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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汉，就是男子汉。用洗衣粉洗一个头，是男子汉；用剪刀剪光指甲，是男子汉；端一大盆水躲到猪圈背后洗一个澡，依然是男子汉。
其他男孩为了减少麻烦，会隐藏自己的男子汉特征，而白土，可不怕那种麻烦，觉得不愧生命的做法，就是充分表现自己男子汉的特质。
他不需要表现给别人看，在别人眼里他是那么弱小，但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可是一个无畏无惧的男子汉——他无畏无惧，当然是来自于他的光明磊落。
然而，这样的男子汉，还是差不多失眠了整整一夜。
公鸡正叫得欢，天还漆黑一片的时候，白土已起床把早饭做好了。
吃饭的时候，家里人都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白土认真看去，太阳出的方向还是东方。
早饭之后，白土围着母亲蓝世春转来转去，不住地嚷着：“把那个给我……快呀，肯定要迟到了。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连今天也迟到，以后就没想头了。”
只要拿到书钱，就可以高高兴兴去学校了，就可以进入一个新世界，就可以看到很多很多的图书，就可以离开这枯燥乏味的家了。
“土儿，快把这件衣裳穿上——你的那件别脱，就套在外面，感冒了可不是好耍的。”蓝世春并不忙着给书钱，抖着一件簇新的黑蓝衣服，慢悠悠从里屋走出，眼里带着愁容和忧虑。
眼前这个少不更事的儿子，就要进入一个毫不知情的新世界，多令人担忧——虽说那只是一个学校，但对于一个不大出门的乡下母亲来说，却是一片茫茫的原野，不知何处有陷阱，不知何处有深渊。
“哎呀，我身上的衣裳还好的，那件就先放着吧——穿了新衣裳老被人盯着看，很不自在。快，快给我书钱啊！”白土一边叫嚷，一边急不可耐地跺着脚。这一跺脚，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音。脚上的鞋子已四通八达了，大脚趾从前方探头探脑漏出来，还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哩。
“哎呀，你鞋子也破成这样了！你诚心要学那疯疯癫癫的济公活佛吗？”蓝世春把衣裳搂在胸前直叹气，眉头皱成了疙瘩。
“这可是活该！”坐在火塘边袖手旁观了一阵的父亲白昊开口了，“每天晚上都发猪癫疯，在院子里比手划脚，踢东打西，就算是铁打的鞋子也早烂了。”
“那不是发疯，是在练武——看了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后，他就开始练武，练飞刀，练木刀木棍了的。”四哥白火一边吹打着刚从火塘里拿出的火烧洋芋，一边老气横秋地说，“练了那么长时间的武术，不要今天刚进中学，就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回来！”
“谁想太岁头上动土，尽管放马过来。你如果不是我四哥，我如果不是你的小弟，我俩也可以较量较量的。”白土口里说着，双手互挤，把指节弄得咯咯响，脚下却做好了准备逃跑的动作，“哎呀，都在东拉西扯浪费时间，快给我书钱，要迟到了！”说到最后，白土几乎是在咆哮。
“今天开学第一天，老师肯定不会收书钱，你鬼哭狼嚎干什么？”白火最见不得有人在面前“狂”，口上慢悠悠说着，一抬手，手里的火烧洋芋砸了过去。
“谢谢老古董！”白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飞来的洋芋，发觉又黄又大，香气扑鼻，立刻咬了一口，啧啧大嚼起来。
“你……给我还来，我可连早饭也没有吃，还得吃饱了干劳动去……”白火懊悔不迭，威胁性地用火钳敲了敲火塘石。
“这洋芋烧得不错！四哥脾气不大好，良心可不坏，怕我去中学肚子饿，还特意照顾我！”白土啃吃得更加津津有味，很快又跺起了脚，“我的妈呀，书钱到底给不给？你们诚心要把我急死？”
“鸡拉到街上三天了，一只也没卖掉，这该如何是好？这几天哪，街上的鸡多得快把街子堵塞了，买鸡的人却看不到几个。”蓝世春脸上露出了痛苦、焦急而无奈的复杂表情。
“鸡没买掉？”白土眉头一皱，急焦焦地说，“把那新衣裳拿回街子退了吧，就说太小不合适。售货员要是不退款，就说自认倒霉少两块，太小了放在家里，反正没人穿，浪费了也可惜。”
“你鬼点子不少，但这回没有用，”白火眼睛还盯着那个变得越来越小的洋芋，口气很不友好，“买回家一个多月的衣裳还退得掉，那真是大白天见鬼！如果你是售货员，你会退吗？”
“这……？”白土张口结舌了，不过很快叫起来，“如果我是售货员，你对我实话实说，我还是会退的。你以为人人像你这老古董，铁石心肠？”
母亲摇头，愁眉苦脸地说：“你去对老师实话实说吧，就说你妈把家里的鸡卖了就给书钱，决不多拖延！”
白土连连摇头，支支吾吾说：“这……这是开学第一天，学生又很多，老师会很不高兴的，说不定还会在班上羞我……”
蓝世春叹了口气。
“欠几天，老师肯定会欠——老师可是知识分子，通情达理着呢。”白火说得十分肯定，很快从鼻孔里吹了口气，显得鄙夷不屑了，“十个有九个老师是从农村培养上去的，但一领了国家的工资，就忘了是谁。你以为他们都有同情心？都值得让人尊敬？赌光了工资，赊欠着住旅社的，只有老师；到村里做客，把乡下自烤酒塞进裤兜带走的，只有老师；抽烟只顾自己，决不分给旁人一支的，只有老师……看你那穷酸样子，要是向哪位老师赊欠一天书钱，那位老师肯定就会见人就说，夜里还唉声叹气通宵失眠。”
“老师有你说的这么低级？”白土愤愤不平起来，“你没读完四年级，被张彩凤老师当头砸了一木棍，自己赌气不读，然后就恨所有当老师的人——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不管你怎样说，我可没遇到过你说的那种老师。”
“你不过运气好罢了，人面兽心的老师多着呢。”白火冷哼一声，集中精神吹打另一个烤黄了的洋芋。
“没办法，只能先向老师赊欠几天了。”白土抓起墙壁上悬挂在钉子上的书包，拔腿就准备向外跑，“不能再耽搁了，不然我完蛋啦！”
“别忙，”蓝世春一把抓住了白土的手，“一定要把这件衣裳穿着去，小雨沙沙的，冷！”
白火也老气横秋地帮腔：“上一个学有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那么激动。全校学生都穿得花花绿绿，只有你破破烂烂，就算不丢白家的脸，你也该为虹桥中学撑撑面子！”
“用不着一个四年级学生来教训我！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糠，我不想做那种人！穿着太讲究，老被人盯着看，像个劳改犯似的，我实在受不了。”白土急急火火地说着，迅速脱下被母亲强披在肩上的新衣裳，突地凑近白火，往白火头上一罩，一把夺过白火手上的洋芋，比兔子还快地跳出了堂屋门。
前脚刚出门，后脚上挨了一火钳——当然是白火砸的。
“你怎能这样没轻没重地对待你弟弟？”蓝世春斥责了白火一句，又斥责白土，“你也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砸伤了吗？”
“还我的洋芋，不然你死定了！”白火伸着手站起来，满面怒色，“再敢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把你掐死了扛起扔吊洞去！”
白土笑不起来了，把洋芋轻轻抛回去，悻悻地说：“以后少跟我说话！洋芋有什么好稀罕？喂猪猪不吃，喂狗狗不吃，只有某些人才会吃。”
说罢，竭尽夸张之能事，一颠一跛地向外走去，仿佛严重骨折了一般。
蓝世春又是心痛又是愤怒，恨恨地瞪了白火一眼，高声责问：“老大不小，倒二不三，你几岁，他几岁？二十四岁的人了，还跟十四岁的人较真，真像一个当哥的！”
白火冷笑，大口大口地吃着洋芋，仿佛在吃天上的仙桃。
“妈，你也别骂他了，只断了一只脚，还有一只好的。”白土郑重又可怜巴巴地说着，“哎呀，没吃饱的慢慢吃吧，我要拉屎去啦——又黄又臭的稀屎。”
白火松开手里的洋芋，吐掉口里嚼碎的部分，皱起眉头，捏进了拳头。
“你们闹够没有？看！这是什么？”装聋作哑了半天的父亲白昊干咳了一声，郑重其事地站了起来，威风凛凛地摊开了右手掌——手掌上摊着钱——足足实实的五十五元钱——货真价实的中国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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