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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小得可怜,局促地塞了一张床,一张桌,除此之外,地上还架着个有了年头的小炉子,里头烈火熊熊,却不见木柴,也不知道究竟在烧什么。
几样东西将屋子里本就狭小的空间挤占了大半,让人转身都费劲,姜云舒小心翼翼地往旁边退开半步,缩起胳膊,以免碰掉桌上堆积如山的一摊破烂,总算把距离炉火更近的位置让给了别人。
“年轻人,冻坏了没有?”
乞丐似的老头子适时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眼面前的青年,一如既往的笑眯眯的神色里仿佛带着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阳世里可没有这么冷的天气吧?”
话音未落,气氛陡然凝滞下来。
卢景琮还没缓过来一口气,僵硬的手指就下意识地扣住了一张咒符。
老头子却像是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仍在弓肩缩脖地搓着手烤火,只隔着黑漆漆的火炉子轻描淡写瞅了他一眼。下一刻,卢景琮蓦地一阵心悸,就在那道轻飘飘的目光递过来的刹那间,他惊讶地发现,手中熟悉的触感突然就消失了,紧接着,眼前这古怪的老头子便慢腾腾地往炉火里添了点“柴火”——赫然就是那张不翼而飞的纸符。
本应水火不侵的符咒连烟都没冒出来一点就烧成了灰,而炉火却愈发旺盛了。
老头子呲牙一乐:“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急躁,不好,不好!”
卢景琮刚要有下一步动作,却不防被姜云舒抓住了胳膊,她敛眸将错愕与戒备压在眼底,笑嘻嘻探过头来,假模假式地惊讶道:“哎呀,您老这炉子真够结实的,居然什么都能烧!”
老头子难得见着个识货的,立刻就笑开了,自吹自擂起来:“可不是!还是小姑娘眼光好,和你们说啊,这炉子可不寻常,当年老朽为了它,把这地底挖了九万九千尺,好不容易才在地心流火里翻出来了块融不掉的精铁,又祭炼了九九八十一回,每一次都……”
他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恨不得把每次祭炼都用几年工夫、费了多少天材地宝一样一样列出单子来,好容易介绍完了地上的黑皮铁炉子,旁边三人已经头都晕了几分,可这老头子却还意犹未尽,又伸手随意从桌子上抽出一条脏兮兮的破布。
这回连姜云舒都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忍不住闭紧了嘴,屏气往后躲了一点。
唯独那怪老头还把这抹布都不如的破布当作宝贝,对其上的污浊味道毫无所觉,犹自如数家珍:“来来来,小姑娘你再看这个!这是当年——多少年来着,唉,记不住了,管他呢——反正是道祖那老头儿过寿的请柬,一般人可收不到!你来摸摸!”
姜云舒:“……多谢前辈好意,不必了。”
“破布”在黑黄污渍之下透出一点不甚明显的牙白底色,也说不清是什么材质,细致不见布纹,四周锁边的针脚也丝毫看不出来,果真有点“天衣无缝”的意思,上面墨色沉淀了不知多少年,依旧散发出雨后竹枝般清雅而疏淡的气息,混在油腻腻的污浊味道里,很是一言难尽。
姜云舒保持着嫌弃的模样,心里却忍不住琢磨:“莫非这老头子真有点不可说的来历?”
这一会的工夫,卢景琮已经恢复过来了不少,屋子里小小的一座火炉,连火苗也没有半尺高,却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恰到好处的融融暖意,像是有谁把四月天里的暖阳搬到了这阴气森森的地府黄泉一般,让那些仿佛浸透了他骨骼经络的寒气迅速地冰消雪融,再不见了踪影。
他想了想,总觉得眼下情况邪门得要命,而这老者对姜云舒的态度又热情得十分诡异,让人无法不忧心,便抓了个说话的间隙,向那来历莫名的老头子抱拳一礼,郑重道:“多谢前辈救助之恩,只是晚辈尚有要事,不敢在多叨扰前辈,须得告辞了。”
姜云舒眉头轻轻一动,尚未说话,那老头子已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你这娃娃都快冻死了,居然还不忘替人着想,怎么,是嫌老朽话多了?还是怕我欺负了你这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妹子?”
姜云舒噎住,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深觉这老头子眼瞎,脸上却驾轻就熟地浮起了一副童叟无欺的假笑。
可老者却不知那根弦搭错了,说翻脸就翻脸,促狭的戏笑还没褪干净,突然毫不含糊地把松垮的面皮往下一沉,然后直起了脖子。
只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周身气势就天差地别,不再像是个唠唠叨叨的老乞丐,反而阴沉肃重得如同忘川倒灌,一墙之隔的水声骤然模糊下去,但湿冷沉重的水汽却陡然漫了上来,将这方寸大的小屋塞得没有一丝空隙。
姜云舒一凛,只觉像是被人突然在胸口塞了一块寒冰,一时间连心肝都坠到了底,她面色不由变了,轻佻的笑意一点点沉落,露出了底下平淡得近乎冷漠的本相来。
老者抬了抬手。
他的手苍老却有力,手指瘦而长,关节突出得过分,像是虬结的树节,食指中指凌空轻轻磕了两下,在第三下刚刚碰到一起的时候,姜云舒胸口忽然轻微地烫了一下。
她一怔,而后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吸了口冷气,双手飞快地结起咒印。
但是已经晚了。
一道墨迹淋漓的纸符在半空展开,上面的一笔一画都再熟悉不过,而脚下炉火倏然一跳,一缕火光轻轻巧巧地从炉内窜了出来,腾跃到了一人来高,正好舔上了符纸一角。
姜云舒脑中“嗡”的一声轰鸣,像是无数根琴弦一齐绷断,一口血气从胸口涌到口中,被她咬牙咽回去,她翻手拔剑,夕风凝成一束,同时破空而至。
老者饶有兴致地望过来,喉咙里古怪地笑了半声,姜云舒的动作迅如风雷,而他却慢得像是行将就木,但不知为何,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里,他却能凭着这无论谁看来都迟缓得要命的动作做了好几件事。
他先是举手一弹指,空中已烧成了灰的纸符便倏然散开,而就在纸灰四下飘散之前,他又慢悠悠地探身把方才介绍过的那张“道祖请帖”抓在了手里,凌空一挥,细若微尘的纸灰就一星不漏地全都被招展的绢布给裹了进去。
老者抖了抖绢布,上面乌黑焦黄的污渍连同纸灰一起簌簌而落,牙白的布面上墨痕如新,看字句措辞,果然是一张十分考究的请柬,只不过,在这寥寥几行字之外,原本空白的部分却突兀地多了些奇怪的咒纹。
等一切都做完了,老者这才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捏着绢布一角往前一递,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姜云舒剑锋指向之处。
寒光猝然而收。
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像是被凭空截断了,上不来下不去地悬在半空,姜云舒满面震惊,老者却好整以暇地眨了眨眼,再次贼笑起来,意味不明道:“第三张。”
卢景琮被这起止都十分突然的变故惊住了,他没听明白老者的话是什么意思,心念百转之下,一时并未出声,而本来就毫无存在感的阿良更是一副懵懂之色,目光茫然地在三个人脸上打转。
只有姜云舒听懂了。
虽说听懂了,却也更加迷惑,蒹葭剑在她手中一闪,化作一道青光蛰伏不见,她缓缓垂下手来,盯着那幅绢布凝视良久,轻声确认:“第三张?”
老者的腰又佝偻了回去,脖子微微往前探着,像只从壳里伸出脑袋烤火的老乌龟似的,笑眯眯地点头:“小姑娘可得记住了,这是第三张。”
姜云舒没作声,沉默着伸手接过绢布,仔细而爱惜地轻轻拂过上面一圈咒纹,忽然抬头:“你究竟是谁,有什么意图?”
许多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不着调地东拉西扯,更习惯了揣着明白当糊涂地粉饰太平,除非有十足把握,否则极少会这般直眉楞眼地把窗户纸捅破,舍弃最后一点回旋的余地,可在这个时候,姜云舒突然就没了和人嬉皮笑脸的兴致,她小心翼翼地把绢布贴身收好,而后注视着对面那张苍老得不辨妍媸的脸,深深吸了口气,再次问道:“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老者眯起眼,觉得有趣似的笑了笑,刚要说话,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脑袋一偏,目光直勾勾地盯向墙壁,像是要透过厚实的石墙看到外面的景象。紧接着,他便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伴着沉重的关门声,卢景琮低声问:“他刚才是什么意思?要不要先离开?”
姜云舒摇摇头。她又何尝不觉得这老头子古怪瘆人,让人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转而没头没尾地说:“合籍的那天,清桓给我留下了三道符纸,每张里封存他一段元神魂魄。”
卢景琮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难怪……”
难怪方才姜云舒会突然变了脸兵戈相向,原来是这样重要的咒符,只不过——
他不由自主地往姜云舒收起寄魂符的地方扫了一眼,沉吟道:“为什么是第三张?”
若那老者所言不虚,所谓的请柬真是个有来头的东西,那他方才所作所为倒并非使坏,反而更像是在有意增强符咒之力——然而叶清桓死前因动用禁术之故,境界已强提至出窍期甚至更高,若这样的境界对于那老者而言依旧嫌低的话,他自己又得有多强大?而对于这样的鬼修大能来说,又为了什么才会生出逗弄他们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的心思?更有甚者……
姜云舒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就在卢景琮神色变幻的时候,她叹了口气,低声说出了对方心里最深的疑惑:“难道他能预料到日后发生的事情么?!”
若非如此,那老者又怎会知道,到了动用第三张符咒的时候,要是没有他今日的炼化相助,便不能成事呢?
两人皆是眉头深锁,尚未商议出个所以然来,屋门就再度开启了。
老者背着手走了进来,之前那些气势与威压不过昙花一现,他早恢复了老乞丐似的模样,甚至还怕冷一般打了个夸张可笑的寒颤,从身后拎出了件黑乎乎冒着寒气的东西来,咕哝着抱怨:“哎呀,还是屋子里暖和,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冻了!想当年,就算是再冷的天气……”
他嘟嘟囔囔地把手里的东西撕开——即便离近了,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只是乌漆麻黑的一大团,连边缘都不大分明,像是一滩洇开了的墨渍——他从边上扯下一条来,扔进火炉里,金红的火苗跳动了几下,轻车熟路地把那条黑色的东西舔舐了个干干净净,一缕细细的黑烟顺着炉子缝隙冒出来,虽无风,却还是极快地飘散了。
姜云舒“咦”了声,因为方才的一番折腾,她站得离炉子十分近,这时便诧异地发现从火炉的底缘缓缓渗出了一汪沁凉的清水来。
她脑子里千头万绪的丝线像是被谁轻轻抽出来了一根,渐渐首尾分明起来。
“这是……”她愕然望向烤火的老头子,“忘川水!”
昔时巫地大祭司说过的话一下子在耳边回响起来——冥河忘川温养死魂,再送生魂到人间轮回,由此生生不息,只可惜,因邪神之故,天道该换,连忘川也被邪力浸染,无数黑斑逐渐蔓延,吞噬魂魄……
姜云舒双眼蓦地睁大,紧盯老者手中撕成了条的“墨渍”:“这是那些黑斑!……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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