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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沐风为战争造成的无常离合叹息的时候,莫无忧也正在被战争的残酷所震慑,纯洁如水晶般的心灵被日日所见的鲜血抹上了一层暗红的阴影。她不敢出门,害怕见到满眼的鲜血、不忍听闻伤兵痛苦的呻吟。她只是躲在屋子里,天天默默向上苍祈祷。
然而很多事情,终究是躲不过的。
耶律明珠受了伤。她帮着军队镇守城池,被一支飞来的冷箭射中了肩头,莫无忧见到她时,鲜血已然浸染了半边衣衫,更衬着面色苍白。
“姐姐!”莫无忧惊恐的张着眼睛,觉得指间都仿佛过电般的发麻,她带着哭音道:“耶律姐姐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耶律明珠挥退了将她送回的耶律辛杰,低声道:“妹子,这里没旁人,你帮我上些药。”说话间,用左手褪下了血衣,露出肩上吓人的伤口。
莫无忧双手颤抖着将伤口擦拭干净,上了些金创药,然后用雪白的布一层层包裹起来,动作十分的小心仔细。她虽心慌,毕竟生就一双妙手,并没让耶律明珠感到过多的痛苦。
“耶律姐姐,你要不要紧?”莫无忧很小心的看着耶律明珠,她对医术并不精通,没法判断这伤势的轻重。
耶律明珠轻轻动了下手臂,一皱∝↗,..眉,哼了一声,似乎十分的痛苦,口中却道:“这算什么?那箭射的好没力气,穿手臂不透,当时便被我拔了出来。只是周围都是大男人,没法子包扎。要不然,这点小伤能奈我何?”
莫无忧放心的笑了笑,吐了吐舌头道:“是、是!耶律姐姐可是个大英雄!这点伤势当然不要紧,只是小心落了疤痕。”
耶律明珠一怔,随口道:“那有什么,谁又看得到呢?”不知怎的,这话一出口,她心头竟浮现出薛礼的影子,面上腾的一红。
她面色因失血而异常苍白,一抹红晕升起,立时格外显眼。
莫无忧看得清晰,忙道:“姐姐,怎么了?可是身子不妥?”
耶律明珠更觉面上发烧,强自摇头道:“没什么的。”
莫无忧已然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些日子和众人接触,又历经些许波折,对很多事情已然不再像当日般茫然无知,便嘻笑道:“我知道了,姐姐定是想情郎了!”
这话脱口而出,倒羞得莫无忧自己满面绯红,暗道怎的说话不过脑子?只得丁香舌微吐,扮了个鬼脸意图蒙混过去。
耶律明珠怎会饶她?目光流转,用意味深长的口气道:“这是你小丫头想的事情罢?怎的,想你的小顾了?”
“呀!”莫无忧脸更红了,不依的扭着身子道:“姐姐就欺负我!我们可不是你想得这样!”
“哼”耶律明珠戏谑的冷笑一声,道:“他的心思谁看不出?要是我看错了,这对眼睛送了你!”说到这,她朝莫无忧努努嘴,道:“这不,连定情的信物不都送了?”
“这……”莫无忧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辩道:“这可不是,姐姐当时在场,也看到了。本来我就是要买的,可没用他送。”
“那都是一样的。”伤势毕竟对耶律明珠有些影响,她似有些倦了,斜靠在床头,把眼睛微微闭了上,声音变得十分飘渺。“在我们契丹,要是男子喜欢哪个女孩儿,就送她一张猛兽的皮……”
莫无忧没再说话,她看出耶律姐姐累了,想让她安心的休息。
“你还是喜欢小顾的吧?”耶律明珠突然睁开眼睛。
“我现在才觉得,我对小顾不起。”莫无忧怔怔的想着事情,道:“要不是我乱说话,他也不会违了心思投军去……”
“你是喜欢他了?”
“我真的不知道。”莫无忧摇摇头,这一刻,李沐风和顾况两个人的影子在她脑中交错闪过,却谁也没有抓住。
“不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早。”耶律明珠真的倦了,闭上眼睛,昏昏欲睡。“要守不住这城,一切都是作梦罢……”声音似融化在空气中,终于悄无声息了,莫无忧跪坐在床边,凝视着耶律明珠,一张小脸满是温暖的关怀。
高阳府衙,本有一座还算轩昂气派的大厅,只是战时紧须,众人把这大厅拆了,当作滚木磊石、修补城墙之用。如今,原址上只剩下个空荡荡的基座,以及旁边一间不大入眼的厢房。而高阳的*之所,就是此地。
刺史吕融于屋中坐定,一张白皙的面上带了几分愁容。身边是几名戎装武将,个个面色凝重,显见形式不佳。
“诸位。”吕融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本来嘛,我本是不知兵的,诸位将军在我辖下多日,着实委屈了。奈何形势到了这步,我又恬居刺史之位,岂能弃之不管?眼下,咱们是休戚与共,当同心协力。”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朝几人看过去。
“吕大人!”一名形貌粗壮高大的汉子拱拱手,恳然道:“您这话就不必说了,但凡长了脑袋的,就不会有旁的念头!再说,吕大人胆识气概,我们几个都佩服得紧。”
众人纷纷点头,对这番话都十分认同。吕融一介读书人,却天天冒着箭雨督战,谈笑自若,光这份胆气便令人心折。
“那好。”吕融目光一闪,道:“那各位和我说句实话,咱们这城还守不守得住?”
此言一出,屋中登时静了下来,就像陡然间白天转成了深夜,万籁俱寂,连细小的虫鸣也不得听闻。几名守将互相看来看去,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守不住了,是不是?”吕融十分的安然,慢条斯理地道:“这我也看得出来,只是想请诸位给具体说说。”
一名瘦脸军官搓了搓手,吐口气道:“我来说吧,这城定然是守不住了。起先,关中军攻得急,这高阳就像河里的石头,啃不下,就绕过去。等他们终于在前面久攻不下,或是竟然败退了”
他顿了顿,道:“高阳就是后顾之忧,定会千方百计打下来,作为前方屏障。高阳城墙矮小,兵力无多,但凡认真要打,咱们绝对守不住的。”
到这里,他已然说完了,屋中却比适才还要寂静,每个人面上都显出不同的表情,似乎心思各异。
突然,刚才那粗壮汉子猛一拍桌,喝道:“死就死了,怕什么?孙都督以身殉城,死得其所,咱们还怕个屁?我岑明把命交给吕大人了!”
一人看了看他,面带苦笑道:“话是不错,可若能不死,又何必自寻死路?”
吕融扫了他一眼,目蕴冷光道:“计将安出?”
那人嘴唇动了动,终于摇头道:“没有。只是咱们死了也不打紧,无忧公主却还在城中。”
吕融手捻胡须,点了点头道:“我正是要说这个事情。长青,你怎么说?”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坐在角落中的一个青年。此人正是护送莫无忧的侍卫首领,名叫刘长青,吕融特意让他参加这次军议,显然有自己的用意。
刘长青想了想,道:“打仗我是一窍不通的,只是我想问问,燕王到底知不知道公主就在这里?退一步说,知不知道高阳城还没陷落?”
“或许,”吕融迟疑着道:“公主在这里,想必是不清楚的。高阳城的状况,还在两可之间。”
“怎么讲?”
“高阳被围,自此再没有人出去过,消息是传不出去的。不过,幽州多有人才,或许能根据关中军的动向推断揣测。况且,魏青衫手下无孔不入,想必不难办到。”
“这不过是虚无缥缈的说法。”刘长青摇摇头,追问道:“万一,万一他们不知道,万一他们遗漏了消息,那高阳城该如何?诸位该如何?我家公主又该如何?”
吕融苦笑一声,道:“这话让我怎么答?我又能如何?”
“吕大人!”刘长青长身而起,拱手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这时候还客气什么?但讲无妨。”
“我要闯出重围,去给燕王报信!”刘长青目中闪着幽幽的光,道:“请诸位帮我个忙,趁着深夜,效烛之武旧法,用绳索将我吊下城去!”
吕融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道:“烛之武退秦师,凭的是三寸不烂之舌,夜缒而下,也未曾杀敌闯围。”
刘长青锵然拔出长剑,伸手一弹,隐有龙吟铮铮,傲然道:“他未曾有拔剑的本领!”
沉默,如黑夜般漫长。终于,吕融拍案而起,道:“也罢!全城之命,便系在了你的身上!”
※※※※
一场大战,正在莫州展开。
其时,燕军三万,关中军六万。山峦起伏的大地是纵横交错的棋盘,九万人如棋子,在两只手掌下挥洒腾挪。对弈的两人,是新老两代薛将军:薛礼和薛万彻。他们的身后,则是燕王和太子。
或许,没有人是这盘棋的掌控者,即便燕王和太子,也跳不出这棋局之外。真正的旁观者,该是那高高在上的苍天。它正以淡漠的眼神注视着人间的生死杀伐,并不会给谁特别的关照。
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燕军方面,以唐兴,莫县,任丘三城互为犄角,将关中大军死死挡住。薛礼倚仗骑兵的迅猛,不时绕路突击,端的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关中却有着人多的优势,或分兵三路,或合兵一处,皆有威胁,也令燕军守兵防不胜防,吃了不少苦头。
然则时间一久,关中军终于显出训练不足,士气低落的弊端来。六万大军在手,始终不能贯彻自己的意图,做到如臂使指,这令薛万彻恼火万分,又无可奈何。
这次调兵为了出其不意,未免有些仓促。很多士兵都是临时抽调,一些原本横行乡里的青皮混混摇身一变,就成了大唐士兵,对这些人,又能有怎样的指望?若是打顺了还好,这样长时间的拉锯对峙,必然会出乱子。
其实,乱子早就出了。关中军所过之处,抢掠之事多矣,百姓深受其害,纷纷背地里诅咒带兵的将军。薛万彻当真很冤枉,这些事情他大都不很清楚,自己的嫡系部队倒是令行禁止,可百姓只认得他们是关中的部队,谁还区分那般仔细?
天时,地利,人和,似乎都不在关中军一方,徒有这许多兵力,也没有法子全力施展。以上种种,不由得让薛万彻渐渐心灰意冷了。
在此等形式下,薛万彻有了稳固战果之心,又把军队后撤数里,倚地形建起了要隘,幽州铁骑多次出兵骚扰,却因地势险要,无功而返。
“薛万彻毕竟是老了的。”就在众人为形势忧虑的时侯,薛礼却突然露出了一丝淡然的笑容。
李沐风听出了些味道,便看着薛礼道:“此话怎讲?”
“人常言,薛万彻是打起仗来不顾命的猛将,而今却忒的谨慎!”
“老而弥辣,这道理是不错的。”李沐风微微一笑,道:“既然这般,仁贵是胜券在握了?”
“我早些便说过,此仗有胜无败!这样一来,更须耗些功夫罢了。”
“嗯?”顾况在一旁听得一愣。他本见薛礼奚落薛万彻,想来定是对方应对失措,谁知竟错会了师父的心思。他瞅了燕王一眼,见一抹疑惑在李沐风面上稍纵即逝,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些什么。
顾况心中一动,发问道:“薛将军,顾况却有些不明白,那薛万彻倒是年轻时厉害,还是现在厉害?”
“不懂吗?”薛礼淡淡应付着,神色略有怅然,“他若还如当年的刚勇,我二人倒可痛痛快快打上一仗,自然,他便败的快些,但酣畅淋漓。”
“如今,他取守势,咱们便也不动,终究是他耗不起的。”薛礼顿了顿,摇头道:“只是这样,便须等守约结了契丹之事赶来助我,未免胜之不武了……”
李沐风松了口气,插口道:“这样有这样的好处,我军也少了许多折损。”
“这倒也是。不过……”薛礼正要说什么,突然眉头一皱,朝门口喝道:“要进便进来,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众人一齐望去,见门口立着一名小校,正是薛礼的亲兵。想来本有事通禀,却不敢打断众人的谈话,便在门口不时伸头探查。现在被薛礼一骂,只得直直的站在门口,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气。
李沐风一笑,挥手道:“算了算了,有什么事情便说。”
那小校才赶忙给各位见礼,道:“燕王,薛将军,有一名侍卫自高阳突围而来,身上受了重伤,现在……”
他话还没说完,李沐风和顾况几乎同时站起身来。李沐风迈步就走,一边道:“人在何处?马上带我过去!”顾况都顾不上和师父道别,紧随而去,口中急道:“是不是无忧在高阳?定然是的!”
几人相随去了,薛礼静静的坐了片刻,突然站起身,也朝外面走去。
李沐风一进营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他朝榻上看去,见一人浑身浴血,气息奄奄,一只手臂已然齐肩斩断,正从包裹的白布上隐隐渗出血来。李沐风朝前探了一步,看到此人苍白而年轻的面孔,心头不禁一颤,正是莫无忧身边的侍卫长,刘长青。
见到如此严重的伤势,李沐风眉毛拧成了疙瘩,朝军医问去,“这伤……要不要紧?”
军医愣了片刻,终于缓缓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或是朦胧中听到了燕王的声音,刘长青身体一震,突然张开了眼睛,直直的盯着李沐风的面上。李沐风低声唤道:“长青,长青!”
那茫然的眼神陡然幻出一丝神彩,苍白的面色也红润了许多,刘长青动了几下嘴唇,嘶声道:“燕王!高阳城未破,无忧公主身陷高阳,暂时安全。请速……速派兵……”或许是说的急了,下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众人都没说话,显然,这个消息对每人都有冲击,只是各不相同。李沐风只觉得心头一阵难过,勉强自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道:“长青,你做得好,王府上下,再没人比你英勇!”
刘长青目中闪光,突然笑了起来,断断续续道:“我一柄剑,杀了数十人,这才……这才夺马而去……他们……他们个个敌不过我,只仗了人多……嘿嘿……男子汉大丈夫……”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不闻,目中的光采也突然散了。
李沐风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压了块巨石般沉重。那军医连忙上前搭脉,片刻才道:“燕王放心,只是昏过去了。”
“哦?”李沐风眼前腾起一点希望之火,忙问道:“那到底……”
那军医摇头道:“眼下虽然没死,可……我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
李沐风叹了口气,默然片刻道:“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要救回他。”说罢,转身朝外面走去。顾况赶忙跟在后面,刚想说话,却见薛礼正静静站在门口。
“救高阳。”李沐风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道:“可不可行?”
“全军援驰高阳,怕是正中了敌人全套。”
“那分兵呢?”
“分兵?”薛礼皱了皱眉,摇头道:“咱们已然无兵可分了。要去,只有骑兵,我去的话……”
“不!”李沐风断然道:“你还需统领全局,救我妹妹,我去!”
薛礼犹豫了。他知道李沐风的剑法举世难逢敌手,可万军之中能起多大作用还未可知,况且,燕王在各方面都可谓天纵奇才,却似乎唯独不会带兵。
“扑通”一声,顾况双膝跪倒在地,嘶声道:“师父!燕王!请借顾况一千铁骑,定然救回公主!”
薛礼低头望着顾况的眼睛,他发现,这个少年的眼神从未如此的坚定。
“就这么办。”李沐风将他拉了起来,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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