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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块落入岩浆,融化,而后浮起,被其上同样灼热的气息拂过,泛起灰暗而肮脏的色泽。
热浪腾起时,残渣般的灰烬便随之升上半空,然后飘飘荡荡地再落下来,等着无数年之后,或许会重新凝固成为新的山石。
一堆灰烬之下,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坚硬起来的尘埃不情不愿地被抖落下去,渐渐露出里面隐藏的东西来,竟是个身形纤瘦的活人。
姜云舒像是坐久了腿脚不灵便似的,慢腾腾地爬了起来,生怕扭了腰一般更加缓慢地活动了下筋骨,手掌按在僵硬的脖子上,往四周瞧了瞧,又拍打了几下身上的灰尘。
第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她好似有点疑惑,想了想,拈起指尖,往身前随手掸了一下,一阵清凉的风从她手下流泻而出,横推到了崖边,将一路上的灰尘扫了个干干净净。
她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像是被扬起的灰呛着了。
而随后,就发现了厚厚的灰尘下面果然藏着个灰扑扑的传送符阵。
姜云舒找了一圈,觉得这大概是唯一的出口了,便不再迟疑,十分混不吝地踏了上去。
出人意料的是,传送法阵的另一端居然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岛。
巴掌大的小岛连盖间房子都嫌局促,上面统共只有两块半人高的石头你侬我侬地靠在一起,中间支出来一棵半死不活的小树,也不知道是被哪只不长眼的海鸟带过来的种子发了芽,其余的地方就只剩下了脏兮兮的沙子和鸟粪。
姜云舒刚一出来,就听见头顶一片唧唧呱呱的鸟叫声,一大群海鸥被惊起,在半空拍打着翅膀盘旋,鸟毛落了她一脑袋。
她连忙狼狈地用袖子护住头,生怕沾上从天而降的其他什么东西。
嘴里还嘀嘀咕咕:“都离远点,离远点!没看见我这衣裳是你们家鸟祖宗做的么,等会当心我也拔了你们的毛……”
可惜海鸥没听懂,示威似的“嘎”了一嗓子,就要俯冲下来,把姜云舒吓得窜了老远。
她也像只水鸟似的,如履平地般踏波而行,连破破烂烂的裙角都没沾湿一点,逃得够远了,脚尖轻点几下,微一错步旋身,指尖向水面轻轻一弹,便有几滴海水弹子似的冲上天空,虽然没打中那群海鸥,却把它们吓得不轻。
姜云舒便哈哈大笑起来,趁着那些扁毛畜生还没反应过来,十分见好就收地立即召出飞剑跑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姜云舒发觉这话终究还是有点道理的,她循着记忆找到白沙岛,却发现原本幽静的小岛上,除了原本的渔家以外,已多出了整整三条街的住人,连店铺都开了十几家,俨然有变成新一个明珠岛的架势。
可码头上显眼的翎舟却不见了。
她好容易在距离白沙岛百十里远的海面上找到原本的翎舟船夫时,他正悠闲地躺在一艘普普通通的小渔船上晒太阳睡觉,身边还放着一张湿淋淋的渔网,好像已经改行做了渔夫。
姜云舒轻飘飘地从飞剑跳到船头,蹲下来,拄着下巴等那船夫睡醒,却没想到,对方一睁开眼睛看到她,震惊得差点没从船上蹦下去。
他连斗笠掉到海里都没注意,指着姜云舒的鼻子,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没死?”
姜云舒:“啊?”
她忧郁地蹲在他旁边:“……我究竟哪里看起来像是死的?你给我说明白。”
船夫目瞪口呆地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试探着问:“那你知不知道,秘境已经关闭十年多了?”
姜云舒猜到时间必不是当年了,却没想到她这一个耽搁,居然横跨过去了十年光景,就禁不住也愣了下。
船夫盯着她瞧了半天,见她虽然看起来披头散发像个野人,但确实还会喘气,便又问:“你明明没跟别人一起出来,这些年究竟跑到哪去了……你师父差点把海底整个都给掀了你知道吗?”
姜云舒愣道:“我师父?”
船夫坐起身,伸手把斗笠从海里捞回来,抖了抖水:“可不是,那年你们清玄宫不是有个小姑娘从秘境刚离开就出事了么,那以后,你那些师兄弟就全被召回去了,他再一提清玄宫门下,我就知道找的肯定是你啦!”
他心有戚戚焉地回想道:“小姑娘,你那师父脾气可真……啧啧……”
姜云舒一点都不想跟他扯淡,有些伤口就算旧了,结疤了,可一碰却还是疼,她便一屁股坐到船板上,岔开话题:“哎,行了行了,少废话,你有水没,先给我一口!”
船夫没见过这么一张嘴就是股土匪味的小姑娘,觉得真是白瞎了那副人模狗样的好长相,从腰间摸了个水壶地给她,就看她仰头一口气灌了个见底,还意犹未尽似的,就着洒出来的一点清水抹了把脸,问道:“秘境里被困的人都出来了吧?”
船夫道:“出来啦!就是可惜进去足有七八百人,到最后出来的也就三百来个……”
姜云舒想起那些步步危机的日子,神色一黯,却只轻叹道:“出来就好。”
船夫可能天生就没有眼力见,见她不说话了,便又老调重弹道:“我看你也是捡了条命,挺好,赶紧回门派去吧,你师父都快急死啦,要不是……”
姜云舒十分想抽他,觉得这人简直不能更烦人了,敷衍道:“都十年了,黄瓜菜都凉了,何况门派里自然有我的魂灯,一看就知道我没死,你说你一个打渔的没事着什么急。”
却不想船夫突然截口道:“你真不知道啊?”他一拍大腿:“要不我方才怎么奇怪呢,你的魂灯早就灭啦!”
姜云舒一怔:“你如何知晓此事?”
船夫摸摸鼻子,说:“我没骗你,是你们门派一个叫……叫雁什么的真人说的!”
姜云舒问:“雁行真人?”
船夫赶紧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位真人,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和你师父又一起在秘境外面守了好几天,后来有一天,我听他得了门派传讯,说是你的魂灯灭了,然后你师父就……”
时隔多年,他提起当时之事,居然还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哆嗦。
姜云舒便沉默下来,心里也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末了,她只叹息般说了句:“都过去了,你只当今天没见过我就好,不必和别人提起。”
说完之后,站起身,把空荡荡的水壶扔回给船夫,笑道:“谢谢你的水啦!”
船夫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人已在百丈开外,不多时便消失在了碧波粼粼的远方。
他眉间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仔细琢磨了一会,却又重新躺了回去,果然把这小小的意外重逢烂在了肚子里——那些名门大派,总是有说不完的悲欢离合,到头来,还不如他一叶轻舟、半张破网过得清闲自在,又何苦自找不痛快地掺和进那些纷扰之中呢。
从此之后,便没人再知道姜云舒的去向了。
直到足足两个月之后,白栾州西北乐平县城中,才出现了个非常不合时宜的身影。
白栾州地域广阔,既有南方璧山城的四季如春,也有极北长寮山脉中的终年酷寒。
而地处西北的乐平县附近,虽然不似极北之地那般严寒逼人,但每年却还是早早就入了冬,往往九月末的天气里就飘起了雪花。
但眼下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刚下过一场大雪,正是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大冷天,偏偏这天上午却有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仅穿着一身单薄青色衣裙,独身一人在城里闲逛。
路上行人皆忍不住侧目,大约十有八/九是在疑心这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实际上是个冷热不分的傻子。
姜云舒自然不傻,但她也早过了把旁人眼光当一回事的时候了。
于是,人们就发觉这傻子笑嘻嘻地逛遍了城里的店铺,经常随手买几件小玩意,把玩一会,便又混不在意地送给遇见的街边小童。
她这么走走停停,到头来手里没剩下一件东西,脚步却最终停在了一家米行前头。
“……这傻子总不会还要买米吧?”
正当不少人这么暗自揣测的时候,便见她依旧面带和气的笑容,也不知对那米行的一个伙计说了句什么,那伙计先是呆了一会,然后突然露出见了鬼似的神情,挥舞着双手连连后退,把盛米的木斗都撞翻了好几只,脚踩在倾洒的米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可他像是吓坏了,也顾不上疼痛,虽已摔倒在地,却还是手忙脚乱地往后胡乱挣扎,口中语无伦次地大声叫嚷着什么。
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便愈发大了起来。
姜云舒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面前这人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挠挠头,觉得没法好好说话了,只好最后再尝试一次:“我真是林舒……哎,我没打算做什么,就是想找舅舅他们问几句话。”
那个已然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的一刹那,过往那些充满市井气息的一幕幕仿佛又重新鲜活起来,只是这一次,却不再有当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惶恐与不安。
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却显然没有同样的感受,或者不如说他的感受正好相反,他挥舞着手臂,嘶声叫道:“你别过来!别过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来找我!”
姜云舒叹了口气:“……我又不吃人,唉,算了,你要是不想说,我去问别人也行。”
她离开时太小,根本不知道穷乡僻壤的青浦村在哪,一路找了好些个小村子却都不是,好在记起从大人口中听说过乐平县的名字,知道大表兄在县城的商铺里帮工,便费了好大力气找过来,只为了问问路。
——路没问出来,却差点把林大郎吓成了个失心疯。
他直到眼睁睁看着姜云舒又和别人交谈了几句,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尾,这才如梦初醒地大叫一声:“爹!娘!她回来报仇啦!”话音未落,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起来,连告假都忘了,一把推开身边的人,慌里慌张地就往外跑,生怕赶不上通风报信。
姜云舒没料到自己在故人眼中竟然比毒蛇猛兽还恐怖,仍然十分惬意地一边欣赏这小城中略显萧条的俗世风景,一边慢慢往城门走。
可刚走到一半,眼角余光忽然扫到旁边一户大宅的角门开了条缝,等在外面的两个中年男人与里头的人隔着门说了几句话,随后,门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好象是什么东西被从地上拖来拖去似的。
姜云舒心中好奇,便略停了停,多看了几眼。
因为没有刻意隐藏身形,门外的两个男人显然发觉了她的存在,却都目不斜视地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其中一个离她近的,还在身体的遮挡下偷偷向她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她便更纳闷了,见那两人似乎没有恶意,正想过去问个究竟,便见角门开得大了些,有人从里面拖出来两捆草席。
那两卷草席皆不长,大约都在四五尺之间,拖拉之下,从系得松散些的那卷席子里散出来一缕枯黄的头发。
姜云舒呼吸顿时滞住。
当年被中途截断的噩梦,时隔二十年之后终于现出了狰狞的面孔。
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她已经走了上去。
门口的两个男人似乎着急起来,顾不得将草席搬到平板车上,先急急忙忙地几步抢上前来,挡住姜云舒,方才那对她打手势的男人粗声粗气地嚷道:“滚,滚!哪里来的野小子,这不是你能来戏耍的地方!还不快走!”边说,便对她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姜云舒微微一怔,便大致明白了其中原委。
她虽然不需要这两人庇护,却仍心怀感激,亦知道,在权势威压之下,他们这种给人帮工谋生的普通百姓,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便不欲将其陷入两难之中,淡淡颔首一笑,借着两人的遮挡,从旁边一条窄巷侧身避出。
然而,她虽然从角门离开,却并没有就此息事宁人的打算。
二十年,已经够久了,不知已有多少鲜花嫩柳似的女孩子在这高墙深院之中枯萎死去,作恶之人也应当去他们早该去的地方了。
她从小巷离开之后,连个绊子都没打,一转身就又跑到了黄家大宅的正门,抓起黄铜门环,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就好像正儿八经来访的客人似的,面上甚至还带着春暖花开的微笑。
开门的家丁本来很是不耐烦,可一见到姜云舒的容貌身姿,立刻就呆住了,斜睨的表情也飞快地变成了意图不明的审视与馋涎。
姜云舒便问道:“你们家公子可在?”
家丁与身边同伴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敢问这位小娘子要找我们家公子有什么事啊?”
姜云舒歪歪头,似笑非笑道:“这位小娘子的事情要找你们家公子当面解决,你们是帮小娘子通传呢,还是让小娘子直接进去呢?”
或许在黄家当差的仆役从没见过这种上赶着把自己往虎口里塞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狐疑,可前前后后地把姜云舒瞧了几遍,也没发现这纤秀美貌的女子有什么异常之处。
于是,一刻钟之后,姜云舒就在黄宅内一处偏僻幽静却又充满了甜腻脂粉气的小院子里见到了黄家独子黄余德。
当年的恶少,如今已变成了个脚步虚浮、面色晦暗的中年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眼,他虽然糟蹋过许多女孩子,却偏偏一个儿女也没生出来,到如今还是人人敢怒不敢言的黄家“少爷”。
姜云舒听完他自报家门之后,莞尔一笑:“你这名字不错。”又问道:“我听说黄家每年都要抬出去不少尸体,都是被你害死的,这可是真的?”
黄余德没想到眼前这漂亮小娘子一见面就直眉楞眼地问这种事,不禁一愣,却很快勾起了抹阴沉冰冷的笑容:“是又如何?”
说着,向门外一招手,便有四个精壮家仆进来,围在姜云舒四周。
姜云舒觉得他本来就神情猥琐,还偏学人装横,简直不忍卒睹,便扶额道:“你害了那么多人命,你父母长辈就对你听之任之?”
黄余德哼笑一声:“不过是几条贱命,杀就杀了,谁有闲心过问!”他目光一转:“倒是你,这般细皮嫩肉的,既然送上门来……”
他边说边要伸手去捏面前小美人的下巴,却不防落了个空。
正待发怒,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紧。
他大惊,下意识地挣动起来,可颈上白皙纤细的五根手指却仿佛突变成了几根铁箍似的,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掰不开一点,他就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响,额头“突突”地跳,好像连眼睛都要被从眼眶里挤出去……
随即,似乎有一声“咔吧”的脆响远远地传来,一切感觉就都随之远去。
姜云舒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在帕子上擦了擦,而后将帕子扔到地上,这才点头道:“既然这样,杀你就不算冤枉了。”
她的语气淡漠,就好像刚才一言不合捏死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随手拍死只蚊虫似的,随后眼光扫向呆若木鸡的四名仆役,说道:“这黄缺德死有余辜,他父母虽未亲手杀人,却有纵容之过,你等亦是为虎作伥,不可就此姑息。”
她话音一转,自然而然地吩咐:“给你们一个时辰时间,好生安置了被掳来、买来、骗来的女孩子,然后自己去官府投案,告诉他们秉公处置。”
见几个仆役震惊劲过去,只道是哪里来的江湖客寻仇,不由互相交换了下眼神,面露凶相,可姜云舒却忽地笑起来:“不用试,也不用拿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仙人唬我——那些劳什子的仙人若是编出来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呵,记得传话给他,清玄宫门下承明还要就纵容后辈伤人性命一事与他讨个公道!”
乐平县虽闭塞,却也知“清玄宫”“承明”这样的称呼是所谓“仙人”独有的,而也正因闭塞,便愈发将那些捕风捉影的修者传说添油加醋,传得面目全非而又可怖起来,好比乡间专门用来吓唬幼童的恐怖故事。
“扑通”一声,看起来最穷横的那个仆役竟是最怂的一个,话还没听完,就腿一软原地跪下了,上一刻还想要排一出亡羊补牢的忠仆复仇戏码的念头,霎时间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姜云舒吓了一跳,就见方才还困兽犹斗的几人转眼就变了脸,纷纷满面惊慌起来,简直像是吓坏了的小孩子,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趣的荒谬感,便连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挥手祭出飞剑,身化流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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