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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他进了半山书院?”
后宫宸妃居住的水渲殿侧殿内, 四公主冯妙贞坐在榻上,眼中满是惊喜。
下首一名约摸十四五岁的年轻婢女笑着替冯妙贞放下账幔:“是,公主,听说还是通过了一个什么考试,被那个大公无私的黑面神王大人亲自收进去的呢,可了不起。”公主对那乐平的李文柏关注, 绿绣也就把李文柏往上抬一抬。
“是吗?那就好。”冯妙贞抬手轻抚胸口,双眼轻闭,“进了半山书院, 离科举也就更近了呢。”
“好啦, 天也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给宸妃娘娘请安,您快歇息吧。”绿绣跪下来一边为冯妙贞脱下靴子一边抱怨, “真是的, 也不知道那李文柏到底哪里蹦出来的,居然被殿下这么放在心上,还每天都送书过去”
“行了, 闭上你的嘴吧。”冯妙贞微笑轻斥,“这件事可不能让宸妃娘娘知道, 你下去吧。”
绿绣轻声应诺, 灭了灯,乖巧地不再多嘴。
冯妙贞躺在床上, 凝视着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的房顶, 久久不能入睡。
谁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如此上心, 堂堂皇家贵胄,若是心悦某人,那人也应该是名门子弟,亦或风流书生,对一个小小的平民百姓这么挂记算是什么回事?也正是因为李文柏的出身低,所以绿绣并未想过,四公主真正的心思。
只有冯妙贞自己知道,这个名为李文柏的少年,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李文柏,你可千万要高中”冯妙贞忍住不安默默自语,“前世发生的一切,今生可绝不能再重来一次了。”
***
寅时过半,李文柏正在洗漱的时候,房门砰地一下打开。
贺飞宇显然松了一口气,“还好你已经起了,昨个儿忘了告诉你时间,若不然就要误了事了!”
李文柏手持柳枝正在漱口,看看屋外黑沉沉的天空,为了保险起见,他今早起床特地起早了些,昨个儿刚从书院离开,贺飞宇就跟着京都里的友人一起去喝酒,因李文柏还在孝期,不能喝酒,不想扰了贺飞宇的兴致也就没有跟着过去,贺飞宇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入睡,也就错过了询问开课的时辰。
“什么时候开课?”李文柏问道。
贺飞宇说道,“半山书院卯时开课,还有半个时辰。”
李文柏眉头微皱。
贺飞宇有些心虚,口中说道,“还来得及。”
李文柏不再耽搁,快速换好了鞋,挥手告别贺飞宇,独自朝着半山书院的方向而去。
据说王行之办学有个规定,入学的学子不论年龄多小,决不允许父母亲族迎送。是以贺飞宇虽然想要护鸡仔一样将其护在身边,也不得不目送到府前为止了。
距离卯时还有约摸一刻钟的时候,风驰电掣的马车终于到达半山书院大门口,年轻的门房礼貌地拒绝了车夫继续入内的要求,对着李文柏微微一笑,“小公子可要快些,依然不能松懈。若是误了早课就不好了。”
李文柏愣道,“不是以进门时辰为准吗?”
“怎么会?”门房似乎对此一问很是诧异,“所谓早课,当然是由书院的先生授课,定是以诸位公子到达学堂的时辰为主的。”
李文柏正准备道谢后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嗓音:“那要是没赶上,会怎么样?”
这个声音?
蓦然回头,果然看到刚刚下马的赵旭之正在揉眼睛,身边立着一匹枣红骏马,想必是比他起得太晚只能策马赶时间了。
“迟到?”门房眉头一挑,模仿着王行之古板木讷的语气,“本书院只欢迎诚心向学的学子,凡授课无故迟到者,终身不得再考入书院!”
“咳咳咳!”赵旭之瞪大眼,“迟到一次就要开除?不会吧!”
如果真的入学第一天就因为这种原因被开除,父亲肯定会揍到他屁股开花!
必须快点了。
赵旭之把缰绳给了门房,深吸一口气,双膝微曲,“嗖”地一下越过李文柏冲没了影,只留下一片尘土。
李文柏默默放下正准备打招呼的手,默默迈步。
虽然出身书香门第文官世家,没想到意外的脚程挺快。只是为何如此着急忙慌?虽然时间上多少有点紧,但只要走快点,还是能赶在卯时之前到达学堂的,跑这么狠,待会儿还有力气念书么?
走了没几步,眼前突然又卷起一阵黄沙,李文柏眯起眼睛定眼看去,发现贺飞宇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眼前。
眼前的人气喘吁吁,面上憋得通红,双唇张了又闭,似乎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李文柏拱手说道:“赵小少爷,找在下何事?”
赵旭之一顿,似是下了莫大决心一般闭上眼,高高抬起下颚,用极为轻蔑的语气开口道:“李文柏是吧,本少问你,学堂在什么位置?”
?
原来是不认路?
李文柏差点喷笑出声。这么个趾高气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竟然是个路痴吗?
见李文柏只笑不回答,赵旭之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喂,问你话呢!学堂在什么位置!”
“好好好,小少爷不急。”李文柏止住笑意,看这位纨绔小少爷的眼神温和了几分,“时间足够,赵小少爷只管跟住在下就是。”
不论怎么纨绔不懂事,也只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慈爱长辈心态盈满胸腔的李文柏似乎忘记,他现在也只不过是未及冠的少年,在周围人眼中和赵旭之并无什么两样,做出这副成熟的姿态真是不能再违和。
话音落地,李文柏也不管赵旭之到底跟不跟上抬脚就走。
赵旭之眼珠子一瞪正准备发怒,却见对方看也没看自己就往前走了,当下又急又气,想了想所剩无几的时间和被开除后父亲的反应,最后只好憋着气跟在李文柏后面亦步亦趋。
好小子,给本少爷等着,等到了学堂,看本少爷的兄弟们怎么收拾你!
***
这边两位少年各怀心思,另一边贺青也早早的将行赏名册整理成奏折送到了雍和帝的面前。
雍和帝自登基以来勤勉朝政,往往寅时左右就会起床批阅奏折、会见大臣,导致朝廷文武上下都起得越来越早,毕竟雍和帝时常看着看着就想要和大臣面对面商谈,这时候你若在睡觉,雍和帝当时可能不会怪罪,但谁愿意在圣上心中挂上个怠惰的印象?
贺青正是对此再清楚不过,才早早的拿了奏折进宫求见,果然雍和帝已经开始批阅奏章,听太监传报更是喜上眉梢,连连宣贺青觐见。
“如果朝中上下做事都跟贺卿效率一样高,朕也就不必如此呕心沥血了。”雍和帝接过奏折不断感慨,“大战过后要立赏立罚才能巩固军心,朕正想遣人问名册整理得如何了,卿果然与朕心有灵犀。”
面对武将时的雍和帝显得比面对文臣时要轻松自在许多,贺青也是一样,闻言笑着拱手:“臣也和陛下想得一样,军中将士囊中羞涩已久,早盼着领了赏钱好好享受享受呢。”
“嗯,朕想也是,亏待谁都不能亏待了这些为大齐浴血奋战的将士。”雍和帝随口应和着,目光在奏折上不断逡巡,“哦?贺飞宇这次干得不错嘛,云骑尉?这起点未免太低了,跟不封赏有何区别?你这做父亲的也太怠慢孩子,怎么说也是我大齐的少年英杰,就给他个五品上骑都尉,领游击将军职,继续在你麾下听命吧!”
此话也早在预料之中,贺青垂首抱拳:“陛下教训得是,臣代犬子谢过陛下隆恩!”
雍和帝不在意地挥挥手,继续往下看,大部都和他所知道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功劳簿末尾有个名字让人十分在意:“李文柏?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啊,据朕所知,关中军没有个叫李文柏的武将吧?”
“启禀陛下,此人并非武将,而是商人之后的一介白身。”贺青解释道,“陛下曾因其奇思妙想而对其嘉奖过,臣路经广陵,听广陵府尹说起李文柏对许多奇特之法知之不少,特地讨要过来作为大军向导。”
“原来如此,是那个李文柏啊!”雍和帝眼中精光一闪,颇有兴致地浏览起奏章中的具体内容,“此人在军中竟也能立功?原来如此,口罩、缝合,果然又是些奇思妙想,这个李文柏果然有趣。”
“陛下所言甚是。”贺青笑道,“此人对大齐赤胆忠心,临阵毫不畏惧,如果没有他,臣或许就死在军中,无法再为陛下效力了。”
“还有此等功劳?”雍和帝讶然,“救了朕的辅国大将军,确实该赏!但贺卿,视从七品武骑尉是否有些过了?一转勋位虽然不高,但如果授予士子兵卒也就罢了,授予一介白身,尤其是他还是商贾之后,这是在为难朕呐。”
的确,这也是贺青此前最担心的事。
凭心而论,一个小小的一转武骑尉,大齐上下遍地都是,虽说视同从七品,但也只不过能从朝廷处领到极其微薄的俸禄,任何实权都没有,甚至许多大县中种地得力的农家和有大功于朝廷的工匠也偶尔能得到武骑尉的头衔。
大齐九等爵十二转勋,武骑尉说到底,不过是大齐勋爵制度中最为下层的勋位,主流的文臣武将们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
如果李文柏是个农民亦或工匠,甚至是灾民、流民,立下这等功劳封个武骑尉根本不算事儿,雍和帝想都不会想。
但问题在于,他是商人之后,在乐平做了买卖,可以说是行商之人。
“贺卿,你也不是不知道,进来朝中叫嚷着要抑商的声音有多大,连朕也不能放着不管。”雍和帝揉揉抽痛的额角,“现在正是关键之时,两月后就是秋闱,此时封个商人为武骑尉,岂不是昭告天下朝廷对商人并无轻视之意?别说真赏了,就连把此事拿到朝中议上一议,那群老顽固都非得用唾沫把朕淹死!要不,这勋位还是算了吧,多赏他些金银财宝就是,要是觉得委屈,多赏些地也是可以的嘛。”
贺青面上不显,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果然,此前南征北战远离朝中日久,多数事情都是从与同僚往来的信件中才有所耳闻,如今看圣上的态度,对于朝中呼声最大的抑制商业,严格按照士农工商的等级划分四民的呼声,雍和帝看起来并不十分反对。
这也难怪,朝中派系四立,即使是皇帝也无法做到一呼百应,且历朝历代都是以农耕为本,文官们想要防止朝廷舍本逐末,说到底也是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且并没有损害雍和帝的利益,想来陛下也不会为这点小事去跟枝繁叶茂的文人笔杆子们杠上。
幸好李文柏提出要走科举正道,并且已经进了天下闻名的半山书院,否则贺青还真没信心说服雍和帝。
“陛下明鉴,臣绝无为难陛下之意。”贺青轻抚胡须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个李文柏立志弃商从文报效陛下,准备参加两个月之后的秋闱,此时已经是半山书院王行之的门生了。”
“此言当真?”雍和帝这下是真好奇了,“李文柏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少朕知道,但他竟能得到那个王行之的青眼?莫不是用贺卿的名义才混进去吧?”
“臣不敢欺瞒陛下,确是李文柏自己考进去的。”贺青说,“今年最后一个名额,已经给工部侍郎赵成义之子,赵旭之拿了去。”
“那个不学无术闻名京城的赵旭之?难怪。”雍和帝重新拿起奏章凝神细思半晌,眉头蓦地舒展开来,“既然他弃商从文,那就好办了,向来那些腐儒们也不会和文人士子过不去既然这样,朕就好人做到底!这小子救了朕的辅国大将军,一个小小的武骑尉怎么够,擢升两级,赐三转飞骑尉,视同从六品!告诉李文柏,如果他今科真能得中,朕还另外有赏!”
“臣代李文柏谢陛下隆恩!”贺青一揖到底,随后俏皮地眨眨眼,“陛下,老臣若没记错,那赵成义之子赵旭之,勋位似乎正是飞骑尉?”
“没错,还是朕当年见赵旭之这小子长得机灵可爱,特赐的。”雍和帝冷哼一声,“没想到被赵成义教成那副鬼样,朕赐给李文柏同样勋品也是要告诉赵成义,连儿子都不会教,又谈何教化百姓!”
贺青垂眸不语,心中却很清楚雍和帝为何发怒,当然不可能为了区区教子不严之过要如此打当朝重臣的脸。
真正的原因在宰相王敦茹。
王敦茹入主中书省坐上右相的位子已长达五年,且现在还正值盛年,身体健朗,看起来还能再干个十来年。
其人施政刚正不阿,但极为顽固,对持有异议者十分铁腕,对雍和帝也是一点面子不给,五年来王敦茹门生故吏遍天下,朝中三分之二以上的官员都对其马首是瞻,即使其人看起来忠心耿耿,但帝王的本性还是让雍和帝不得不有些嘀咕,对朝堂中的势力不平衡感到不安。
之所以五年来隐忍不发,完全是因为大齐马背上得天下,武将勋贵遍布江山,且手中都握有兵权,不少老将仗着军功敢于直接在雍和帝面前拍桌子,贺家虽然听话,但比贺家身后的武将豪门大有人在,能制衡住嚣张跋扈的武将势力的,文官集团中唯有王敦茹。
所以王敦茹再怎么跋扈,只要不动摇到大齐的统治根基,雍和帝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隐忍归隐忍,不满还是有的,尤其是现在朝议中的两件大事——抑商、抑武,让雍和帝头痛得快要炸裂。
抑商倒还好说,稍许严格律法不会动摇到相关利益者的蛋糕,但第二件事可就实实在在地捅了马蜂窝,这两年雍和帝几乎每隔数日都能被老将们喷一顿,偏偏人喷得真情实感涕泗横流,一口一个对皇上忠心耿耿天日可鉴,愿挖心掏肺来证明,怼得雍和帝是半点脾气没有。
有心放慢脚步一步一步来,王敦茹却半点不愿意让步,就这样两股势力拉锯长达两年,最近势头越来越汹涌,雍和帝的耐心也差不多快要耗尽了。
唯一让贺青担心的是,雍和帝气得似乎并不止王敦茹的不知好歹,似乎还有武将们的不识时务。
这一认知让贺青心胆俱寒,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好了,此事已定,贺卿稍作休息,朕会将其拿给中书门下审议。”雍和帝挥挥手,“既然李文柏已经不是商人,想来王敦茹他们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吧。”
送走贺青,雍和帝抬手招来门外的值守太监:“去宣王行之来见,朕到想听听,这个李文柏是怎么入他的眼的。”
***
另一边,半山书院里,李文柏正端着午餐坐在院子里的湖心亭中接受学子们的“瞻仰”。
明明已经过了招生的时辰,山长却破例招了个商人出身的小子入学的消息早就传遍整个书院,大家憋了整整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等到先生宣布下课,学子们呼朋引伴,简直把李文柏当作了什么珍奇动物去围观。
但围观归围观,还是没有一人愿意主动上前和李文柏打招呼,原因很简单,士子和商人,虽然都是平头百姓,其中还是有着实质性的差别,虽然严格来说李文柏现在也算作士子了,但要融入书生们的圈子,显然没那么容易。
与此同时,赵旭之和他那同样背景入学的狐朋狗友们很快打成一片,在院落中独占了风景最好的位置,此时正盯着李文柏的方向叽叽咕咕。
显然都是听说了赵旭之此前被李文柏搞得大失颜面的事情,正盘算着怎么为兄弟找回场子。
“旭之,要我说你就是脾气太好。”这帮人里面的头头,同为吏部尚书孙显午幼子孙平嗤笑一声,“放心,按兄弟说的做,保证出不了半月,就让他灰头土脸滚出这半山书院,再也回不来!”
滚出书院,这是要让李文柏身败名裂之意,一众纨绔子弟们轰然叫好,纷纷问起孙平详细计划来。
赵旭之嘴巴张张合合,却觉得有些别扭。
他是有心想要在李文柏面前找回场子,但也还停留在恶作剧的程度,最多让李文柏在师长同学面前丢丢面子,从没想过要这么狠
“孙兄,这样不太好吧”赵旭之嗫喏着试图劝说,“那小子也只不过是让我丢了脸,让他丢回去也就好了,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孙平一巴掌拍在赵旭之肩膀上,活生生把接下来的话拍了回去,“说实话,不光是你,哥几个早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了,刚好教训教训他顺便替你出气,旭之,你可不要不识好人心啊?”
“这好吧!”被孙平用炯炯的目光盯着,赵旭之觉得在李文柏和兄弟之间还是要选择兄弟,当下一拍胸脯,“谢谢哥几个给兄弟出气,有啥用的到的尽管说!”
“好样的,这才是咱们的好兄弟嘛!”孙平哈哈大笑,“让你哥我好好想想,要干,就要让那小子一辈子翻不了身!免得野火烧不尽,以后反过来朝哥几个龇牙。”
赵旭之点头,重新和狐朋狗友们闹成一团,但心中总觉得有些别扭,今晨李文柏的面孔和昨日发生的种种事情不断在脑海中交叉闪现,他有种预感,这次不再是开玩笑,如果一步踏错,很可能再没有后悔的机会
***
这边书院上下对李文柏各怀心思,李文柏本人却盯着美味的饭食食不下咽。
原因无他,原以为进入半山书院能给科举大好基础,可这半日所学也太基础了!
整整一个上午,那位年过半百的先生都在抑扬顿挫的讲《论语》前三篇,光朗读背诵就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据说下午还要继续讲释义。
这么讲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讲到诗赋策论?离科举可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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