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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舒开着窗,对着起伏的夜风坐到天亮。
直到客栈下面的那条街又渐渐充满了喧嚣的人声,神态各异的男女老少们雨后春笋似的从每一扇门后面纷纷冒出来,就好像昨日的当街抢人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姜云舒才缓了过来,她拄着脸靠在窗边,安静地听楼下早点摊子的老板娘一叠声地招呼客人,百忙之中竟还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抱着她腰的小娃娃讲故事。
四五岁的小娃娃正是淘气的时候,隔了一会见母亲没顾得上他,便恼了,将怀里抱着的一个玩具雕像扔了出去。
老板娘错眼瞧见,立刻“唉哟”一声,轻轻拍了儿子一巴掌,嗔道:“不许混闹!小心女娲娘娘怪罪下来!”
姜云舒这才注意到,被扔在地上的木头雕像刻得是个女人形象,长长的蛇尾从长衣底下迤逦而出,盘了好几圈,虽然做工粗糙,但却别有一番粗犷质朴的意味。
小男孩显然不明白“女娲娘娘”是个什么东西,听他娘的话把木雕捡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灰,便仰头嫩声嫩气地问:“娘,女娲娘娘是谁的娘啊?”
姜云舒差点没笑出声来,连忙捂住嘴。
老板娘也哭笑不得,急急忙忙地给新来的食客上了两笼包子一碗粥,这才转头教训道:“别胡说,女娲娘娘是天上的神,咱们这些人都是她造出来的,可不能对她不敬,记住了吗?”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睛,更迷惑了。
老板娘就只好从头娓娓道来。
创世造人的传说流传了不知几千万年,到了如今少说也有百八十个版本,随着早点铺子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讲述,姜云舒也又听到了个新说法。
年轻的老板娘指着个空着的凳子让儿子坐好,才说道:“从前啊,这世上就跟个鸡蛋似的,什么东西都是聚在一起的一片混沌,天和地不分开,也没有白天和晚上,直到有一位大神盘古醒了过来,他觉得这样不好,便站起来手擎天、脚踏地,硬是把天地给撑开了……”
讲完了盘古身化万物,因实在太忙,便停了下来,旁边有个喝粥的老头子捻一把稀稀拉拉的胡子,敲敲桌子,兴致盎然地接着讲起故事的下半段:“盘古大神陨落以后,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天地间终于又生出一位新的神来,她长得人身蛇尾,名字叫做女娲。她是一位温柔仁慈的女神,见到这世上鸟语花香,心里十分喜欢,可逗留的时间长了,却越来越觉得孤单——鸟兽虽多,但都听不懂她的话,她便想着要造一种比这些飞禽走兽更聪明灵慧的生灵出来陪伴自己。”
小男孩听得入了神,不自觉地把手里的雕像又攥得紧了些。
老人便继续说道:“在那个时候啊,女娲娘娘也不知道这种最聪明的生灵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就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她每天都试一种不同的样子,可无论怎么变换,造出来的却都是愚蠢或者狡诈的怪物,女娲娘娘十分伤心,但又不忍心把那些怪物杀掉,只好把他们远远地赶走……日子就这么过了整整十天,而就在这第十天夜里,你猜怎么着?”
小男孩不由睁大了眼睛:“怎么了?”
老人微微一笑,神神秘秘地说道:“那天夜里睡觉的时候,女娲娘娘梦见了盘古大神!”他弯下腰,满是褶子的老脸凑近了小男孩:“盘古大神就和她说,你这样不行啊,这天地是我所开,自然也只有和我一样的生灵才能集取世上的精粹。等女娲醒了,想起盘古大神的话,就灵机一动,按着他的形貌再一次造出来了第十一种生灵,果然聪明又能干,彼此友爱,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女娲娘娘为了表示感激,就按照混沌初开时盘古顶天立地的姿态,把这种生灵命名为‘人’!”
他又一捻须,眯眼遥望向初熹的天际,悠悠道:“在那以后过了许久,也发生了许多事情,出现了许多变故,连女娲娘娘都回到了天上,再也没有回来过,但咱们人哪,却一直在这天地之间一代代生衍到了如今……”
最后这一句里面蕴含的复杂感情,已不是四五岁的小娃娃能够体会的了,他不知其中深意,仍兴致勃勃地缠着老人,不停询问女娲的去向,还有那无人见过的天上神宫又是什么样子的。
而姜云舒却隐约听明白了老人平淡话语中隐藏的意味,不由一叹。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叩响了。
白蔻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说道:“六娘六娘!那位含光真人好像有事,你也一起过去吧?”
姜云舒见她欲言又止,奇道:“我师父叫你来找我?”
她怎么不知道叶清桓什么时候这般尊贵了,几步的路还要差遣别人来传话。
白蔻便摇摇头,吞吞吐吐地说道:“不是——哎,也不能说不是,含光真人叫我们几个到他房里去,我想着……”
她还没说完究竟想的是什么,就见姜云舒站起身来,笑道:“别急,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进去的时候,其他诸人都已到齐。
叶清桓拢袖站在一旁,神色很是不虞,活像是谁欠了他一大笔钱。川谷等人则围着桌边,好似桌上有什么奇珍异宝似的,听见开门声,连头都没回。
姜云舒就纳闷起来:“这是怎么啦?”
叶清桓皱皱眉头,似乎很不乐意把她卷进来似的,犹豫了一下才指指桌上,说道:“我从方家书房里搜出来的,今早细看时发现不对劲。”
“不对劲?”姜云舒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也凑过去和其他人一起看起来。
桌上放着个描金的精致小匣子,里头是一叠信函,还拿香料仔仔细细地熏过。姜云舒深觉这事十分多此一举,便顺口诧异嘀咕道:“这是祖宗传下来的不成?可真是吃饱了撑的,怎么不找个神龛供起来……”
屋里几人的表情顿时就古怪起来。
叶清桓冷笑道:“不是祖宗传下来的,恐怕是‘祖宗’寄来的!”
辛夷随即往旁边让了一步,姜云舒这才看清了桌上已有一张被展开的信笺,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登时一惊,脱口道:“他们和姜家勾结?!”
信不长,但却明明白白地描述着川谷等人的样貌、年纪、修为以及惯用法器等详细信息,要求收信人若是什么时候见到了这几人,就立即动手铲除。
修者对自身之事往往不会外传,以防造人暗算,除了姜家之人,姜云舒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对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掌握得如此透彻了。
她能想到的事情,川谷自然不会想不到,便抢在她开口之前将那张纸折好收回信封之中,先是再次谢过叶清桓,随后淡淡说道:“我们会多加防备,这次不行,他们往后就更难得手了,六娘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掺和进来。”
姜云舒闻言立刻急道:“什么叫‘不要掺和’!这信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看语气分明像是广发于人的——若姜家真的把这种口信传往不止一处,就凭你们几个无依无靠的,逃得过一次,难道还能逃得了一辈子!”
她抓住川谷,皱眉道:“不行,你们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把这事情查清楚了……”
叶清桓忽然毫无预兆地截口道:“别废话了,你看他们谁能听你的。”
“可是,”姜云舒仍不甘心,“师父,他们现在……”
这回没等叶清桓说话,反倒是一直安安静静的辛夷轻声笑道:“六娘别担心,方才含光真人也曾提议让我们去清玄宫暂避,此番好意我们领情,但却并没必要如此麻烦。”她握住姜云舒的手,在她反驳之前继续说道:“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舒舒服服得证大道的好事,若今日为了莫须有的危险退缩了,明日岂不是更要窝在安全之处足不出户了么?况且,我们虽然境界修为不高,但也不是毫无自保之力——”
她蓦地勾起一丝讥讽的冷笑,瞥向那封信:“谁说我们这几年会的、用的就还是原本那些三脚猫的手段!”
她的语气依旧轻柔,但却仿佛隐藏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把姜云舒吓了一跳,盯着她瞅了半天,终于像是被说服了似的意识到,这分离的几年之中,不仅仅是她自己,曾再熟悉不过的这几人也都产生了不小的变化。
姜云舒觉得有点别扭,就好像是小孩子欢天喜地地把许久前珍藏的漂亮裙子翻出来,正打算穿上炫耀,却恍然发现自己已经长高了、再也塞不进那件衣裳里了似的,她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尽量淡定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略一停顿,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几人对望一眼,川谷笑道:“明珠岛附近海底秘境每二十年现世一次,开启一年多,去年辛夷和白蔻筑基成功,我和石斛就打算陪她们过去稍作历练,可惜只有各大门派的弟子才能赶在年初头几批进入,我们才不得不在南海附近盘桓数月等待机会。”
白蔻憋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个说话的机会,连忙补充道:“是啊,所以说这回我们被方家人盯上,也只是因为在这一带逗留的时间太长了,平时没事的,六娘你别担心!”
姜云舒便无话可说了,想了想,试探着看向叶清桓:“师父啊,你之前也该去过那个秘境吧?”
她笑得十分谄媚,叶清桓不用细想就知道她图的是什么,顿觉糟心,揉了揉额角,不耐烦地说道:“那秘境乃是人力开辟,内中寒冷,但天清气朗,无昼夜之分,于四方边界和中心各树五行光柱,不难辨认方向。里面妖兽、灵植都不多,只有寥寥几种可供入药或炼器,很没意思,你们要是有心,不妨去东南赤色与金色光柱之间,那里有一处状若融化的山壁,我多年前偶然发现山壁夹缝之下有一寒潭,内有玄机,只是我刚好身体不适,就未曾进去探查。”
海底秘境每次现世都会被各门派连同散修们一同横扫几个来回,连里面的妖兽一窝生几只崽子都快要被人背下来了,正因如此,虽然号称适合低阶修士历练实战,可实际上很是无聊。
但若是其中尚有前人未曾涉足之地,则此行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场众人都明白这一信息的价值,不禁皆显出惊喜之色。
叶清桓抄着手打量了一圈,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石斛那张过于艳丽精致的脸上多打了个转,心里莫名地又不痛快起来,就又板着脸泼了盆冷水:“我说的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那里面说不准早就挤满了人——这还是好的,要是运气再差些,小心好事没捞着,反倒把命搭进去。”
姜云舒赶紧去捂他的乌鸦嘴。
叶清桓瞪她一眼,恶狠狠地把她的爪子打开,凉凉地说道:“行了,现在没别的事了,可以说说姜家那老东西为什么一定要置你们于死地了吧?”
此言一出,屋子里陡然一静,方才还很和缓的气氛霎时僵硬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川谷首先开口道:“罢了,此事六娘本来也该心里有数才好。”
姜云舒听这话不对劲,刚倒的茶还没来得及喝就将杯子放下了,正色道:“究竟什么事?”
川谷说道:“此事最初发生在一年半以前,我们正打算离开姜家,有一天三娘回家,不知为何与家主大吵一架,我们恰好见她双目赤红,夺门而出。接下来,便有传言,说她心性不正,当日是为了索求一部古籍心法不得,这才忤逆祖父。”
姜云舒干脆地评价道:“放屁!”
川谷被她粗俗的言辞噎了下,无奈地瞅她一眼:“之后安稳了快到一年,大家都快要忘掉这事了,可就在去年末,辛夷她们刚刚筑基之时,商家突然出事了,满门上下数百人,从家主到仆婢,无一活口。当夜火光漫天,旬阳城里不仅世交的姜家、金家,还有不少散修都去帮忙灭火,辛夷觉得此事蹊跷,就混于人群中进去瞧了一回……”
他说到这,姜云舒忍不住扭头去看辛夷。
辛夷也不推脱,淡淡将当夜见闻叙述出来:“那时无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城东火光大盛。我知那是商家所在方向,便隐藏容貌,混在一众帮忙的散修里进去探看。入内后才发现,当时商家大半已被焚毁,所余不过后宅几处水榭和建在湖心的藏书楼。”
她露出了个冷淡的微笑,面上的平和温婉褪去,竟显出几分暗藏的锋锐来:“商家人口有数,上下总共二百六十一人,当夜找到了二百五十九具尸体,都被堆在藏书楼前,快垒成一座小山,唯独不见商子淇与三娘姜云容,而藏书楼也被洗劫一空,连张纸片也没剩下。有人说,是这夫妇二人修炼走火入魔,为求家传的隐秘的功法,不惜杀亲弑友,还有人说,商子淇再狠毒也不至于自灭满门,应当是姜三娘从姜家讨要功法不成,便把主意打到了商家,商子淇虽不见尸,只怕其实早已被她下手杀掉了。”
姜云舒听得毛骨悚然,心里堵得十分难受,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二百多人就这么……”
她说到此,突然觉得这事听起来有点耳熟——藏书楼外的尸体,深夜里的灭门……她便不由吸了一口冷气,转头望向叶清桓。
见对方依旧沉着一张脸,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没有什么变化,她才勉强把心绪压平,问道:“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你们可曾听说了我三姐他们的消息?”
辛夷微微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曾,那两人自那场大火之后便销声匿迹,也不知道是逃走了,或是落到了谁的手里,再后来,我们离开旬阳,便更无处得知那些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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