旁的叶清桓。
突如其来的声音唤回了叶清桓一点神智,他木然地扭过头,在看到少年面貌的时候,身体猛地一震:“救她!”
他直勾勾盯着少年,一字字重复:“求你救她!”
掌生判死,是神祇之职,非人力所能为,所以无论是他,还是卢景琮都束手无策,然而眼前的人……
少年被盯得倒退了半步,他像是没剔干净凡筋俗骨,雍容华贵的表象下,一丝腼腆近乎可笑地显露出来:“我、我会尽力,你们先在一边等一下好不好?”
见两人都起身让开了,他才自在了些,深吸一口气,将手探向姜云舒胸口。
可仅仅一碰,他就愕然挑了挑眉毛,手掌也随之上移,轻轻按在她额头上,低声道:“元神之力损耗过度,最好进入忘川沉眠休养,不过……”他顿了顿,又道:“幸好她修习的心法似乎是神农氏传承,能够庇护神魂,我尽力一试。”
叶清桓想要应答,却发现自己喉咙紧得发不出声。
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姜云舒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每一刻时间都似乎漫长得变了形,让他生出一种置身与永恒之中的错觉。
直到有一瞬间,姜云舒纤长的睫毛忽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叶清桓浑身一震,只觉这一丝颤动像是一记重锤直接打在了他心上,一股失而复得的狂喜席卷而来,让他脑海一片空白。
不知多久之后,他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而柔软,末尾勾着散漫而戏谑的尾音:“哎呀,师父,你怎么哭啦?”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清桓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他茫然转过视线,不期然对上了近在咫尺的笑脸,他便也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却因为思绪的迟钝而没能及时地拼凑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笑容。
姜云舒眨眨眼,嫌弃地撇开脸:“……真傻!”
叶清桓一怔,这一回真正地笑了起来。
他抬手抚上姜云舒鬓边,指尖透明,手上依旧没有任何实在的触感,但温柔的情绪却直接传递到了心底,在胸腔里满涨开来。
少年冥君在旁干咳了声,歉疚地看着叶清桓愈发虚幻的形体:“抱歉,你……我没有办法……”
叶清桓仿佛没听见,等少年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才敷衍地点了点头,双眼仍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姜云舒:“云舒,我要走了。”
姜云舒:“……嗯。”
叶清桓好似有些局促地咬了下嘴唇:“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他这般认真,令姜云舒也下意识地郑重起来。
叶清桓沉默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这是第几张寄魂符?”
“啊?”姜云舒猛地抽了口气,愣在当场,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而就在她犹豫的短暂时间里,叶清桓的样子已经快速地模糊起来,如同被风拂散的轻烟。
她慌忙收拢心神,大声喊道:“第一张!是第一张!”
叶清桓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微笑起来,神色了然而寥落。
人影消失之处,一阵清风拂过,落在地上的残破纸符一触即碎,化作了零星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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