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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桐楼是皇宫中为数不多的高楼,楼体通体采用西蜀十万大山中采伐的青桐巨木搭建,此木通体深青且散发有一种独特清寒香味,闻之凝神镇气,夏日居其中倍感清凉,端的是神奇无比。
清桐楼高九层,前三层置放春秋战国以来大隋铁骑从各皇宫征敛而来的典籍孤本,涵盖宇内,包揽万物;中三层乃是根据大隋国疆而制造的十三州八十一郡山河盘,各州各郡内山川走势,江河流向皆在其中,清晰可见;后两层则是寻常百姓,江湖武夫眼中高深莫测的钦天监所在,内豢养寻龙望气的奇人异士七十二人,据说成京地底呈天龙抬首的玄奇地势,便是这些“装神弄鬼”的练气士依傍原本的山川龙脉而以人力仿天工一点一点塑造成龙的。
至于顶楼,除了正中摆有一副棋盘三两桌椅,其余则是空旷无一物,十八扇落地而开的窗后各有一个紫檀屏风,高八尺,裱绛帛,上绣斧纹,通体以凤皇羽饰之,华贵尊崇,窗顶系有碎玉风铃,清风过楼,琳琅叮咚。
长公主李唯归轻轻靠在屏风旁,绝美的脸上波澜不惊。
棋盘上摆放着几张苏州宣纸,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工笔小楷记载着足已震动京城的变动。
御赐白马突然中毒癫狂,蛮族质子慕惊年挽狂澜于倾倒…
李唯归一字一句地看完宣纸上所述,脑海中浮现出当日祈明殿上那个脸色苍白有些不知所措的蛮族少年,以及他离开皇宫之前狂喜之下留在玉石砖上的猩红血迹,还有那天生死一瞬却一步不退的勇武
她站在楼顶,凭风而立,衣玦飘动,喃喃道:“弃子而已”
中书省又称凤阁,自高祖开国以来置中书令二人,是正儿八经的正一品黄紫公卿,为中书省首官,掌佐天子执政,总判省事。
如今的中书令左尚已八旬有余,仍然童颜鹤发,手脚便利,在前些年浊浪滔天的大隋官场中屹立不倒,而在如今的太平盛世中老人却寄情山水,竹杖芒鞋走遍北地的衮衮黄沙,尝过了江南水乡豪掷千金的温柔乡,甚至隐姓埋名去了一趟东越,远远地瞅过东越皇帝一眼骂了句街。
这位大隋两朝顾命大臣浑然不管中书令如今空缺一人,以至于当今天子无奈之下,让门下省主官明德堂暂遥领中书,这份滔天恩宠让那些眼馋中书令的大臣暗自咋舌,要知道,中书省主筹划,政令,而门下主封驳省批,明德堂一人如今就担起两省权柄,堪称大隋的隐皇帝,只不过这份诛心言论没人敢付诸于口罢了。
在世人眼中位极人臣,尊崇异常的都省明德堂今日在早朝过后,并无当值,面无表情地径直乘坐马车打道回府,留下一群中书门下官员面面相觑,心底都在暗暗猜测都省大人的心事。
都省府邸位于成京南面的鱼龙巷,这条街上居住的人寥寥无几,但无一不是朝中重臣,故有能居此街鱼跃龙门便成龙的趣闻。
鱼龙巷街道很宽,明府位于巷中段右侧的显眼位置,朱门高宅,牌匾上书“明府”二字乃是当今圣上御书,字迹中正平和,堂皇大气,这份恩宠朝中屈指可数。门两侧两只镇宅狮子形态各异,左手边狮子面目可怖,威武雄壮;右手边狮子低眉顺眼,温和可喜。
身材高大的都省大人下车后眯着眼看了看天,转身走入宅子。
明府占地不甚广,但胜在幽静明丽,道路蜿蜒曲折,两旁花草各异,金桂与黄蜀并放争香,万寿菊硕大花朵压低了枝头,摇摇欲坠。
进门后左转有一方幽深平静的深潭,被都省大人称之为愚潭,愚潭水清澈透亮底部有暗流涌动,显然有暗流与深潭相接,方能水动不腐,清幽明朗。
潭边坐着一位不速之客,身穿棉衣须发皆白,老人一手持鱼竿一手拎着酒葫芦,身侧更是摆放着都省大人的心头爱,一副犀角旗子冻玉棋盘的东越皇室遗物,棋盘上更是令人发指地摆放着一笼醉蟹醉虾和都省大人常用的蟹八件,醉虾尚且未醉死,还在竹笼中挣扎跳跃,酒渍溅到珍贵无比的棋盘之上。
老人设饵垂钓,潭中号称一尾红鲤十两金的昆吾山顶红鲤对鱼饵视若未见,在鱼钩旁往来翕忽,灵动弯游。
潭边还站着明府大管家林符,这位可以横眉冷对四品官的大管家此时脸庞煞白,汗如雨下,望着潭边悠然自得的老人心底暗自叫苦。
明德堂步行至潭边看见老人后愣了一下,大管家林符扑通跪下,明德堂挥了挥手,林符这才如蒙大赦地躬身倒退离开。
老人拿起酒葫芦美滋滋地嘬一口后,看了一眼才从对潭边行至面前的都省大人缓缓开口道:“这些年来我这个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糟老头子也算是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江南的富饶风流,蓟北的金戈铁马,淮南的闲淡无为,西蜀的固守一地,甚至是在咱们眼里是化外之地的北胡也走了一遭,大半个天下兜兜转转下来,总算看到了些与战国春秋那些不一样的味道,天下算不上海晏清平,但只要肯动手,舍得那膀子力气总是还有盼头的。甚至如今的读书人可以以那万字胸中策,买一份帝王垂怜,恩荫家族,光耀门楣,这在前几十年的遍地狼烟中唯有东边的东越堪堪能做到一些,如今大隋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归功于你的恩师跟你,至于我,不过是一个缝缝补补江山的匠人,不堪一提。”
明德堂双手扶着潭边的粗木栏杆,面无表情地说道:“天下太平,百姓安于本分,武人安于戍边,文人安于事功学问,这就是最好的天下,这本就是为官本分,谈不上什么功劳。至于前辈是否是帝国的缝补匠,我不好评论,后世史书自有盖棺定论。”
老人身形佝偻,站在高大的都省大人旁更显得瘦小不堪,只是言语中缝补江山,垂钓天下的淡然令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其小觑了去。
“哈哈哈,言语中这怨气可听起来不小啊,怎么,还对我向陛下力荐你兼任中枢门下主官而耿耿于怀?能者多劳嘛,到了我这个岁数还要操劳军国大事,跟那些年轻后生斗智斗勇可真就难为我这个老头子了。”老人哈哈笑道,拿起酒葫芦还要灌酒,却被都省大人劈手夺去,老人呆立当场。
明德堂大口喝酒之后,淡淡说道:“一脚踏进阎王殿的人了还喝还什么蓟北三蒸,怎么,还想着把那另一只脚也踏进去不成?”
老人脸上浮现一抹温暖笑意,说道:“天下江山,总是年轻人们的啊。”
明德堂感受着烈酒如火般一路从嘴中烧至腹内,浑身舒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叹道:“回来了就好,京城有些乱了。”
老人眯了眯眼,从身侧的琉璃盏中抓起一大把鱼饵撒向潭中,锦鲤翻滚,潭水涌动。
这一日京城传出一则令人震惊的传闻,离京十年的中书令左尚悄然入京,都省明德堂卸任中书省主官。
。。。。。。
监察司是大隋一个权力极大的特殊机构,这个近乎于畸形的机构只被陶洞桥一人垂直管理,对于四品以下官员在罪状确凿的情况下可以代行惩戒,甚至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这让无数官员都为之气愤,自古以来刑不上士大夫,刑部捉拿官员尚且需要中书诰令,监察司居然只要那个糟老头子的一句话就可以将自己身上来之不易的锦绣官服给扒了,甚至官服不到四品就把你咔嚓一刀宰了,在他陶洞桥眼中,我等与猪狗何异?
自从天宝七年监察司成立后,弹劾监察司与陶洞桥本人的奏章从未停止,更有人曾亲眼看见两位宫中宦官拿着扁担挑着两箩筐的奏折进御书房,据说那可都是御史台弹劾提司大人的奏折,其中不乏激进官员扬言愿与陶洞桥这等国之蠡虫数十命抵一命的夸张言论。
而从天宝七年至贞乾八年,二十年过去了,进宫奏折从未停息,陶洞桥依旧还是那个国之肱股,雷打不动。
监察司设址于皇宫后的北阴山的南麓,将其在半山中刨出一块巨大的空地,一片黑瓦白砖的建筑群山中延伸至青田湖畔,占地数十亩,井然有序。背依北阴山,面朝青田湖,外人到此若不知监察司干的是些怎样血腥肮脏勾当,定然要夸一句好一个耕读之地,若多出些朗朗书声那就当真是读书人钻研学问事功的极佳之地了。
看似占地不大的监察司当初开辟时,实则动用了京畿军近万人在北阴山中开辟出这一方桃源仙境,加之从监察司直达成京的一条可容四马并进的大道,动工之巨外人难以想象,这一点也成为清流言官弹劾陶洞桥重要的一点,只不过皇帝陛下不予理会。
监察司又分八小司,各有职责又互不干扰,其中青萝司中尽皆是行踪莫测的阴狠刺客;龙庭司乃是用以收纳言路的耳朵,大多是官宦世家内不起眼的旁支子弟;夏虫司乃是各个安插在重要官员身边的谍子,用以收集贪墨违法乱纪的证据;靖安司乃是将一身武艺卖于帝王家的江湖高手;百草司人员寥寥,却无一不是成名多年的济世名医,被陶洞桥或拐或抢地“请到此处”;天工司尽是些脑子天马行空的怪异匠人;卜算司内皆是擅长阴阳殲讳的寻龙地穴士与清桐楼内的练气士乃是一脉相承,同根同源;至于最后一司由陶洞桥本人执掌,神秘无比,连监察司内部都对其印象无多,只知道十年前皇宫内那场惊天刺杀的刺客是其捉拿归案,其余一概不知。
慕惊年此时正躺在百草司阁楼中,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眉峰皱起,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阁楼仿制北汉书楼而建,楼中简洁明亮,采光极佳。此时阁楼中一股氤氲蒸汽弥漫不散,一位年逾古稀保养极好的老人坐在八足金蟾炉旁,拿一把蒲扇轻轻向炉内扇风,一阵带有药草古怪香味从中散发开来,在阳光下大有几分羽化登仙的意味。
不过老人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的话可就真是大煞风景了,“一个蛮子跑到中原来作甚,当脑子给驴踢了,约莫着是荒原的驴蹄子更大才给你踢成这幅德行,哼哼。”
老人犹不解恨,继续念叨着“也就是老狐狸对你青眼有加,不然老夫这些珍惜药草能给你用上?啧啧,那一株百年才能成形的狼腰芝当初宫里的御医要摸上一摸老夫都不肯,如今还给你投进了炉子,还有那蓟北苦寒之地才产的白露参是老夫废了多少心思才从李公鸡那里坑蒙拐骗来的,当初看他比嫁了闺女都心疼,哼哼,没想到如今老夫倒也尝到了这般滋味…”
老人一边扇风,一边念叨,窗边床上的慕惊年浑然不知,只是眉头皱地更紧了些。
阁楼楼梯传来上楼的声响,老人扭头一看咧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来人是个面容秀丽的青衣女子,两颊有两个浅浅梨涡,抿嘴一笑,阁楼内秀色满园。
老人笑道:“老狐狸让你来作甚,杀人老夫不如你们青萝司,难不成救人老夫还会输给你们?”
青衣女子轻声道:“提司大人让我过来通知一声,今后他不必在宫内居住,在检察院住下便是,若是有变,杀他也方便些。”
原来不过是换个囚笼,只不过是监察司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进难出的囚笼罢了。
老人无语扶额,无奈道:“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动不动杀人还不当回事的家伙,跟你们打交道起码得折寿十年,还是辽东老参都补不回来的那种…”
青衣女子不置可否,移步床边,盯着床上的可怜人,眼中古井无波。
慕惊年此时深处梦境,梦回蛮族,梦回荒原。
他如同仙人般漂浮于荒原半空中,低头俯视万里一色的绿色草原,几块玛瑙般熠熠生辉的宝石镶嵌在那块绿色锦毯上,那就是自己小时候经常纵马扬鞭常去的湖泊了,湖中有自己爱吃的白石贝,拿些木柴烤火,撒上一些荒原特产的黑椒粉就是自己最喜爱的食物了。
头顶是晴空万里,荒原的天空就是这样,蓝的令人心折,天穹中不见丝毫云彩,慕惊年在半空中天地一线,远望千里,阳光照耀下如金身,偶尔有苍鹰掠过,慕惊年好奇地伸出手摸摸苍鹰背后柔顺的羽毛,苍鹰受惊飞掠离去。
慕惊年向陆地缓缓飘去,看见了族人的部落,数百个帐篷安置于席勒湖旁,他依稀看见了身材魁梧的父蛮扛着四角鹿走进部落大帐,族人们欢呼着庆祝族长的凯旋而归,父蛮让狩猎的族人放下猎物,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以示对上苍恩赐的感恩。
狩猎队里隐约有很多熟悉的面孔,那个射箭百余步能穿透坚石的塔勒大叔,喝起三大碗马奶酒就开始舌头打结说胡话的阿库伯伯,能在野马群中套住野马之王的拔烈大哥…
慕惊年就站在这些族人的面前,看着那一张张被毒辣阳光烤得黑红脸庞洋溢着的笑容,慕惊年也扬起了嘴角,蛮族人的笑容很粗犷张开笑得能看见嗓子眼,就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愉悦格外能感染人,连荒原上剔骨寒风与烈日骄阳都没能压住这份平淡无奇的喜悦。
关于生命如何延续这个问题,蛮人用血泪谱写了最波澜壮阔与苟延残喘的史书,千年以前的马踏中原,如今的与天求活,一代代蛮人用肩膀扛起活着的希望,在他们眼中活的好获得坏并无两样,因为他们的脊梁始终是直的,哪怕面对中原联军与那场可怕至极的瘟疫,他们依然骄傲地握住手中的坚矛强弩,他们依然坚信世界上最大的道理就在马蹄声如雷中,在漫天飞箭如蝗中,在长枪捅穿敌人盔甲中。
慕惊年看见身材魁梧的父蛮转身走出大帐,步履缓慢地走到一座淡金色帐篷前,父蛮在帐篷前沉默了很久,犹豫了一下,挑帘而入。
帐篷内空无一人,但是很干净,灰色的牦牛床毡摆在正中,四周有一个蛮族内极少遗留下的中原风格的梳妆台,铜镜被打磨得光可鉴人,隐约看得出是千余年前东越前身,大越的宫廷御用之物。
八十三代蛮族族长拓跋弘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狰狞虎目此时蓄满柔情。
帐篷内门旁挂着一张牛角大弓,旁边安置一壶装满箭矢的箭囊,那是他为他最为溺爱独子亲手宰杀荒原异兽骊牛而打制的,还记得那个一点儿也不想自己却像极了他娘亲的小孩当时扬起大大的笑脸,抱紧了那张大弓。
正对篷帘的是一张完整的熊皮,那是他独子十岁那年独自猎杀的荒原猛兽,当时那孩子满身伤痕地从马背上跌落,面对荒原兽潮都可以面不改色的男人却瞬间手足无措。
拓跋弘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帐篷内的物什,雄壮如山的男人在此时佝偻了许多,极具威仪的脸庞黯淡无光。过了许久,他站起身,小心地将床铺抹平,缓缓走出大帐。
“站在”大帐内另一侧的慕惊年看着父蛮缓缓离去的身影,扑地跪倒在地,脸庞狰狞,眼泪如决堤洪水,他长大了嘴巴,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
阁楼内青衣女子本欲转身离去,却无意中瞥见病卧在塌的蛮族质子,眉峰紧皱,泪流不止。
青衣女子凝视着身份可怜的俊美少年,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大苦失声无人诉,廊桥回望旧人稀。
…
秋风萧瑟,霜杀百草。
京城内不下二十位官员被监察司当场拘捕带回,其中官职最高一人官至三品左侍郎,一时间朝野震动。
今日早朝,素有宽待百官,以气度如瀚海著称的李家天子大发雷霆,廷杖四人。
一时间,成京暗流涌动,风波渐起。
后世史书,贞乾白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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