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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衡最后将荷包挂好，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人，涌上忧色，“不寐症不是有所好转吗？怎么又一夜未眠？”
沂宣双目满布红丝，却还有兴致调笑，“你怎知我一夜未眠？”
皱眉，“你一直辗转反侧，叹息不绝，难道沉睡中会是这般反应？”
沂宣直盯着他面颊，列衡以为他又要发布什么反驳言论了。
“你……在京城停留几日？”
突然转到这个话题，列衡一愣。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有了个从未说出口的默契，不必交代自己的行迹。
来便来，离便离，相见时的惊喜和离去时的随口一提，虽是被现实逼出的无奈，却也是最好的方式。两人心中都明白的很，所以从没有破过例。
沂宣这一问，列衡真真不知怎么回答。
自己在义军中的身份，让他的行踪仿佛如义军军情一般微妙。因为知道这一层，沂宣对这些都绝口不提，列衡自也是如此。
正僵持着，沂宣像是补充似的说道，“后天……我想到福荣寺进香。”
列衡静静等待下文。
沂宣却又停住，眼神飘忽，眉头深锁，欲言又止，似乎很难开口。
破天荒问自己会在京中停留几日，又说后天想去寺庙进香。
列衡心下猜测，莫不是要邀约自己一同前往吗，沂宣如此小心翼翼的态度让他觉得好笑又酸楚。
“后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那人低了头，扔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恩……是……生辰……”。
王爷生辰自然大张旗鼓、大肆庆祝，更何况是朝中众所周知的、位虽不高却权重的德佑王爷，百官难道会放弃这个逢迎的机会？恐怕天子也会送贺礼前来，到时必定热热闹闹、喜庆之极吧。
这些理由在脑中回旋一圈，列衡刚要张嘴询问，一眼瞥见那人苍白疲倦的脸上挂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满面病怏怏的神色，立刻明白过来，必是以病做借口挡了驾。
将所思所虑吞下肚，念及那份小心翼翼，列衡心中一软。
“那只能便装轻车，也不得随侍护卫了……”
这便是答应了，似乎在意料之中又是情理之外。转瞬间，沂宣面无表情的脸冒上来一丝笑，纠结在眉间，古怪万分。
暗自揣测这笑的丰富内涵，列衡在一旁缓缓开口道，“这几年东奔西走，也没得机会拜祭、礼佛，我最后一次进寺还是在那次离开京师前……”
忍不住回忆起转投义军之前的事情，不是不犹豫的厉害，但莫弘的话让他打消了所有顾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是贤弟的梦想？”
梦想，他的梦想……没有这么肤浅。虽然曾被夫子教导“学而优则仕”，这观念也确实植根心中多年。
说于莫弘听，他哈哈大笑。
“虽然我莫弘是个粗人，可我也知道，普天之下‘学而优则仕’是读书人的心之所往，可为仕之后呢？为的又是什么？”
莫弘目光如炬，列衡觉得，心中有片一直隐隐存在的阴云被他那一下子拨开了，之后便是朗朗乾坤。
也许终此一生列衡都无法忘记，气息奄奄的莫弘，手指着莫子延急切的瞪着列衡的眼睛，也无法忘记自己的承诺，“我必把子延视作亲弟般照顾，至此后，生死相系。”
月澄从外面回来就知道沂宣又去了祠堂，匆忙中连衣服也没换就赶过去。
祠堂的门却大开着，照例烟雾缭绕，月澄走到门口又停下，松一口气，总算没再钻到牛角尖里折磨自己。
无意中瞥见高桌上供奉着的，是一只乌漆的剑盒。
月澄认得，那还是沂宣生辰时，沂湛亲自做了送来的，说是超支了，没钱，混当作贺礼。
黑亮的木盒略显得阴实，压四脚的盒身平凡无奇。
当时沂湛将它拿来，明明有显摆的意味，一上来的话却故意说的谦逊，“我知你平素锦玉带惯了的，也许会觉得拿不出门。可胜在是我这世子亲手做的，普天下难求第二个……”
洋洋自得，还要掰扯下去，见沂宣面上有藏不住的笑意，着恼，喝令道，“难看又怎样，你三哥的东西，你敢嫌东嫌西？”强令收下，满意离去。
可声势虽大，却到底心虚，沂宣设的家宴上，老王爷问到他的寿礼时，支支吾吾不敢言及。
沂宣不慌不忙命月澄取来，摆明要看他笑话的样子。
沂湛偏转身子，在老王爷没看见的地方朝沂宣吹胡子瞪眼睛。月澄心内不平，故意拿锦缎盖了呈上来。
看到沂湛怕丢脸一般的转过头去，月澄满心好笑，把锦缎一掀，旁边沂宣解说着，“这可是三哥亲手做了送于我的，普天下难求第二个……”月澄终于憋不住笑出来。
四周一片咦呀声，再难听到一点明确的信息。沂湛不敢转头，月澄还以为能再吓唬他一番的，老王爷已开了口，“沂湛做正事不怎么样，可在这旁门工夫上却下劲的紧。”
这句话传到周围人耳里怎么听怎么像夸奖，很快已有人拍马称赞剑盒手艺巧夺天工了。
沂湛这才扭头看过来，剑盒已被上了乌亮的墨漆，盒盖上“离风”的刻画栩栩如生，压平了盒盖四角，让方头方脑的盒子顿时小巧古朴了起来，盒身八颗镶铜扣钉光泽庄严柔和。
沂湛不敢置信的望向沂宣的眼睛，那里面促狭的微笑让他嘘了一口气。只有月澄知道，沂宣在这个剑盒上下了多大的工夫。
如今这剑盒静静放在祠堂的供桌上，月澄猜测着，里面放着的，应该就是之前沂宣从不离身的“离风”吧。
感物思人，月澄心中有一丝恻然。
德誉王爷下葬后不久，张曛就将这柄剑送来，那时沂宣正病在床，任人说破了嘴，依旧坚持挣扎着起来挪到前厅。
张曛在时还兀自支撑，待他一告辞，从缠得厚重的包袱里取出“离风”时，沂宣的面上闪现宛如呼吸停顿一般的青色。
“拿过来。”听不出任何感情，月澄忧心不已。
使眼色给管家，管家会意，悄悄走到沂宣身后回护。
沂宣丝毫没觉出身旁二人的神色，只对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把剑伸出手去。
连沂宣自己都没有料到，他伸出的手竟抖索到那般地步，眼前似乎也朦胧恍惚的厉害，眼见那剑已来到了自己胸前，手一握，竟没有够到。向前再伸一伸，又抓了个空。
心内焦躁，不甘心的再抓，病体在椅子上本就坐得虚浮，身子又朝前探的厉害，月澄见状手臂猛的向前去搀，早已做好准备的管家也拦腰搂住，才止住了他重重跌下地的趋势。
那剑却在手中握实了，沂宣闭了眼，任凭两人连拖带拽将他扶至塌上，始终不出一声。
等了半晌，月澄不敢询问，正要蹑手蹑脚走开，忽然传来沂宣的长嘘。
转头看过去，沂宣已睁开眼，剑抱在胸前，极力的忍耐，使脸上的表情扭曲至让人骇然，那双眼睛却干涸。
整整一夜，月澄守着不敢入眠，好在沂宣也没有心情理会驱赶。
至天色半白，忐忑不安的听到沂宣的声音。
“把剑盒找出来，一起送到祠堂。”冰冷的吩咐着，平静到让人害怕。月澄偷偷打量他，沂宣躺在塌上，连个姿势都没有换过，眼睛赤红有神，衬在死灰般的面色上显出一丝诡异，却依旧干涸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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