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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打工的日子过的真快,不知不觉的杜怀诚已经在这个建筑工地打工快一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和这些揽工汉混得相当熟络,他心肠好,平时舍得帮助别人,干活又不吝惜力气,所以不到两个月,大家就喜欢上了他这个说话文绉绉,干起活儿来风风火火的年轻小伙子。
他跟工友们说春兰是自己的亲戚,请大家多多关照,不许欺负她。春兰叮嘱怀诚,叫他不要说她是大学生。她说一个大学生在这样的环境里打工,她怕自己脸上挂不住。怀诚理解她,他明白大学不只是教给了春兰知识,同时也教会了她虚荣。
春兰对杜怀诚存有一种报恩的心态,她总觉得欠了怀诚很大的人情。杜怀诚告诉她,说他自己也曾这么困难过,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他也同样希望有人帮帮自己,哪怕只是一声安慰,或者仅仅听听自己的倾诉也是好的,所以用不着对他客气。只是怀诚没有告诉春兰,他现在也仅仅是找到了个吃饭睡觉的地方。
春兰和杜怀诚说,说他和其他民工不一样。她说杜怀诚身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像个有点儿文化的人。说他身上有着诗人的天赋,就像池塘里的一株水莲,高傲脱俗;又像是一群山鸡里落难的凤凰,卓然不群。
怀诚就淡淡地笑,心里却有些温暖,似乎有一种被读懂的感觉。说实话,虽然他高三还没有毕业,但勉强也可以算半个读书人了吧。在工地,和这些粗放的民工在一起,和他们一起说话都是围绕着女人、吃饭、睡觉,再就是老婆和孩子,除去这些,当然就是男人之间永恒的话题——女人,女人是男人之间百谈不厌的,永远都是。而对于这些他都不懂,所以他就很少说话,他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他的那些工友们的想法很简单,挣钱,然后寄回家。攒得足够多了,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或者添置一两件像样的电器,然后没娶老婆的想办法娶老婆,娶了老婆的努力生一大帮孩子。一代又一代,代代如此。
杜怀诚的想法不一样,他知道当民工只是自己的权宜之计,他应该有一个像样的事业。但是,自己的事业在哪里?假如不当民工了,自己能干什么?做大工也好壮工也罢,总而言之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而帮助家里摆脱贫困,在社会上做一个让别人看得起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摆脱现在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挣扎的状态,他不甘心,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杜怀诚常常羡慕他的这些工友们,他们有活就干,有酒就喝,啥来了就迎接啥,爽爽快快。这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可是杜怀诚无法融入。人吧,只要你读了书,接受了知识教育,就会有了思想,思想的事情多了,情感就会更加丰富,痛苦、快乐、沮丧、喜悦也就会相伴而来。对那些工友们的幸福杜怀诚只能旁观,却谈不上欣赏。
春兰到餐馆上班后,怀诚有时会去找她说说话。或许她的心情和自己有太多的类似,所以他们之间很谈得来。
春兰叫怀诚大哥,尽管她的年龄比他大两三岁,她说就喜欢那样叫,说叫大哥就觉得心里有安全感,就有了依靠。怀诚也把春兰当自家妹子一样看待。有时,怀诚会把她的口琴借来吹,排遣一下内心的寂寞。
有一次两人见面了谈论起了那晚的情景,杜怀诚点点头,说:“你看看,那天晚上你说什么气话来着?假如叫你那男同学得知了,不气死才怪?”
春兰说:“快别这么说,我和人家只是要好的同学,只是彼此有好感,如今人家在广州工作,我自己在餐馆打工,天上地下的,能有什么结果?没有什么结果的,要说有的话也就只是上学时候的一点点回忆了。有时候自己真想过,还不如把自己卖了,换点儿钱回报父母哩。”
怀诚见她有点儿伤感,就说:“快别说傻话了!我们都要好好干活,好好挣钱,好好生活。”
今天,到了春兰发工资的时间,她把怀诚给她的 50块钱还给了他。怀诚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不是他在意这 50 块钱,而是他不想增加春兰的心理负担。不欠人情,就没有负担,怀诚深深的知道这一点。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怀诚感到有点头晕,他明白自己就是感冒了有点发烧,他想出去透透气,第一个跑出工棚,夜晚灯火造成的辉煌景象消失了。太阳照出了一个令人失望的工地景象。这里没有什么鲜花,没有什么喷泉、林荫道,没有大书上描写的都市所具有的一切美妙景象。有的只是脏乱的工地,红色的正在建设的楼房,秃秃的钢筋像是要穿透天空;听到的只是切割机搅拌机打夯机等各种机械发出的粗野而嘶哑的声音。高高的脚手架伸着长长地铁臂在等待着起吊水泥。他知道,那是操控机械的师傅在试车。
是的,在一些娇生惯养的人看来,这里显然又脏又乱,没有什么诗情画意。但在怀诚看来,这却是一个能锻炼人陶冶人的地方,一个令人振奋的生活大舞台啊!
杜怀诚的心里产生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因为与此相比较的,是他已经经历过的那些无比艰难的生活场景。
怀诚今天被分派拉搅拌好了的灰料。他光着身子,只穿一件短裤,被太阳晒黑的身子流着肮脏的汗泥道儿。上面的灰斗车哗得倾倒下来,灰料就落入下面的灰斗车里,边上的两个工友就紧忙地添几锨,等满满的了就拿铁锨往灰斗车上一拍,喊一声“走喽”杜怀诚就驾起车辕,挎起拉绳,肩膀一拧,车轱辘就在泥浆里缓慢的往前转动,拉绳在杜怀诚肩膀上勒下深深的沟痕,汗水泥浆迷糊了他的眼睛,涩涩的看不太清楚,快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杜怀诚实在坚持不住了,一个青年学生,哪里干过这些连长年干建筑的壮汉看着都头疼的活儿呢。他两眼发黑,无数纷乱的人头连同这座楼房都一齐在他面前旋转起来。他感觉心口甜甜的像是堵住了什么,一头就栽倒在了泥浆里……
事后杜怀诚才知道是河南的工友把他救了,刘振华带着几个工友七手八脚的把杜怀诚从泥浆里抻出来抬回了宿舍,又是掐人中又是拍打后背,最后总算把他弄醒了,有人去餐馆拿来了白糖化了温水给他灌下去,杜怀诚苏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刘振华以及老刘身后站着的着急的春兰,他的眼睛湿润了。
命运啊,多么会捉弄人!他历尽磨难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怎能再回去呢?回到哪里?古井镇?南桥?
杜怀诚躺在光床板上,头枕着那个破提包,目光呆滞地望着黑糊糊的棚顶。工棚里空无一人,大家都出去转悠去了。此刻,他再也听不见外面世界的各种喧嚣嘈杂,只是无比伤心地躺在这里,眼中旋转着两团泪水。他等待着明天——明天,将是决定他命运的最后一次判决。……那么,他又将去哪里?有一点是明确的:他必须回学校去——必须回去。但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应该好歹干段日子,等入冬了再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不!”他大声喊叫着。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想,他决不能这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宰割。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应该象伟大的贝多芬所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会使我完全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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