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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丫,打蚂蚱,蚂蚱跳,丫头笑,有个小孩儿怀里抱……”
东一长街上又打过两回梆子,夜色已深,楚鄎在床上渐渐入了深眠。孩童睡着后总是静谧,那长卷的眼睫儿微颤着,叫人看了爱怜。锦秀在床边哼着曲儿,替他轻轻掖了掖褥子。她的声音低柔,那久违的若有似无的童谣嘤咛,在寂旷的殿脊下回旋飘渺,是叫楚昂内心莫名安详的。
子时将过,楚昂笔管条直地坐在御案旁,目光在一张张奏折上游走,表情宛转踌躇。那些奏折上请废太子的言辞铿锵犀利,叫他觉得很焦虑。在关于楚邹立太子之事上,当年原本一直很周折。最初的时候朝臣几乎没有同意的,是他一意僵持了几年,最后才在几个皇子打架之事上寻了借口,通过考试而任贤。为此还伤了一直勤恳努力的楚祁的心。
但楚邹如今的隐瞒与跨越却叫他意外。
其实在楚昂上位前期,对于贪腐亦曾很有过一番整治。然而正所谓旁观者清,初上位者在登基前眼见的是真、耳听的为实,许多事尚且运筹帷幄。但在高处久了,底下的官员为着各自利益说话亦真亦假,须得从这些真真假假明争暗斗的谏言中明辨要害,可就不那么容易。
虽然他并不认为那织造上就真的干净,但楚邹这件事没有通过自己,表面敷衍是小案,私底下却动作,却叫他觉得当年倚重的儿子已经离自己很远。楚邹生性里的坚毅、内忍与被束缚的桀骜是他一直都知道的,当年立为皇储,也正是因为看重了这一点。但此刻楚昂却觉得逐渐有些超脱掌控,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隐瞒,他已不再是儿子的心之倚靠。
眼前浮起养心殿前那个四岁送荔枝汤的幼子,还有御书房内字句咄咄的十四少年,楚昂微微蹙了蹙眉头。
夜色已深,宫廷静悄悄的,他便起身往院中去散步。出昭仁殿往露台上望,不远处坤宁宫隐匿在紫禁城的苍穹之下,月色冷廖,那一座宫殿静谧无声,檐下灯笼幽红,就好像里头还有主人在卧眠。
楚昂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往那边踅去。
锦秀只听殿外袍摆轻簌,不禁起身出来看。风吹着桌案上的奏折发出噗噗的声响,那桌旁没有人,只有桌角被喝去一半的百合莲子汤。从前沏的汤水皇帝是不喝的,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便总会不自觉地端起来用上几口。许多的习惯就是这样潜移默化。她想了想,便轻步随去院中。
汉白玉阶在月色下打着冷光,那露台上皇帝神色执迷,身影几分孤寂。她微微咬了下唇,然后便低下头无声地往回走。
自从坤宁宫失火后,殿前殿后皆有轮班巡逻的禁卫。台阶上坐着个太监正在打盹,脑袋捣得似鸡啄米,忽而重重捣一下醒来,看见脚前多出一道明黄袍摆,吓得啪嗒爬起来:“皇……皇上!”
楚昂也未理他,径自往殿内踅去。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皇帝是乾,皇后是坤。雕刻繁复的金漆影壁下静悄悄的,多宝柜前毁过的瓶瓶罐罐映出几分斑驳。绕到屏风后是一张三弯腿罗汉榻,幽谧地杵在暗影里,好像那上头还坐着个人似的,看见他来便抬眉对他一嗔笑。
楚昂有些伤情,去到床沿边坐下。镂雕龙凤的四角架子是造旧过的,为的是与从前一样;蓝缎的床帘半垂,里头的物什依旧按着她的喜好摆放。那叫锦秀的宫女倒是小心翼翼。
他用手摸了摸凉却的枕面与褥子,想起昔年与孙皇后躺卧在上头的那些缱绻绵绵,还有她后来与他的生分与续缘。她捧着他的脸亲,他缠着她不肯善罢甘休,她给予他的感受,和这宫廷里的每个妃嫔都不一样。忽而那缠绵换作生产时的哀恸,他整个人便沉浸在那悲怆里,只是在床头默默地呆坐着。
值夜太监见他不出来,连忙点起一盏灯,欲要轻手轻脚地送进去。
锦秀看见,便摆手制止了他,叫他把灯灭了,不要去影响。
自从锦秀把皇九子喊醒过来,宫里奴才对她的态度便都恭敬,那太监听她如此吩咐,便绕去殿的另一头不再打扰。
影壁后皇帝的坐姿笔挺,繁复刺绣的衣袂露出一角,掩不住他的情思。锦秀看见了,只是默默地揩着披风站在外面。风吹着她淡妆的脸庞,她的颜面总是不老。原本当年被选进宫来,就是因着出挑的姿色,奈何总不得时运。宫里头讲究妆容气度,奴婢的妆不许画浓,但要求肤色柔和细好。尚宫局按季按月给宫女们派发的润脂妆膏,她从来细心地用着,因着甚少大悲大笑,那张二十七岁的脸容看去无有多少变化。
三丈高的宫墙望不穿,舍不得死,又熬不到那么久的尽头。这或许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她可以此时走开,也可以留下一搏。但一走开,那么兴许就永远只能是一个可无可无挥之即来终日忐忑的教养宫女,随时因着皇太子的一句话而丢差事;并因着旧时的身份而被人拿捏,譬如万禧的要挟,张贵妃不动声色地惩挤,还有戚世忠对自己的放弃。
一个人,想要被为上者利用,首先你得有可利用的价值。而这个价值,则须得靠自己去争取,没有人会白白送给你。这次如果不是皇九子着了意外,她或许在这漫漫不知岁月的宫廷里就已是心灰意冷了,但既是上天有意或无意地安排了机会,她便不想再放过。
子时三刻,楚昂从殿内出来,看到锦秀立在阶下,风吹着她淡紫的宫裙把身段勾勒,近日清减去许多。这次若不是她,老九兴许就难能魂归,因此对她言语便缓和,问道:“夜已入深,怎不去休息?”
锦秀轻声答:“秋夜凉寒,万岁爷日理万机,要保重龙体。”
楚昂低头,这才看到她腕上搭的披风。他此时心中惆怅,便叹一声道:“陪朕走走吧。”
锦秀应“是”,两个人便默默地走着,在深夜的交泰殿露台上一前一后。
月光将脚下砖石打出冷意,楚昂忽然说:“在世人眼中,朕可是个不称职的皇帝?”
锦秀诧异,不敢苟同:“皇上登基后任贤革新,内政修明,省刑减赋,各地百姓纷纷编着曲儿的颂赞,便是在这宫里,奴才们的日子也是一天天的向上。皇恩圣德,皇上是个明君。””
楚昂漠然:“可朕却没能护住皇后,也没能护住她的孩子。”
锦秀开解道:“牲口无脑,太子殿下年岁未长,束不住烈马,伤了小九爷也是无心。皇后娘娘知道了必定舍不得怪罪,皇上也不要太忧心。”
提及此,楚昂眉宇间顿又浮起愠意:“束不住烈马又何须逞一时之能,朕也不是怪他,朕只是累了……”说着一双长眸便凝向空远,仿佛想到那旧年里的静好时光。
锦秀抬眼看着,不禁也被触动了心弦。想起初见皇帝的一幕,二十七八的俊逸天子,眉宇间都是清贵,她彼时只有十六七。桂盛领着劫后余生的她去见张贵妃,忽而看见皇帝着一袭修展龙袍迎面过来,那炫目英姿叫她头也不敢抬,一晃眼十年过去。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走着,然后皇帝问:“你若是朕,会做如何决定?”
锦秀诧了一瞬,顷刻明白过来:“奴婢不敢枉议朝政。”
皇帝不悦:“这里无人,你但说无妨。”
锦秀默了默,只得措辞道:“奴婢幼年为仆,家中长少爷犯了错,倘若错不在根髓,太太便拿身边的跟差做替罚。大少爷毕竟他年要掌家,不好轻易薄了他的尊崇。但若那错错得清浊难辨,便将那听差贬去旁的岗上,明贬暗提,表面以封众人口舌。”
皇帝没有应,只是信步往前走。
锦秀也不知答得对错,心中难捺忐忑,忽而下台阶时走了心,一只野猫“喵”一声窜过来,惊得她脚底下一滑,下意识便抓住了皇帝的袖膀。楚昂伸手一拦,她便仰跌进他怀里,柔软的红唇滑过他削瘦的脸庞。触动三魂,心跳难平。两个人便默默地凝着,皇帝也被恍惚了心神。
淡紫绸缎的衣襟因着动作滑落,露出里头姣好的曲线,锦秀尴尬如窒息。这会儿夜深,周遭已是安静异常,她的手抓在他的臂上,那臂膀肌腱硬朗。四目互相对视着,锦秀的眼里渐渐便镀上了迷恋,那抓着楚昂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楚昂睇一眼,然后便松开手叫她起来。
领口开处起伏不定,绑带已松,锦秀低下头揩着里衬,难掩羞赧与颓唐。
皇帝看穿她的渴慕,这么多年了,她悉心照顾着小九,静谧地围绕在自己跟前,他对她的心是看懂的。孩子的眼睛也不会骗人,楚鄎若不是真喜欢她,也不会编那些幼稚的童言哄骗自己听。
楚昂默了默:“这后宫里的女子,朕可以任意宠之,唯你不可。”
锦秀言语悲伤:“皇上可是因为太子爷的那番话?”
楚昂不置可否,只仰目凝着苍穹道:“朕答应过皇后,中宫的地位永远不可逾越,朕此生惦念的女人,也唯她一个。你若是抚养了她的儿子,你便不可有所得。”
锦秀低泣道:“奴婢从未想过要逾越皇后,皇后娘娘的小九能给奴婢照拂,是奴婢几世难修的福分。奴婢只是心疼皇上,看不得皇上忧愁孤单,其余的从未敢做奢想。”
她的衣带断了一截,襟袂在月色下轻拂。一队巡夜的禁卫过来,楚昂便侧过身躯将她一挡。两个人距离贴近,听见她心跳的声音,闻见他龙袍上的雅淡熏香。锦秀指尖揩上楚昂的腰侧,轻颤着啜泣着舍不得放。楚昂便悯恤道:“朕若幸了你,你今生除了朕,在这后宫里便什么也再得不到了。”
锦秀紧着他的龙袍,只把脸庞埋进他清冷的胸膛:“……但求皇上赐奴婢死罪。”
……
那个晚上,锦秀便被留在了乾清宫,成了乾清宫里过了寅正也没离开的第三个女人。头一个是何婉真,第二个是杜若云,第三个是她,一个并不算年轻的大宫女。
在最关键的时刻,楚昂忽然抵在她的耳畔问:“隆丰驾崩之夜,宫中有婴孩降生,此事你当年可有听说?”
锦秀听了便疼爱他,晓得他近日真心被各番局政困扰,连这样的时刻都不能放松。因自己最近时常在万禧的跟前服侍,怕当干系,便含糊应道:“宫里养大的十岁孩子,唯御膳房那个小太监,奴婢其余不知……”
彼时她也不过一个小宫女,楚昂便不再问,只是任身心去了那沧海。
那个晚上的皇帝是失心迷离的,心中不存有爱,只为要将愁绪释放。锦秀从来不知各中的滋味,原是这样的痛并快乐。在那肤骨似要分飞的时刻,她忽然遥遥地想到了朴玉儿的脸,忽然顿悟了那个高丽女子彼时一昧的赴汤蹈火。她想自己也是愿意的。她比朴玉儿苦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了这做女人的滋味,然而她比她要幸运,因着那个人是王朝最尊崇的天子。
那个深夜便如同沧海云帆,锦秀只是用温柔承载与暖藉着楚昂,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她想她应该能叫他离不开自己。
是夜,乾清宫里动静旖旎。天微微亮时她便已自动自觉地醒起,离开。因为知道楚昂不爱自己,也不想叫他在醒来后看到自己,然后难堪。
但那床上的花红,与她娇媚似绽的身段与步姿却瞒不住人。风声还是悄悄地传了出去,各宫主位心里的五味杂陈自不稍说。只能道是她好运吧,天都助她。张贵妃在景仁宫里咬牙切齿,也只能暂时按捺着吃瘪。
去寿康宫请安见了万禧,万禧正往脸上涂着精制的胭脂,她老了五十了也依然不忘光彩高艳。
挑着声儿柔长地笑道:“你倒是爬得快,可别忘了自个的身份,别把事儿做出挑了。”
那隆丰遗有一子的消息,就是她拿捏着锦秀的痛处,叫锦秀散布出去的。假若那孩子被阉成了太监,老十二就得以有理由冠冕堂皇地替隆丰讨伐回来。若不是太监更好,万禧想当垂帘听政的太后,那宫外别苑不受瞩目、荣光不再的日子,熬得她度日如年。
但如今锦秀服侍了皇帝,心都成了他的了。
锦秀把话从耳畔过,面上只是谦卑顺从,跪在地上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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