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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
这么拖长了调子唤人的只有一人了,陆微只作听不见,专心笔下的字。果然,就见刘琰兴冲冲进来,带起一阵疾风,吹得悬着的幔帐一动一动的。红袖与绿锦急忙拦住,陆微最忌写字有人打扰,这十八郎君这么奔过来,真是……刘琰自然也知道这个,离书案半丈距离便立即止步,整整衣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其间还对两人婢女做了个“我懂,我乖,我不吵”的眼神。两人捂嘴一笑,继续手上的活。
陆微收下最后一笔,刘琰忙上前,赞道:“阿姐的字愈发好了,笔锋勾连又不失潇洒,将这山鬼之意尽诸笔端了。”
陆微摇摇头,微微叹息:“我腕力不足,这字也是勉强,倒是二哥写得更好些。”陆彦在书画一事上极具天赋,各种各样的字帖信手拈来,妙笔之名享誉燕都。
“阿彦哥哥的字自然好,但我却觉的阿姐的字更好。”刘琰理所当然道。
这般不加掩饰的偏私让陆微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话虽说有失偏颇,不过,我喜欢。”
刘琰一听眉开眼笑,过后又想起什么,看着陆微的手道:“阿姐习字是不是仍以沙袋覆腕?”
陆微点头:“嗯。”
“那手肯定是要磨伤的,这个是去痕膏。阿姐写完字不忘挑一点涂在手腕上,不会留痕迹的。”刘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
陆微打开,半透明状的膏体散发着清新的药香,闻之便觉不凡。陆微笑道:“你去了药坊?”
“没有,这是托上次过府为曾祖母诊脉的刘太医配的。”刘琰摇头,交代药膏来历。
“多谢阿琰好意了。”陆微笑道,又在刘琰的示意下让红袖挑了一点抹在手腕上,温温润润的,并不刺激。不由赞道:“到底是御方。”刘琰很是得意:“阿姐用着好就行。”说罢,就将目光转向书案,问道:“阿姐的这幅字给我如何?”
“这个不行,这是祖父布置下来的课业。你若是想要,不如我重新给你写一幅。”这份不能送,陆微有些为难,不过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阿姐可别忘了,唔,内容随意。”刘琰本意就是想要一幅陆微的字,见目的达成也就满意了。
“晚饭后你就能见到了,算来倒是我得了便宜,一幅字就换来一盒药膏。”陆微打趣道。
刘琰摇摇头,哈哈笑道:“阿姐你不出门不知外间事,坊间传你妙笔丹青,只是一件墨宝都不曾流传在外,你的字如今可是价值千金呢!一盒药膏算什么,换一枝老参都使得。”
这个陆微却是不曾知道,如今听刘琰这么一说,不禁好奇,忙拉住刘琰,问道:“我一向深居简出,这种传言是如何得来的?”见鬼了不成?有关自己的传闻不是只有“体弱多病”这一项么?什么时候自己还成了如书圣一般的存在了?果然啊,活在传说里,真的是由传说书写人生了,也不知是谁在为自己贴金。
刘琰虽不清楚为何陆微明明身体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但她自身却并不澄清好像乐得这样,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整个卫国公府好像都不在意,但也耐心地给陆微解释。
“‘笔端夭矫不可状,墨妙直与鸿蒙通。’阿姐难道忘了?”
这是琅琊王氏的家主光禄大夫王霁对陆微的赞语。
被刘琰这么一提醒,陆微想起自己在前年王氏的那场文会宴上确实写了一副《寻梅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个。”
刘琰继续科普:“《寻梅帖》后被光禄大夫收藏了,说来这可是阿姐你唯一流传在外的墨宝了。”
琅琊王氏一向以书法闻名于世,且,爱好收藏书法也广为人知,但陆微觉得自己当时不过一稚童年龄,即便字写得有几分好,能得此赞誉,这王氏未免也抬举自己了。
“太平盛世,一幅字倒是能值点什么,若是生逢乱世,怕是一斗米都换不来。”陆微摇摇头,对于坊间如此盛赞并不在意。
刘琰不解,“眼下世道清明,阿姐怎么有此感慨?”
世道清明?
陆微心中一叹,望向刘琰,目光中流露着“少年你真是太天真了”的意思。
刘琰与她一向亲密,自然懂得这个眼神的含义,脸色一红,不过小小少年一向被打击惯了,羞愧过后忙不耻下问:“阿姐的意思是,这天下要变?”
声音还特意压低,生怕被人听见。
见他这副小心谨慎的样子,陆微忍不住笑了起来,起了逗弄的心思,“说不准。”
刘琰果然一脸震惊,脑子里立即像是走马灯一样流转着生灵涂炭,改朝换代、血流成河等等末日景象,出口的声音都因为心惊而变得有些颤抖:“那该怎么办?”
哎,毕竟是小孩子,没经历过,害怕是正常的。陆微心中一叹,产生了一种内疚感,觉得自己不该吓唬他,倒是忘了自己也才不过比刘琰大一岁,且,对于刘琰脑补出的上述景象自己也是从史书上看来的。
等欣赏够了弟弟的害怕表情,陆微好心提醒道:“不用怕,变天了带把伞不就好了?”
嘎?
刘琰有些懵,没明白陆微这句话的意思。明明刚刚还在说天下要打乱怎么一下就跳到了带不带伞的问题上,这天下大乱带把伞就好了么?这是保护伞?阿姐的意思是要寻找靠山?……
刘琰一边在头脑风暴,细细挖掘姐姐这语焉不详的深层次意思,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边陆微无语的表情。
陆微是真没想到这样小的一个人竟能操心这么多,见弟弟这般能联想,陆微只能出言打断:“今日遇见阿琮哥哥,他说明日将有大雨,让我出门带好雨具。”
阿琮即刘琮,刘琰胞兄,行十七,擅卜卦。
刘琰眨眨眼,看向陆微。
面对如此清澈的眼神,陆微心中一虚,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明日天气有变,你,出门当心。”
刘琰此时当然已经全明白了,内心无力感深深,这般无力让他做不出任何表情,当下对着陆微也是面无表情。
“嗯。”
陆微:?这是生气了?啊呀,再乖顺的小绵羊被如此对待也会生气,陆微暗道自己不该玩得过火,下次应当注意。
正反省着,刘琰小表弟说话了:
“阿姐,”
此一声让陆微安心不少,无他,只要还肯叫一声“姐”那就代表无事。
陆微忙摆出温柔好姐姐的样子:“嗯?”
单音字也能被发得这般好听也是没人了,刘琰心中为自己默哀,本就不生气的他想装作生气的样子此刻在这一声下都硬气不起来,只能委委屈屈道:“以后就不能说得明白点么?”弟弟智商不够还不行么?
话音落下,头顶传来微凉的触感,紧接着就是一道悠悠的声音响起:
“我也没想到阿琰这么,嗯,”像是在寻找贴切的形容词,陆微的语速慢腾腾的,“纯真。”
这是在说自己好骗还是傻?
刘琰欲哭无泪。
同样欲哭无泪的还有王姝。
之前已经说过,楚怡希望打听到更多一些关于陆微的消息,与陆微这个几乎没什么朋友圈的人相比,楚怡的交际圈一向活跃。
这日,与闺中好友相约去曲江踏春。
曲江位于燕都朱雀桥之东,池水澄明,花卉环列,南有归燕阁、芙蓉园,西有凉风台、疏圃楼,乃京中游览胜地。
楚怡约见地点就在芙蓉园。
众人围坐一处临湖的水榭上,轻声细语,真是悠闲极了。
与会的贵女当中一位听到楚怡谈及陆微,便说起这位陆氏十七娘在文会宴上妙笔博众彩的事来。
楚怡登时来了兴致,忙追问其容貌、秉性等。
这位正是王霁孙女,陆微的那副字帖就在她书房里收着。
见楚怡目光带有急切,王姝心生诧异,不知这位郡主为何对这位陆氏十七娘这般上心。
“陆氏十七娘虽是年岁尚幼,但风姿仪容莫不出众,一手行书更是行云流水,她写得字,家中姐妹如今可是争相临摹。”忆起当日情景,王姝感慨万千,根据楚怡的要求,又把陆微当日穿着又描述了一遍。
听到王姝这般形容,众人不禁惊愕,能得琅琊王氏这般推崇,那该是多好的字啊?
楚怡一边想象着一身朱披脸带娇弱回眸一笑风华绝代的女子的样子,一边心里痒痒想要看一看那幅字帖。
“不知,这陆氏十七娘的字帖能否一见?”
这个要求没什么,只要不拿走就好,王姝点头,“自然。不知郡主何时有空?”
楚怡大喜:“今日。”
王姝:……
众人:啊,今日游览到此结束,可以回家了。
与会结束,众人告辞,楚怡开开心心地随王姝回了家。
“阿姝,能借我赏玩几日么?”
“郡主怎么能出尔反尔?”
“没有,你只说不能占为己有,又没说不能借阅几日。”
“呵!郡主强抢东西的臭毛病又犯了!”
……
若是忽略这争辩之声,眼下的情景其实是极为养眼的。
几一张,案一方,上放各类文房器具,妙龄少女相对而坐,却是一个脸带祈求,一个眉含怒容。
僵持了一会,楚怡知道王姝怕是不会轻易借给自己,只能退让一步:“好阿姝,你把这个借给我,我将那幅《山河春》借给你?”两相交换,这交易不错吧?
的确是正中下怀,王姝面色一缓,冷哼道:“看不出郡主这般会算计,倒不如去经商好了。”
楚怡知道自己心愿已成,也不在意被笑话,只小心翼翼地收起字帖,笑道:“多谢阿姝夸奖。”
“哼!”王姝冷脸不理,暗悔自己交友不慎。
“那,阿姝,我便告辞了。《山河春》明日就送到~”字帖在手,楚怡欢乐地准备家去。
回答她的是一记白眼。
楚怡嘻嘻一笑,凑到王姝身边:“还有你喜欢的糖蒸酥酪也一并送到。”
这是王姝最喜欢的一道甜品,自从在平王府吃过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偏偏家中庖厨做不出这种味道,而时下也并不会问人去要食谱,这是规矩。闻言,王姝的气消了一半。
楚怡走后,又有一人来到王姝院子。
见到来人,王姝面上淡淡,只低头看书。
倒是来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随意坐在一边,笑的慵懒:“真是大方啊,为了巴结郡主,连轻易不示人的字帖都能舍了出去。”
王姝表情不变,翻过一页书,“你来作甚?”
男子闻言低低笑了起来,声音清越,偏偏带了七分狂狷,语气里也带着让人不喜的恣意:
“当然是来见一见我未来的妻子了。”
“那你可走错地方了。”王姝皱眉,冷着脸下逐客令:“要去便去青楼楚馆寻吧!”
对于这般毫不客气的奚落,王玄并不生气,反而眉眼含笑:“你这般倒是将你那位好友给算了进去,毕竟,”说到此处,还故意停顿了一下,“郡主可是我未来的夫人呢。”
“你!”王姝扔下书,怒视面前容貌昳丽的男子,“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这痴心妄想的,怕不只我啊~”王玄挑眉,施施然站起身,走到书案前,俯视着王姝,嘴角轻轻扬起,偏偏眼里没有任何笑意,语气里更是充满寒凉:“难道,你忘了祖父的吩咐?”
王姝脸色一白,嘴角一抿,只盯着那双满含嘲讽的眼睛不说话。
王玄最喜欢看别人恨他入骨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了,当下退后一步,欣赏了一下王姝的表情,一手环胸,一手支颐,笑得肆意:“我的好妹妹,阿兄能否抱得美人归可都要靠你了。啊~郡主要是知道很快就要与你成为一家人了,想必会十分欢喜的。十五妹,你说,是不是?”说完,留下一串嚣张无比的笑声便走了。
“嘭”的一声,书案上的茶盏被王姝狠狠地拂在了地上,响声惊动了屋外的婢女:
“十五娘?”
王姝闭了闭眼,声音里满是疲惫。
“无事。”
婢女面面相觑,止步在外,不敢进来。
“渺渺,你不会原谅我的吧……”
一张几,一方案,笔墨纸砚因为主人的怒火而位置零落,依兰香里也尽是苦涩的味道,低不可闻的呢喃也飘散在空气中:
“那就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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