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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里,雾蒙蒙的月亮渐渐垂了下去,连薄云后面的几颗星子都闪得有气无力,微光模模糊糊地飘下来,让暗夜里的一切都绞缠成了不分明的一团。
修行者虽然五感明晰,奈何不是花狸猫成精,想要全然洞彻黑暗是非易事,姜云舒估计着来者不善,便一早多留了几分心眼,却没想到竟然牵扯出了这么一条意料之外的大鱼,此时不由全神戒备起来,虽然不见敌人所在,但单凭那一声忽远忽近的咂嘴声,便判断出了大致方向,她手心一点暗光猛然大涨,绕过肩头,侧身之际疾拍出去。
暗红的火光也不知道究竟燎到了哪里,只听黑暗之中一声吃痛的闷吼,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滑远了一点,仿佛是一条粗大的蟒蛇。
姜云舒禁不住想起越航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尊容。
电光石火的空隙间,她脑中先后掠过数道思绪,最终按下了求援的念头,只是慢慢地错身背对巷口站定,将藏身黑暗中的怪物堵在了深巷中。
幸亏南溟火不是凡物,那怪物打着戏弄猎物的主意,却不防吃了点苦头,一时也不敢贸然靠近,只在层叠的阴影中来回流窜,不见其形,只能听见沙沙的细微声响。
恰在这个时候,左凌也发现了赖在地上仿佛快要伤重不治的陈禹是在装相——他“哎呦哎呦”地叫唤了半天,却始终不咽气,连糊在手上的那点红色都快干了。
左凌经了这半个晚上的混乱,心里早已难受得要命,可眼下却好死不死地偏偏遇见了个不识时务的二货故意捣乱,登时也不怜香惜玉了,强行不顾对方的阻拦,把陈禹那只捂着肚子的手给扯开了,果然见到里头的衣裳连线头都没破一点,更别提伤口了。
左凌仿佛明白过来了点什么,呆呆地往不远的巷子口望了一眼,拔腿就跑,却不防被陈禹给拽住了,甩又甩不开,只得脸红脖子粗地急道:“唉!姜道友她……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不分轻重!赶紧放开我!”
他怂了半辈子,从没训斥过别人,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新鲜词来,白白气得手都发抖。
陈禹眼见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撤开手,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犹自嬉皮笑脸道:“哎呀左老弟,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呢,开个玩笑嘛!”说着便来勾左凌的肩膀。
谷一茗抱臂退了半步,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他那堪比城墙的脸皮。
可左凌却没有玩闹的心情,一挥手挡开陈禹的爪子,铁青着脸怒道:“你难道没听明白吗?妖兽都围城了,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
这话就更没气势了,陈禹笑嘻嘻道:“不是有那些老东西在嘛,妖兽而已,哪年不得见到几只,难道你还真怕了不成?不是哥说你,你就是跟着你大伯学的一肚子之乎者也的,越活越回去了,啧啧……”
他没说完,就瞧见左凌面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青筋都蹦出来了,只好说:“哎行了,不玩了不玩了,我这就叫吕和收手好了吧?”
他正要扯开嗓子喊,却不防谷一茗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一愣,就见这生着一双秋水眼的漂亮姑娘面色森寒地越过他往前走了几步,一阵风刮过来,扑在人脸上,她的鼻子跟着轻轻抽了抽,回头道:“那边的味道不对,大概出事了。”
陈禹也学着她一样趁着风闻了闻,却丝毫没闻出异常来,便笑道:“什么味?是我和吕和用来……”
谷一茗一边嘴角挑起了个讥讽似的细小弧度,表情倏地古怪起来:“你们俩在这等着,不许动。”
“哎?”陈禹还没反应过来。
左凌也连忙说:“可姜道友还在那边……”
谷一茗没搭理这些废话,她手臂伸展,也没见什么额外动作,掌中就凭空现出一柄长杖似的法器来,杖身好似铜制,只是大半已经锈成了绿莹莹的颜色,上面凌乱而松散地包缠着惨白的布条,底下参差地垂了好些小铃铛,远远看去活像一挂招魂的灵幡,而她便拄着这东西慢慢隐没在了深巷过于浓稠的黑暗之中。
脚步声接近的最初,姜云舒便听见了,偷袭她怪物虽然狡诈,但实力比死在左家的那个差了许多,几番交手之下,已经避无可避地被南溟火烤了半熟,粗重而恨毒的喘息还在对面,那么后面大摇大摆过来的应当是同伴了。
她忍不住有点头疼,生怕来的是个傻货,茫茫然就搅了局。
可下一刻,却听见一声娇软的轻笑:“咦?清玄宫门下果然有几把刷子嘛!”
姜云舒不觉一分神,险些被那怪物抓到空隙,连忙数道风刃齐发,暗红火光附于青色风刃之上,在面前交织成了一道细密凌厉的光网。
转眼间,怪物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不得已又被逼退,喉中爆发出一阵不甘的咆哮,可即便如此却仍潜伏在暗处蓄势,竟不曾往其他方向逃跑。
谷一茗就又笑了,她一笑,手中长杖顶端乱七八糟挂着的一堆铃铛尽数跟着响起来,在一片腥臭的血气中清脆悦耳得近乎诡异。
姜云舒瞥了她一眼,觉得这人多半有病。
谷一茗却很是体贴地问道:“你累不累?”
那怪模怪样的东西就算再不济,毕竟还占了天时地利的优势,一番对峙下来,虽然称不上累,但也绝不轻松。姜云舒方要冷嘲一句“要不你来试试”,可话没出口却忽然领悟出了点什么,顿时话音一转:“累,累得很——要不我这就跑啦?”
谷一茗似乎很欣慰对方的善解人意,顿时笑得更厉害了,连着那根长杖也跟着花枝乱颤起来:“那你倒是跑啊,又没人拦着。”
她声音没落,姜云舒便收了鞭子,一转身,竟真从善如流地往巷子口跑了。
而就在这一瞬间,始终十分沉得住气的怪物突然长嘶一声,再顾不上隐藏身形,长长的尾巴一弓一弹,竟从藏身之地蹿出,笔直如箭地冲向姜云舒背心。
谷一茗似乎早有所料,她脸上笑容更盛,长杖高高扬起,虽无风,可上百大大小小的铃铛却乍然齐齐铮鸣起来,声响不似金玉,反倒更像是幽幽鬼哭!
就在铮鸣声响起的一瞬,她一直隐在长袖中的另一只手倏然探了出来——那只手上丝毫不见温软柔嫩,而是一片枯槁惨白,活像一把晒干了的骨头。她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上轻轻一抹,尖而利的指甲随之划过眉心,一滴血飞快地渗了出来,却未曾向下滑落,反而直接弹向了长杖顶端。
这一串动作不过转瞬,怪物刚疾冲到半途,可就在鲜血融入长杖的一刹那,它却发现自己的动作忽然僵硬起来,就好像四面八方的虚无之中都伸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鬼手,生生地将它的每寸血肉都勾扯住了一般。
铃铛的怪响仍在继续,仿佛暗藏着什么奇特的韵律,谷一茗抬了眼,目光却并未聚拢在怪物身上,反而像是投向了遥远而无尽的虚空之处,她口中也终于开始吟咒,一种当世闻所未闻的语言阴沉沉地流泻出来,每一节调子都拉得极长,但两字间却又断得极干脆,恰好和上了铃铛的节拍。
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就在吟唱声中渐渐展现出来,那人头蛇身的怪物像是被难以抗拒的力量抻开了,在半空中僵直地打了个挺,它从头顶到尾巴尖都绷得紧紧的,就如同被拉扯到了极致的弓弦。而在它脸上,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眼珠子渐渐凸出来,口唇被撕开了似的大张开,从喉咙深处一点一点地迸出不似人声的尖鸣,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可就算是这样,他连一丝一毫都没有颤动过。
尖叫声太过凄厉,左凌和陈禹即便在巷子外,也听了个魔音贯耳,连忙闻声赶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
“这这这……这是什么东西!”陈禹没见过左家花厅中的不速之客,当即被这不人不鬼的玩意给吓了个三魂出窍。
左凌虽见过这东西的亲戚,却没空回答,他好似让这鬼哭似的低声吟唱和无休无止的惨叫给镇住了,大睁着眼睛盯着那浮空的怪物,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身侧却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解答:“谁知道呢,反正不外乎是来捣乱的玩意呗。”
姜云舒虽说要跑,却没跑远,方才铃声一响她就绕了回来,正坐在墙头饶有兴致地欣赏奇景,两条腿耷拉着晃来晃去,想了想,又冷冷地讥讽道:“要不要看看这又是你们谁家的亲戚?”
陈禹还莫名其妙,左凌那浆糊一样的脑子里却硬生生被插入了那位世交越家伯父的死状,顿时胸中一阵翻腾,差点没吐出来。
不过这一回却注定看不出个究竟了,无论是谁把眼睛瞪出半寸高,嘴巴还撕裂到耳朵边上露出森然獠牙的话,大约也都看不出原本的相貌了。
眼见着怪物气息渐弱,姜云舒好似挺可惜地耸耸肩:“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门心思地想要杀我,看来也问不出来了。”
她从墙头跳下来,掸了掸衣裙:“哦对了,你那位朋友让这东西给咬死了,你节哀吧。”
这话说得太轻描淡写,以至于陈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其中含义,他转头看向姜云舒,茫然重复道:“咬……死了?”
姜云舒瞥了他一眼,又重新打量起奄奄一息的怪物,这玩意的獠牙快有两寸长,活蹦乱跳的时候想要咬死个把人实在不是难事。
“可是……怎么会……”陈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脑中早已断了片,像是刚被人用几柄大锤轮番砸过,甚至连怎么跌跌撞撞地摸到了吕和的陈尸之处都不记得了。
谷一茗也收了法术,都死硬了的怪物噗通一声从半空跌下来,直挺挺地砸出了大片腥臭的灰土,她却看也不看,直接走到姜云舒面前,笑嘻嘻地问道:“我听师父说,城里有‘那个’姜家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天底下姓姜的多不胜数,便是修行道上也不少,然而“那个”姜家却只有一个,便是传说继承了古神神农遗留血脉的一族。
姜云舒觉得这姑娘神神叨叨的,邪门得很,一时没弄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十分保守地点了点头,语焉不详道:“我确实是从那一家出来的。”
这回反倒是谷一茗愣了愣,狐疑地对上姜云舒的目光。
可她没来得及细说,就听陈禹回过神来,放声大哭起来,好像死的不是个狐朋狗友而是亲爹似的。
谷一茗便和姜云舒两人面面相觑,几乎要捂耳朵,左凌却深觉黯然地小声解释道:“陈兄与吕兄都自幼父母早逝,两人同命相怜,多年交好……”
多年交好,也多年有意无意地恣意妄为,一起讨了不知多少嫌。
然而,无论是如何讨嫌的人,为了这样的恶作剧就付出性命的代价,也依然太过沉重。
老百姓在这仙凡杂居之地活了这些年,总有点朴素的智慧,但凡听见古怪动静的时候,定然要将好奇心扔进柜子锁好,绝不会出门探看,直到事件平息、听闻人声了的时候,才有好事者偷溜出来瞧一眼究竟。姜云舒刚要回话,突然目光一转,盯得一个小脑袋刺溜一下子又缩回了门后,这才望着那扇重新闭紧了的门扉低声说道:“等活过了今晚再替别人哭也来得及。”
陈禹听到了这句不近人情的评论,登时忿恨地转过头来,表情活像是要吃人。
姜云舒却毫不动容:“这位吕道友运气不佳,但你我也未必好到哪里去,有空哭哭啼啼,不如趁着还没咽气之前多做点有益之事!”
陈禹怒道:“你——!”
可他的愤怒也就将将化成了一个字,就突然卡了壳,那形貌异常的怪物濒死的样子倏然在他乱成一团的脑子里浮现出来,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初时姜云舒所说的护城阵破、情况危殆的话竟然真的不是危言耸听的玩笑,强大可靠的父祖辈们再也无法如以往一般轻描淡写地克敌制胜,而城中潜藏的黑暗与危险终于化成了沉重的负担,不容分说地压在了他们未经淬炼的肩背上。
他忽然就有点茫然起来。
姜云舒看着他这幅呆样,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并非不自责,也曾想过若她更留心附近动静、及时发现吕和偷偷离队,会不会就能有个不同的结局,然而这于事无补的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便被更重要的事情所取代了。
她目光掠过身旁两人:“走吧。”
将要迈步,又回头说道:“或者将吕道友尸身送回他家中,或者与我们一同继续巡查城内,你自己选。”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腥臭气息四溢的暗巷。
没多久,身后也跟来了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左凌好似松了口气,可前看看后看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缓和一下气氛。反倒是陈禹主动开了口:“我也会死么?”
他面色惶然,像是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可谷一茗却如同听到了个笑话,笑眯眯地晃了晃她那柄仿佛能用来招魂的长杖,搅得一堆铃铛又叮叮咚咚地响个没完。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姜云舒皱了皱眉头,有点不痛快,也不知是刚刚见到的死亡还是临行前雁行那些谶言般的话语所带来的憋闷感始终萦绕在她胸口挥之不去。
而越靠近城墙,这种不适感就越强烈,隐约的厮杀声中,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清晰起来,混合着刺鼻的恶臭,正好给这不祥的预感做了完美的注解。
姜云舒强迫自己忽略胸中的窒闷感,御剑浮空。
这一带住得大多是贫民,房窄院小,没什么可收拾的家当,因此成了全城最早整理完行囊的。
眼看着几个小修士引着最后一批人走出了这一区域,她又再三确认了并无妖兽尾随,这才从飞剑上跳下来,说道:“附近没事,继续吧。”
虽这样说,可她却还是忍不住朝身后城墙的方向多看了一眼——看似平静的高耸城墙之外,正有许多修者竭力守卫背后的家园,而她的师伯与师父,应当也在其中。
那是护阵最初被毁的地方,恐怕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仿佛就是为了与她心底生出的这一点莫名隐忧相印证,就在姜云舒将要收回目光的一刹那,城墙外猛地传来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竟将两方斗法的所有乱糟糟的声响全都给压了下去。
姜云舒感觉自己心脏的搏动都随之静了一瞬。
惨叫绵延不绝,就好像有人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只能通过毫无意义的悲鸣来宣泄自己的无助与绝望……
左凌与陈禹满面震惊。
连谷一茗都笑不出来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阴沉,骨爪似的左手突然死死地抓紧了铜杖,干枯脆弱的皮肤崩开了几道口子,白惨惨地露出里面的骨头,而她却恍如不觉。
那人的凄惨的叫声仍旧未曾停息,短暂的寂静之后,无数长剑的龙吟声,符咒爆裂声重新响起,甚至更加急促,似乎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要拯救曾并肩作战的同袍。
城墙内的一行人也不由停住脚步,屏息凝神地期盼奇迹发生。
然而,这样的围攻却终究没能带来任何效果,那人的声音越来越痛苦嘶哑,也越来越微弱,最终被淹没在混战之中,再也无法听闻。
姜云舒只觉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一阵一阵地往头上涌,却冰冷异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声道:“走,我们帮不上忙。”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还是没能走成。
一群人头蛇身的怪物悄无声息地从地底钻了出来,堵住了几人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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