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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偌大的议事大厅内，任乐山背负双手，踱来踱去，军师廖阔静坐不语。
“军师。”
廖阔抬头。
“前些日子，丞相赵镐派信使邀我进京，一者四下匪患并起，威逼都城，朝中无大将坐镇，恐陛下心忧；二来匪军谣传当年公子付远为先帝以‘不忠不孝’之名赐死，实乃赵镐矫诏而为之，都城内人心浮动，皆以为然。丞相说……他怎么说的来着？”
“信使说：丞相言道，虽谣言止于智者，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欲自证清白，恐难遂愿，唯有请一德高望重之人，查得真相，公诸于世，以洗本相之冤。如此，进京之人，非碎颅城任乐山莫属！”
任乐山拎起放在尊中温了一段时间的酒壶，替廖阔倒了一杯，而后自斟自饮。
“军师怎么看？”
廖阔小酌一口，温热的酒顺喉而下，让他有些不适。他本就不好饮酒，何况军中之酒向来甚烈，更不合他口味。
“丞相信使所言，第一条合情合理，无甚毛病。至于第二么……方才公子紫英的信使所言，包括夜炎所见所闻，将军也听到了。”
“唔！”任乐山把玩着酒杯，“关于朝堂人骨之争，二者所言，并无差别。如此看来，赵镐独揽大权，群臣莫不敢与其相争，乃是事实。”
廖阔笑了一下，“那个太监，以前与咱们一起远征埋骨地时，贪生怕死，胆小如鼠，倒是没想到，这没卵子的阉人，居然敢当着陛下的面指骨为人……莫不是换了副熊心豹胆不成？”
“人总是会变的。”任乐山说，“你觉得，公子付远之死，究竟是尊先帝遗诏，还是……如传言所说？”
“这个，只能去问赵镐自己了。”
“赵镐肯定不会说是自己假传遗诏，问题是，他说的，是事实吗？”
廖阔举着酒杯，摊了摊手：“那就不得而知了。当事之人，旧相李宁已死，仅存赵镐一人。赵镐一面之辞，死无对证。若想得知真相，恐怕——只有等死人复活了。”
任乐山将酒壶放回尊中，一会儿的功夫，酒壶已经空了一半。
“赵镐也是聪明人，应知此事无处着手调查，既然如此，那么他此番邀我入京，意欲何为？”
廖阔低头抚须，沉吟片刻，道：“依我看，恐怕是想借将军之势，慑服群臣。或者……难道？他应该没这么大胆子。”
“或者如何？”
“没什么，是我异想天开了。”
任乐山呵呵大笑，指着廖阔：“你这家伙，也开始不爽利了，遮遮掩掩地跟个娘们一样！你是不是想说，赵镐邀我进京，是想借机发难，除掉我这个可能的敌人，以便日后谋朝篡位？”
廖阔没有回答，而是望向厅中的一支火把。这火把可以燃烧多少时日？一日、两日，或是更多？他没有用心观察过。
但一个人对权利的**之火，可以烧多久？是否有熄灭之时？
天知道！
“军师，可还记得，我西秦一统天下之初，先皇召太卜卜筮，太卜所作之龟兆名诗？”
廖阔自然记得。
所谓龟兆名诗，是将解释卦象意义的词语隐藏于诗句中。
十几年前，随着北魏国君降西秦，六国最后一国也告灭亡，天下遂归一统，先皇志得意满，召文武官员，集思广益，自称西秦一世，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传万世基业，此等大事，自然要卜问苍天鬼神。便召太卜，太卜卜筮完毕，汗如雨下。
西秦一世问卦象吉凶，太卜只得以龟兆名诗相告。
“扫**，卷八荒，四海归一统。
存千秋，传万代，二世便成空。
秦失鹿，天下争，三王战长亭。
一王死，一王生，一王居其中。”
皇帝阅罢龙颜大怒，太卜遂遭杀身之祸。
“那诗上，据前两句所言，我西秦虽一统天下，创不世之基业，然而休言千秋万代，只恐传二世便亡！先帝因此起雷霆之怒，降罪太卜，夷其三族。”廖阔回忆道。“至于后面两句……”
“二世便亡，哈哈，是啊！”任乐山再次提起酒壶，这次没有往杯中倒，却是直接以嘴对壶口，咕咚咕咚开怀畅饮。
“老廖，你跟老子说实话：你觉得，这西秦，还会不会有三世？”
廖阔不知该如何相对。
任乐山拔出一根火把，行至北墙边，墙上是一张巨大的地图，他举火靠近，以便地图可以看的更清楚一些。
“身为武将，我对朝政素来不是很关心。武夫只管征战——你瞧瞧这里！”火把靠近的地方，正是碎颅城，“长久以来，西域埋骨地一直是我西秦之患，我军多次进击，虽攻入其腹地数次，但都未令其伤筋动骨。”
“而这边，长城一线，北境的野蛮人，每有机会，便南下入侵，掠我西秦子民财物，虽有长城及长城守军相阻，但三年前主将蒙虎随公子付远一同被赐死，军心不稳，战力堪忧！”
“南疆一带，自古多蛮夷，尚未开化，数十万大军不敢轻离。”
“除却东方临海，西、北、南三面受敌！”
外患不可怕，吾所惧者，内忧也！廖阔心道。自一统天下以来，一世广征民夫，大兴土木，修直道、驰道，造宫殿，筑长城，劳民伤财，百姓已是苦不堪言。二世即位以来，苛法暴政，横征暴敛有过之而无不及，乃至怨声载道。
“将军，依我看来，西域、北境、南疆之威皆不足为惧，内忧方为我西秦心腹大患！朝堂之上，陛下为奸佞所惑，贪图享乐，不理朝政；丞相赵镐大权独揽，祸国殃民。如今国内各郡县，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揭竿而起者比比皆是，六国旧人伺机待发，内忧外患，我西秦，危在旦夕！”
任乐山伫立于地图之前，良久。廖阔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有种感觉：他的背，以前看起来似乎没有像现在这么驼得厉害。
他老了，也累了。
“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啊！”任乐山说着，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力气，仿佛刚刚在战场上与敌人大战了几百回合，“活不下去了，就什么活都敢做了。所以连窃骨通敌这种十恶不赦的事，都有人去做。”
“说到窃骨者，不得不令人深思，将军。”廖阔说，“最近几年，除了作案者人数与作案次数急剧增加以外，还有一些情况值得我们注意！”
“哦？”
“今日王将军所审讯之窃骨者，临死之前，曾大呼：‘生灵涂炭之日，王者归来之时！吾皇万岁！’”
任乐山皱起眉头：“竟有此事？”
“据我和王将军所看，时下这愈来愈多的窃骨者，有些是无法生存铤而走险的乱民。而有一些，既非活不下去，也非贪图钱财。”
“你是说：他们是被埋骨地所蛊惑？”
廖阔点头。
任乐山将火把递给他，廖阔接住，放回架上。
“埋骨地过不了我碎颅城这一关，想到另辟新径了。居然已渗透到我西秦内部了么？看来，这都城，我势必得走一遭了。”
“将军！西阳城中，势力错综复杂，吉凶难测，还望三思而行！”
“人死鸟朝天，怕他个鸟！”
廖阔一窒，半晌才缓过气来。
“好吧，将军，您武功盖世胆气过人，廖某佩服的紧！可您是否为无敌考虑过？万一此去西阳，有个三长两短……”
提到任无敌，任乐山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无敌那小子，两年不见，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啊！都敢为了焚烧尸骨之事与我当面叫板了，哈哈，好小子！两年之前，你我还都为他心忧不已呢，现在见他如此，我这颗心也总算放下了。”
“是啊！能在你‘不战’之下支撑这么久，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不过说起来，突然塞一个半生原的骨头媳妇给他，我想他心里肯定无法接受，依照他的性格，现在估计正琢磨着怎么逃出城去吧。将军，提到这事，你不觉得有点蹊跷么？与半生原联姻，放着那么多的王公贵族俊彦不选，为何偏偏选了无敌？”
任乐山怔了一下。
“说得是，他现在肯定想着逃婚吧！”
“那？”
“……通知下今晚当值人等，若发现他们逃跑，就……放他们一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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