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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郡主入城後七日，杜乃堂死後三日，各種荒誕不經流言如風入細孔，在市井中醞釀得如火如荼。不下數十人親見齊郡主鬧市殺人，道家真人飛升，以及接腫而來的白衣劍仙劍斬天人，委實在衆人乏善可陳的平凡日子中投下了一枚大石。翌日，彩雲軒店伴驚見杜乃堂與項小白伏屍廂房內，更是泛的天津江湖風波迭起。天津四大幫會首腦除北幫田思思托病缺席，燕京幫段十三和京兆聯劉正宗連夜趕入天津城扶靈，連帶各捎了麾下數十弟兄。這伙江湖好漢算不得武夫，然而盛氣凌人，到處仗著砂鍋大的拳頭生事，鬧得天津城各處茶館酒樓雞飛狗跳。
兩位幫主卻行事低調，至今未曾出門。有人揣測這兩位平常和杜聯主交情不深，遠道而來，多半想找藉口推托今年燕王在薊城辦的臘月宴。否則要在杜乃堂靈前盡些微心意好結交少聯主，等到頭七再來不遲。
城中臘月最後數天的過節氛圍，不多不少被江湖紛擾沖淡，卻不見肅殺氣象，不知是尋常百姓過慣安穩日子恍如未覺，還是三幫中人刻意壓下，畢竟再大再急的事兒一旦和六閥扯上了關係，就不得不謹慎至極地處置。
從北京城沿燕齊宮道入天津城南門，再慢不過三四天光陰，然而許多京城旅人寧可多繞兩天路行趙燕官道，自西門入天津。燕王於該處駐有重兵，戒備之嚴不下魏王在潼關的布置，治安比馬賊橫行的燕齊官道好多了。
既少人經南門入城，陳煒在南門內開店的小酒肆自然生意肅條。他這酒肆是小本經營，門面簡陋，原本打着做旅人生意的主意，不料這幾年道路不靖，害他店裏朝夕冷冷清清。平日只幾個熟客坐慣了店中的松木椅子，大抵夠他維持開銷。
只是來此光顧，而不到城中新近鬧命案的彩雲閣或是杜康居者，大多都是喝一壺十五文燒刀子過活的草莽，陳煒賺不得幾個銅錢。是以今早他拉起門板，見李三與一衆豬朋狗友大步而走來，心裏登時踏實得多。
這李三此刻雖在天津江湖中排得上字號，卻是出身寒門，家無恆產。十年前他家中老父病故，母子孤苦無依，於是把心一橫投入黑道，現已坐上天津聯第三把交椅，一年進賬不下數萬兩。當年他母子居於城南，饑寒交逼，得家底不殷的陳煒接濟三餐，這才有今日白馬李三的風光。莫看他身涉江湖仇殺時悍勇殘暴，刀刀不留情，卻公認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現在他不缺金銀到城裏煙花地揮霍，偏偏隔上三兩天，便帶上幾位昔日一同打拼出身的窮兄弟來酒肆吃酒。
陳煒施恩不望報，只是近年來年紀漸老，腰酸背痛，自知生意難做得長久。李三每逢吃喝過後，總偷偷在椅上遺下兩三錠碎銀，既報當年一飯之恩，又不損陳煒面子。自李三母親逝世，陳煒算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李三等人叫了一大鍋牛肉，三斤白酒，也不待陳煒招呼就逕自吃了起來。席上一個山羊鬍子相貌顯老，卻是和李三同年入天津聯的好兄弟，只是這些年來打架總躲在後排，江湖上名聲不顯。他昨日在京城探親回來，對杜乃堂遇刺一事一知半解，正想向李三一問究竟，見李三大口乾了碗白酒，忍不住問道：“李老哥，這數天來咱們見你跑東跑西，忙似無頭蒼蠅。咱們在聯中職位低，許多事不明底細，不知老哥有何指教，也好點醒兄弟們小心謹慎。“
只聽李三砰的一聲，重重放下酒杯，說道：“有什麼好談的。項小白這白眼狼畏罪自盡，以為咱們猜不到是聖鳳使的手段？他小子近日和許流香走得甚近，殺了聯主讓少聯主上位，這天津聯還不是讓聖鳳如取如攜？“
身旁大麻子恨恨道：“少聯主一向不討老兄弟歡喜。成了許流香的師弟後，他又和武當那姓白的眉來眼去，就差未投入聖鳳門下。現下他陰謀害死聯主，真要把天津聯賣給聖鳳不是？“
山羊鬍子擊桌道：“咱們雖然如此猜測，可惜無憑無據，阻不了少聯主名正言順地登位。哼，少聯主一年裏只怕有十個月不在天津，懂個屁的幫務？“
李三又乾了一杯酒，緩緩道：“少聯主從杭州趕回，再快也需兩旬功夫。只要我們作好布置，聯同燕京、京兆兩幫不容他繼位，定教他一身武藝空無用武之地。難道他敢帶着聖鳳高手強奪聯主之位嗎？“
衆人齊聲喝采，紛紛舉杯祝賀李三。山羊鬍子低聲笑道：“敬新聯主。“大麻子是個實心眼，聽見了想也不想，大聲道：“敬咱們李聯主一杯！“
這群傢伙和陳煒相識也有數個年頭了，衆人口言謀逆之事，絲毫不因外人在旁就有所忌憚。也難怪李三一衆不防隔牆有耳，就是被人聽去了又如何？李三在聯中青壯派大有人望，武藝又為聯衆之首，兼之當年為杜乃堂誅殺聯中叛逆，一刀一個絕不手軟，一股悍氣早教聯中老兄弟心寒。燕京、京兆兩幫早早入城，兩位幫主未必不是存了趁火打劫的心思，更不願見到杜如軒繼位，風頭蓋過了其餘三大幫會。此刻在天津聯中無論勢力還是聲望，李三也是最有望繼任聯主的人選。
陳煒坐在凳上歇息，見自小瞧着長大的李三此刻哈哈大笑，志得意滿，不禁搖了搖頭，喃喃道：“你這小子，也是作聯主的料？“
便在此時，衆人聽得一陣快馬奔馳之聲從城門方向傳來。陳煒起身往門外一探頭，只見兩騎奔逸而來，一路到了酒肆門外。前一騎上坐着個白髮老道，仙風道骨氣概不凡，眉目卻甚慈祥。後一騎上少女勒馬縱躍而下，臉上神采飛揚，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然而顧盼之間，一雙水靈美目既柔又媚，只怕不待三數年就是個傾國傾城的尤物。
時值寒冬，窮如陳煒也穿上了羊皮袍子。少女一身輕綢，冒着漫天風雪卻不見打顫。只見她櫻唇張開，貝齒輕露，揚聲問道：“店家，可有酒在？“
陳煒指了指酒肆門口掛着的葫蘆，笑道：“虧得兩位早到，店中尚有些許劣酒，請進，請進！“李三聽了，低聲笑道：“這幾年你的酒何曾試過賣完。“
陳煒聽這小子拆台，也不生氣，招呼兩人入店坐下。那酒肆店面不大，道人和少女就坐在李三一桌後邊。若是在平日，一衆幫會人物見少女美貌，言語早就不清不楚起來。現在人人心繫大事，只看了看兩人就沒再理會。只聽李三說道：“各位兄弟，現下頭等大事，乃是尋求段劉兩位幫主支持，攔阻少聯主回來繼位。只要我當了聯主，咱們天津聯何需再瞧那些名門世家的面色？“
衆人又是一陣喝采，舉杯痛飲。正酣暢間，李三忽聽那少女低聲道：“上海那邊傳來密報，杜如軒半月前已秘密離開杭州城。只怕這幾天就要到了。“
她話聲甚低，只身具內功根柢的李三一人聽明白了。餘人見他臉色陣青陣白，也不敢說話。
老道人微笑道：“上海向來是楚縱情的勢力範圍，說不定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再說三少爺已然親赴江南攔截，既然白芸樺不在杜如軒身邊，想來三少爺能擋得下他。“
少女輕輕道：“如此關頭，白芸樺竟然不知所蹤，其中必然有詐。說不定，她早已來了。“
老道搖了搖頭，說道：“引狼入室，總比放一隻胡亂咬人的瘋狗進來好。“他忽地岔開話題，說道：“二小姐一直瞧不起齊無歡，說此人這些年來在臨淄城中稱王稱霸，極其量是個土皇帝，境界再高也非江湖上一流高手之敵。現下齊無歡鬧市一劍斬殺姬曉雨，可不比四小姐劍斬天人差多少啊。“
少女低首呷了口酒，說道：“大家素未謀面，就是神仙也有走眼的時候。齊無歡不比尋常紈絝，家中雖然有對神仙父子鎮着，商家那狂兒蹲在家門前總是大患。換我是她，也不會倚著家世橫行而輕忽修為。現下這世道，走江湖本事要比腦子重要多了。“
她忽地笑道：“日後江湖傳言，南宮瓏初入江湖口氣就比天高，可不教天下英雄笑掉牙齒？鶴老，你說可是？“
道人呵呵笑道：“這不應了二小姐當年一句狂話。天下武人三千萬，見我南宮盡俯首啊。“
南宮瓏呼出一口白霧，笑吟吟道：“倘若咱家漫姐生在齊地，齊地第三紈絝哪裡還輪得到仲孫玄華。“
李三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來，說道：“兄弟們，咱們有大事在身，喝完酒就該辦正事去了。“他實在不願和這一老一少有所牽涉。杜如軒再難纏，自己尚有北幫那位作壓箱底的底牌，可是南宮倘若就是京城那個南宮，田思思一個地方幫會首腦能否鎮着就難說了。他並非不知當前天津局勢早因杜如軒與聖鳳的關係，和各方勢力掛上了勾。然而曾經一指擊斷仲孫玄華長劍的南宮二小姐，自己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招惹。
衆人雖瞧不透他心中諸般盤算，還是草草喝乾手中杯酒，快步走出門去。大麻子走得快了數步，正好撞上了緩步行入門中的一名道人。只聽砰的一聲，大麻子二百斤的肥大身軀凌空飛起數丈，眼見要直摔下來，也不見老道舉手抬足，一手伸到大麻子臀部輕輕一托，大麻子的屁股才不致摔成兩半。
只見那入門道人身形高大，一身敝舊道袍洗的發白，長得兇神惡煞模樣。李三手按刀柄，全神戒備。道人卻恍如不見，逕自走到少女席上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大口乾了，說道：“不愧青雲觀首座，好一手白鶴上青雲。“
人稱鶴老的白鶴老道笑道：“雕蟲小技，不值行家一晒。要是老鶴不走眼，道兄當是峨眉姬雷洞？“
又是一道人與天子同姓。
姬雷洞淡淡道：“貧道在山上清修，已二十年未傷人命。這回應侄女之邀入城，本不願大開殺戒，奈何齊無歡殺姬曉雨，南宮琳斬姬洪樁，貧道是不得不出手。“
他緩緩道：“姬洪樁苦修飛升術，死前以氣運一說阻嚇南宮琳，在我而言全是放屁！我輩武人自有體魄在身，些許氣運折損何足道哉？齊閥氣運呈衰敗之象，皆因齊無歡命犯孤星，又被兄長一身妖氣窒礙運勢。但若她練就了金剛體魄，莫道區區一閥氣運，就是天下運勢也要俯首稱臣為一人所用。“倏地雙眼一翻，目中神光如電直射南宮瓏：“卻不知五小姐修為可足改寫命格？“
店裏一片死寂，數對目光投放到南宮瓏臉上。只見南宮瓏神色自若，微笑道：“道長要以力證道，不怕有違天道，反倒折了氣運？“
姬雷洞搖頭，淡淡道：“孺子不可教也。“一拳猛然轟向南宮瓏面門。
李三出身貧寒，自然無緣拜入名門正派門下習武。再說，大江以北真正享負盛名的門派，幾乎在二十年間被聖鳳學院蠶食得一乾二淨，剩下中小門派高明有限，任李三再練一輩子也到不了齊無歡這等名門子弟的水準。他這一身武藝為杜如軒手把手傳授，是以臉上流露對少聯主的切齒痛恨，多半是為聯主之位而深恨對方。但以他眼力，竟也瞧不出南宮瓏如何避過這拳。
道人這一拳不負其名，猛如迅雷地擊到了南宮瓏臉門上，堪堪在她鼻尖上擦過。南宮瓏身形卻已滑入桌下。驀地裏，一柄木劍給拋入桌底。就在姬雷洞化拳為掌，一擊碎桌剎那之前，木劍透桌而出，刺入姬雷洞掌心後對穿而出。
始終未曾出手的白鶴老道捋鬚微笑道：“南宮有佳兒不輸齊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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