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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城从青梅居一人一骑赶回营地，在校场把萧紫一的回信交给杜思仲时，夜训早已经结束。
演兵台前，杜思仲正与江之兰面色凝重看两名将领模拟对抗，或吩咐随从记录或低声交谈，就可能存在的问题商量对策，就两名将领所用战法考量当下得失，同时就敌方阵营可能会出现的阵法寻找最佳突破口。
“回信交给王石便罢，凌城你过来。”杜思仲猛一回头看到凌城时，还没等凌城开口便已把三米开外站着的王石指给了他。
凌城将那封回信奉上，等王石退回原来的位置，自己才依着杜思仲的命令走上前去。
“你来看看，如果敌军当下如此布兵，身为一军将领，该如何应对才是？”杜思仲目光仍在演兵台上，问题却是给凌城的。
“将军，属下向来只演习医术，行军打仗之事并不在行。”凌城看了一眼杜思仲所说的局势，回答道。
“就是因为你的想法不循常规，也才可能出其不意。”杜思仲看向凌城，表情严肃，“这些年随我南征北战，大抵也还不至于一无所得。”
凌城自知杜思仲向来慎重，便也不再推辞，就手接过身旁一名士卒手中的令旗指向演兵台：“吴副将兵分三路，看似分散了自身兵力，实则是要在推进过程中把白副将的阵营分成若干部分，各个击破，最终形成包围之势，所以，白副将只需置之不理，在保持整体合一的前提下，分别以左右两个阵营全力与之对抗……”
凌城对演兵台上的形势条分缕析，思路清楚明白，言辞简约却字字见血。
见此刻运筹帷幄的凌城处变不惊且淡定自若，江之兰不由得心生赞叹，原本冷凝的眉也舒展开来。
“还算透彻。”杜思仲点点头，“明日起，药坊的时间之外，凌城你跟着江副将。”
“我？”这结果凌城倒是怎么都不曾想到，他记得的只是，几个时辰以前，萧紫一说会在青梅居等他一日。
“对。因为你的能力，不止在于承自你父亲的医术。”杜思仲看着凌城，不假思索给出了自己如此决定的缘由。
“可是……”凌城明知将令不可违，也还是试图说服杜思仲。他隐隐觉得，杜思仲其实是意有所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的理由。你从不争抢，向来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怎样生活本就是个人的选择。只是很多事已由不得你。你要记住，你既是你自己，也是你父亲的儿子。”杜思仲一字一顿，没有等凌城把缘由说出。
凌城心里很不是滋味，关于父亲凌素不，杜思仲这十几年来几乎从不曾提起，可今日……似乎无论什么样的理由，现下都只剩了苍白。
“是，将军。”凌城终究还是点头答应，而杜思仲转过身去评点吴、白两副将方才的对抗，早已不去看他了。
“吴晟、白图今日这组对抗，较前日那一组考虑更为周全……”
评点今日对抗，总结近日所得，明确匈奴动向，调整作战计划，听取众人意见，强调训练重点……待众副将得令从校场散去，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将军，属下能否告假一些时日？”营帐里此时除了他便只有演兵台前推演琢磨的杜思仲，几案前静默喝茶的江之兰。
“否。”杜思仲没有给凌城回旋的余地。
“可是紫一即便回去，对公子的病症也无任何实质性作用，而且五原距京都路远，存在的危险自不会少……”凌城知道此事大抵已成定数，亦知杜思仲不会当真置萧紫一的安危于不顾。
“我既放心让她回去，自然有我的道理。”杜思仲回应道，“而且，除却身体底子弱，她还没你想的那么弱不禁风。”
杜思仲不是不担心，他只是明白，如果所谓的担心要以陷对方于危险境地为代价，那么放手也许倒是不错的选择。薛重录的那句“令郎身体有恙，圣上已经知晓”放在那里，他杜思仲如何再派自己亲信之人回去？
凌城想说什么，杜思仲摆了摆手：“你跟紫一说，我旧疾反复，你暂时离不开。”
杜思仲明白，不管薛重录究竟是什么人，自己都不能让萧紫一成了五原营地的杜若。他庆幸，萧紫一未入军籍，所以本就无文簿可查。
让杜思仲意外的是，凌城回五原城之前，跟随自己颠沛边关七年的厨子方伯突然跪在帐外求见。
杜思仲有些茫然。
晋阳城中铜镜街上带萧紫一回京都洛城的那一年，夏日的一个清晨，管家打开门时，花白头发、背驼得厉害的方伯就那么跪着，身边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管家吓了一跳，上前询问才知，方伯想入府为役。
明知战乱年这种事根本管不过来，管家却不敢擅作主张，于是回府禀告了将军夫人江葿。那时候江葿一直沉浸在女儿凝兮离世的悲痛之中，听到“襁褓”二字就亲自迎了出去。
事实上，那孩子只是方伯躲避战乱时在路边无意中捡来的，当时因父母死于非命，那孩子在母亲臂弯处放声啼哭，方伯心生怜悯，便将其抱了回去。方伯说，闻知杜将军清廉为民，故而前来求助，虽已年老，但愿为将府仆役，只为给孩子一口饭吃。
江葿抱着乖巧的孩子去找杜思仲，方伯就留了下来，在训练营地为士卒张罗饭食。江葿为那孩子取名方阿棋，亲自带在身边抚养，直到第二年儿子杜若出生。
后来江葿逝去，早慧的杜若四岁时便入了私塾，方阿棋成了杜若的伴读。紧接着杜思仲远赴边关，方伯自求随行，方阿棋则陪杜若留在了京都。
方伯向来沉默寡言，在营中十三年存在犹若不存在，故而王石来报，杜思仲瞬间想起的就是那些旧事。他不由得对自己感慨：这么多年来，变了的是什么？不变的是什么？很多年后再想起，能留下的又是什么？
“老奴自知余日无多，唯愿死前能见犬子一面，全了这一世的父子情分，望今日能得将军成全。”方伯那伛偻的背拱桥一样扣在营帐里的地面上，杜思仲看不清他的表情。
“起来说话。”杜思仲默默不语好久，竟是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得见小儿一面，老奴若还有命，定早日归营，终老边关。”方伯仍旧跪着，声音虽苍老尽显，却字字清晰。
“既如此，你便随紫一回去一趟吧。”杜思仲俯身扶起方伯，和他说，“你回去收拾一下，跟凌城去吧。”
张续断得知萧紫一要回京都，是凌城匆匆离开青梅居以后。
“尘儿，你说你要回京都？”虽是萧紫一当面说的，张续断也还是想再次确认。
“是，最晚明日启程。”萧紫一在凹凸不平的一块山石上坐着，目光从红枫林的枝叶间转移到了张续断疑惑的表情上。
“必须回去？”一旁站着的张续断认真看着萧紫一。
“必须回去。”萧紫一点了头。
“有要紧的事？”
“小弟病重近一月，义父暂时回不去，家里也没有主事的人。”
“什么症状？说不定我的办法管些用。”
萧紫一想了想，从袍袖中将杜思仲交给她的书信中所附的御医的诊断拿给了张续断。
“如此，我回去写几个药方吧，到时候可以让府中郎中参考具体症状变化，对此再加以取舍。”张续断读完时，心里大概已经明白事态了。
“你……”萧紫一没料到，张续断真的有办法。
“我的医术虽不及师父，但也断不会误人性命，你放心。”张续断只道萧紫一不放心自己开的方子，“我会回去跟师父确认，明日一早可回。”
“你的医术我当然相信，我只是想说……”萧紫一有瞬间的犹豫，随后抬起头看着张续断，“这一次，你不陪我回去吗？”
“尘儿，等你回襄城的时候，我一定陪你。”张续断知道萧紫一所想，却也明白，即便生来就有的那个身份他自己再不看重，暗中也总有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至少当下，若果真跟随自己的心陪她回去，带给她的也只有危险。因为要去的地方，是安朝京都。
“罢了，我明白了。”萧紫一眼中期盼的光彩，猝然间，微末不剩，“不早了，我回去收拾一下。风冷，你自己也别呆得太久。”
“今日回去我会和师父挑明我们的事，等你回来，我们就一起去见师父。”见萧紫一起身离开，张续断慌忙上前一步，拽起了她的墨色衣袖，“尘儿，信我，我只是还有最后一些事情要处理。”
“我们的事？我们有什么事？”萧紫一不动声色将那截衣袖从张续断手中拽出，往前走去。
张续断方才伸出的右手还保持着牵扯那截衣袖的样子，万分无奈地听着那踩在落叶上的、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却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像以往一样，不由分说追上去。
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时，紧握了拳头的张续断想的是，有些事，再耽误不得，唯有彻底处理清楚，方才给得了她想要的一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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