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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帝明白了，可王哲新却越来越不明白。
他不明白这世道怎么了，玩阴谋诡计的得到陛下的同情，明打明杀的磊落行径却被陛下责罚，天理公道何在？
文华殿里人不多，却很有代表性。大夏的皇帝，文官，锦衣卫和太监皆有，上层权力架构一目了然。昨晚到底怎么一回事，刘思和杨旭最清楚，王哲新隐隐有些懂了，陈国松自从进了殿便一直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知他懂了没有，夏帝自认为他懂了。
很怪异的场面，在场的有两种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以及揣着糊涂装明白的人。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不出众人所料，王哲新见事已难挽回，非常果断地隆重推出六扇门某个档头当了替死鬼，一切都是替死鬼所为，提督毫不知情。
此事闹得太大，一向仁厚待臣子的夏帝也不得不杀一儆百，于是文华殿传出了旨意，那位倒霉的替死鬼杖毙午门，六扇门提督王哲新治下不严，罚俸半年，杖十，六扇门负责赔偿陈国松府上以及几位被烧了房子的锦衣卫千户的损失，锦衣卫指挥刘思和千户杨旭公忠体国，忍辱负重，上意嘉勉褒奖。
夏帝拍板之下，此事落下帷幕，除了某人想去衙门击鼓鸣冤，其余人等皆大欢喜。
恭敬地叩拜之后，杨旭垂头退出了文华殿。夏帝面带微笑注视杨旭堪退出，直到他的身影在殿门外消失不见，夏帝才收回了目光，嘴角那道勾起的弧线却一直还残留在脸上，温文中却有几分诡异的意味，就好像陈国松刚刚的笑容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
…………
沐浴着宫殿之外那一抹暖暖的阳光，杨旭哂然一笑。
原来几滴眼泪果然能解决很多麻烦的事情，这是杨旭今日最大的收获。
尽量目不斜视，忽略禁宫里来回巡梭的披甲武士，杨旭小心地走下殿外玉石台阶，肩膀却被人拍了两下。
老师的表情有些愧疚，也有些喜悦，看得出今日他出了一口压抑许久的恶气。
“刘帅。”杨旭拱手施礼，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起伏。
老师叹了口气，道：“昨晚之事……刘某干得有些不仗义，不说了，算刘某人欠秦千户一份人情，我们有来有往，终归还你这份情便是。”
堂堂指挥使竟向属下千户道歉，委实破天荒头一遭。
其实老师原本对杨旭并没看得太重，翻一翻杨旭的履历，从一介书生被他一道调令半强迫性地拉入了锦衣卫以后，总共干过两件事，其一湄千岛抗倭，其二弹读书人闹事，不可否认三件事都干得很漂亮，不过刘思总认为这三件事存在着侥幸成分，也就是说，换了另外一个人也许照样干得漂亮。
直到刘思刚才入宫时在午门内见到杨旭那一刹，想通了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后，刘思如同佛陀悟道般升华了，刘思这个名字终于深深地印进了他的心里。
太厉害了！总算见识到读书人怎样的阴险了，刘思不由有些庆幸当初他把杨旭拉入了锦衣卫，如果那时六扇门的王哲新也生出和他一样的心思想招揽杨旭，锦衣卫不知会被这外表斯文的家伙祸害成什么模样。
这也是刘思现在主动折节向杨旭道歉的原因。
他发现自己很需要一个像杨旭这样的智谋型手下，对杨旭这样的祸害，要么拿出诚意交好，为其所用，要么干脆一刀杀了他。
刘思选择了前者。
杨旭表情仿佛受宠若惊，拱手道：“牟帅折煞属下了，昨夜之事已得到陛下公正的处置，此事已了，牟帅不必挂怀。”
刘思对杨旭的表现很满意，欣然道：“往事已矣，来者可追，杨千户以后安心办差，刘某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刘帅抬举。”
刘思点点头，朝前走了几步，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过身道：“刚才你在殿内的表现……”
“刘帅有何指教？”
“……眼泪多流四五滴，效果更好。”
“……多谢刘帅提点，属下一定精益求精。”杨旭有些尴尬。
刘思满意而去，杨旭却默默将牟斌的话记在心里，老影帝对新影帝的演技问题提出宝贵的意见，这些意见能受用一生，必须认真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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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文华殿外的台阶，杨旭身后又传来一道老迈的声音。
“杨千户请留步。”
杨旭只好停步扭头，他已听出这人是谁了，刚才在殿里的时候，他那玩味的目光便令杨旭感到有些心虚，那道目光清澈且睿智，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阴谋迷雾。
陈国松踩着不急不徐的步子，走到杨旭1面前，面带微笑习惯性地一捋胡子，结果手又落了空，那把飘逸的美髯像冬天枯黄凋零的草地，稀稀拉拉不成样子了。
陈国松的面孔心疼地抽搐了一下。
杨旭颇为心虚，那把零落的胡子跟他有着直接关系。
恭敬地躬身施礼，秦堪道：“见过陈大学士。”
陈国松看着杨旭，微微一笑，打量了秦堪几眼，和蔼地笑道：“免礼，昨晚杨千户率百余众独当千余番子，以寡敌众果真了得。”
“大学士谬赞了，事发情急，关乎性命，杨某不得不豁命而为。”
陈国松爽朗一笑，道：“老夫并非谬赞，杨千户少年英雄，未来前程不可限量，老夫这双招子不会看错的。”
杨旭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陈国松可是内阁阁老，怎会对他如此客气，而且一口一声夸赞，目光中居然透出对他十分欣赏的意味，大家根本不太熟好不好，他什么意思？
“杨某惭愧……真的很惭愧。”杨旭鼻尖微微冒汗，一半是疑惑，一半是为了陈国松那把寥落的胡子。
陈国松哈哈一笑：“老夫赞你少年英雄，并非指你昨晚力当六扇门番子一事，而是欣赏你少年心性竟难得有这等心机城府，算计得厂卫两边团团转，老夫这把年纪也不得不对你说一声佩服。”
杨旭悚然一惊，全身没来由地冒出一层白毛汗，目光有些惊恐地看着陈国松。
“莫要如此看着老夫，老夫并不傻，区区借刀杀人之计瞒不过我……”陈国松笑着摆了摆手，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后，陈国松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哀怨：“……只是杨千户啊，你算计厂卫便罢了，老夫并未开罪你，你为何烧老夫的房子？看看你把我这把胡须烧得……唉！”
杨旭冷汗刷刷的流，心中震惊无以复加。
绝对不能小看古代人，更不能小看以善谋著于朝廷的陈国松！老家伙久经江湖风浪，心计谋略比杨旭不知高明了多少倍，正如他所说，区区借刀杀人之计，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人不是万能的，至少在这位老奸巨滑的阁老面前，杨旭就找不到任何穿越者的优越感。
深吸了口气，杨旭酝酿着情绪，眼圈渐渐泛了红。
“大学士国之重器，朝廷阁老，为何冤枉杨某区区一介武官？杨某之冤，委实……”
杨旭欲言又止，照例四十五度仰天，悲怆地叹了口气，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郁愤之情，溢于言表。
陈国松也不打断，笑眯眯的任由杨旭飙着演技，直到杨旭演完收工，陈国松这才赞许地点点头，深深感慨道：“……人才啊！”
很好，不出所料，老家伙果然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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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旭发觉自己又错了。
他不该在陈国松面前玩那点小花样，老江湖什么没见过？这样的演技对陈国松来说，大约停留在非常生涩的程度，跟他装糊涂骗同情什么的，只能自取其辱，等同于孔夫子面前卖文章，关公面前耍大刀。
跟明白人说话得有个明白的态度，杨旭很理智地收功，脸上已浮出苦笑：“陈大学士的目光当真犀利无比，杨某佩服。”
陈国松戏谑般笑道：“承认了？”
杨旭尴尬道：“再不承认未免太不上道了，我错了，不该在当朝阁老面前玩弄花样。”
陈国松板着脸道：“你确实错了，但不是错在玩弄花样。”
杨旭立马明白了：“对，我错在不该烧阁老家的房子。”
陈国松这才点点头：“房子烧了，你打算怎么办？”
杨旭长长一揖，道：“给阁老赔礼道歉。”
“然后呢？”
“然后六扇门会赔偿您所有的损失，您可以顺便向六扇门要求巨额的精神损失费。”
陈国松一楞，被这人无耻的嘴脸气笑了，蛮横狠毒的锦衣卫出了这么一号风度翩翩的无耻之人，莫非锦衣卫近年有转型风格的打算？
“杨千户是读书人出身？”陈国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杨旭。
“对，在刘帅盛情邀请之下入了锦衣卫。”
“为何去锦衣卫？”
杨旭嘴角抽搐了一下：“……可以打架。”
陈国松若有所思：“当初千湄岛抗倭，记得也是你一马当先？”
杨旭有点尴尬了，明明是读书人出身，干的却全是动拳脚的事，他觉得自己给读书人脸上抹了黑。
陈国松大概不这么认为，他满脸遗憾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再次重复道：“……人才啊！应该当文官的。”
说完便走了。
杨旭楞在文华殿的玉石台阶下，反复咀嚼着陈国松这句话的意思。
说他是人才他不反对，毕竟这是事实，可为何说他应该当文官呢？
回想陈国松刚才那惋惜的眼神，杨旭渐渐品出味道了。
据说文官的特色是喜欢打架斗殴，说不过便直接拳脚招呼，陈国松的意思该不会觉得他秦堪如果当了文官，可以增加打架时的有生战斗力？
此老头儿绝非善类，以后要小心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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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嘉欣一干老部下离承天门老远等着秦堪，见他出来，人人脸上露出喜色，看来昨晚之事皇上并未怪罪杨千户，大伙儿打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内城千户所里，嘉欣这些跟来的老部下的命运跟杨旭可谓休戚相关，杨旭好，他们才好，杨旭若栽了跟头，他们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所以杨旭毫发无伤地从宫里出来，嘉欣他们的喜悦委实发自内心，不掺一丝虚假。
“上意嘉勉”，这是夏帝对昨晚锦衣卫的表现下的结论，也就是说，嘉欣他们扮成番子到处放火栽赃的行为彻底瞒过了皇上，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杨旭和嘉欣会意地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大伙儿簇拥着杨旭，欢天喜地回了千户所。
千户所支离破碎的门外，九名百户一个不少的到齐了，除了昨夜增援杨旭的两三个百户外，其余的几人脸上带着赧然之色。
杨旭并不怪他们，毕竟他上任千户时日太短，没来得及跟属下结好关系便遇到这么一档子事，趋吉避凶本是人之常情，遇到危难时你不能指望一个陌生人能帮多大的忙。将心比心，杨旭在前世也没敢扶过倒地的老人。
昨晚一役，千户所的房子已被番子们烧得干干净净，只残留了一堆仍旧冒着青烟的废墟，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焦味，地上不时能见到一团团已化为暗红色的血渍，昨夜厂卫之间的恶斗痕迹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众锦衣卫相顾恻然，静默不语。
杨旭笑道：“不必垂头丧气，陛下已下旨，咱们千户所的所有损失由六扇门赔偿，这房子呀，他们怎么烧的就必须怎么给我盖上，而且要盖得又大又漂亮。”
这番话终于令在场的锦衣卫们振奋了精神，于是首次露出了胜利者应该具有的笑容。
厂卫争斗由来已久，然而像昨晚那般打到最后，不但将六扇门番子们揍得哭爹喊娘，事后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赔偿损失，这记耳光打得太响亮，太有手感了。
其中内幕大家不甚了了，但对于这个结果，大家却非常欣喜。
这便够了，求的无非是个结果而已，过程已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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