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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提了灯笼,和两个侍女陪着九娘穿过翠微堂,见堂上廊下都已亮起了灯火,各房的仆从们都肃立在廊下候着,鸦雀无声。
撷芳园里的立灯也已经都亮了,杜氏带着几个侍女正在岔路口等着九娘。
“恐怕是宫里有了什么消息。”杜氏在翠微堂里还绷得住,看到赵栩这么晚还火急火燎地跑来,又不肯去堂上用茶,不免心慌起来,强做镇定地叮嘱九娘:“你别急,听燕王殿下好好说,听全了,再告诉我们。”
九娘点了点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让玉簪和侍女们留在杜氏身边,自己提了灯笼往池塘边走去。赵栩的随从守在路边,纷纷对她躬身行礼。昏暗天光中,隐约可见赵栩立在池塘边的树下,似石像一般对着池塘一动不动,她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六哥?”
赵栩回过神来,微侧过身子,见到九娘一身丁香色宽袖对襟杏花纹大披风,提着一盏风灯,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和焦虑。他方才一路疾驰,身上的薄汗在这里站了片刻已凉透了下来,对着这曾经碧水映红花的池塘,回味着秋日红霞下在此处和九娘的每一句话。可她就在眼前了,他满腹的疑问,却忽然问不出一句来。
“我婆婆她们可是出事了?”九娘虽然猜测不会出事,看到赵栩这般难以启齿的神情,依然觉得舌头都有些打结。
赵栩一怔,摇了摇头:“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九娘的心一宽,赶紧将自己从慈姑那里印证的线索和郭氏肯定不姓郭的事情说了,尽量说得详细周全一些。
赵栩仔细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最后皱起眉头:“对了,你翁翁以前在眉州任过马军都虞候,照理说应该和眉州大族苏家认识才对,可是阿昉的二婶却说苏家不认识孟家。”他把元初的话和史氏的话一一说给了九娘听,连着细帖子的事也没有隐瞒。
九娘先是一愣,什么时候陈家已经要递细帖子了?这么快?自己下个月才满十二岁,离《昏礼》所定的女子十四至二十可成婚的年龄还有两年呢。她不及细想,又惊疑不定起来,她在孟家这许多年,从来没人提起过老太爷往日的官职,仿佛整个孟家都是围着翠微堂、长房二房转的。
九娘悚然一惊。这个情形,岂不很像前世她爹爹的样子?整个王家和苏家也从来无人提起爹爹以前是元禧太子的伴读。孟家也从来无人提起过翁翁在眉州军中任过职。苏家和王家又都无人提起孟家。这些若不是有人刻意约束,又怎么能让小辈们毫无所知?前世苏瞻帮程氏相看夫婿时,的确没有提过其他同科进士就直接相中了孟存。看似不经意结成了姻亲的孟家、程家、苏家,究竟是不经意还是刻意的?若不是阮玉郎,若不是他们每个人都在上下求索,是否这些前尘往事就渐渐湮没在岁月长河之中了?
九娘将苏老夫人说起的苏王两族往事,悉数告诉了赵栩,也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觉得苏、王、程、孟四家老一辈的当年在眉州应该互相认识?”赵栩皱起眉:“你怎么知道王家也没人提起过孟家?又怎么知道王家一直极力掩盖阿昉外翁担任过元禧太子伴读一事?”想到阿昉所说的札记一事,赵栩心中疑团更浓。
九娘一愣,随即淡淡道:“我猜测的。”她垂下眼睑:“在阿昉娘亲的札记上,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两件事。”
赵栩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看向池塘。两只水鸭子从池塘里慢慢踱上了岸,抖了抖一身的水,悠哉悠哉地钻入木屋里去了。
“六哥?”九娘说完半天不见他有反应,提了提灯笼。赵栩的脸就亮了一亮。
“阿妧。”赵栩侧过脸庞,轻声唤道。
“嗯?”九娘见他神色极为柔和,眼波被那灯光一映,说不出的旖旎。她的心猛然剧烈跳动了一下,下意识就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灯笼。
“阿妧,你可知道,人但凡说了第一个谎言,就不得不说一百个谎言来圆这个谎?”赵栩怜惜地问。不要紧,她到底看到什么,知道了什么,害怕着什么,不敢说出口,他都会护着她。
九娘手中的灯笼一晃,池边地上的光影摇曳了几下。她抬起眼看向赵栩。
“阿妧,你可遇到了什么事,特别为难,又让你害怕,不敢说出来?要不要和我说说?”赵栩柔声问道。
九娘垂下眼,羽睫覆盖住内心的翻涌:“六哥这是什么意思?阿妧不明白。”
“阿昉娘亲的札记。阿妧,你可有什么瞒着我吗?”赵栩尽量放缓了语气。
地上的光影又摇曳了几下。九娘霍地抬起眼来看向赵栩:“六哥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声音却已经冷淡了许多。
赵栩看着她冷淡的神情,不知怎么,心里就痛了起来,有些委屈,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怜惜:“札记的事,荣国夫人的札记,阿妧,阿昉跟我说了。”
“他说什么了?”九娘背上一阵发寒,声音越发低了,一双美眸深不见底起来。
赵栩看着昏暗里九娘眼中慢慢升起的防备,轻叹了一声:“阿昉说,你在说谎。他母亲的札记,记载了巩义之行的札记,早就不见了。你究竟在何时何地看到过那札记的?”
九娘慢慢转过身,看向池塘,淡淡地问:“六哥,我问你,阮玉郎藏匿的兵器,可在永安陵?”
“在。”
“可有床弩?”
“有。”
“我说的话,可有帮上忙?”
“有。”一句句,赵栩却觉得眼前的九娘离自己越来越远,忽然他有那么一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问她。
“那为何还要追究札记的事呢?我怎么知道的,不过是过程而已,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吗?”九娘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那夜之后,她是想出许多理由的,可在赵栩面前她一句也说不出,她也不想说。她顿了顿,苦笑着问:“还是你和阿昉疑心我和他母亲的死有关?那时我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罢了,也从来没去过苏家。又或者,你们疑心我和阮玉郎有关?”说到这句,她的声音不禁高了起来。
赵栩看着毫无征兆就变得像刺猬一般的九娘,更是心疼,摇头道:“自然不是,怎么会呢。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札记上记载的事情的?阿妧,这事太过蹊跷,就算我不问,阿昉也会来问的。那札记和他娘的过世可能也有干系。你若是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
九娘笑了一声,手中的灯笼握得更紧,她正要开口,就看见垂花门处有几个人提着灯笼匆匆走了进来。老远就听见孟建大声喊着:“大郎大郎,别急,你慢一点。小心地上有冰会滑。”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对赵栩福了一福:“六哥,您请先回吧。怕是来找我有事的。”早晚总会有这么一天。
赵栩摇头道:“我不走,我陪着你。你别担心。”
苏昉已看到池塘边两道挺秀的背影,便向杜氏行了一礼:“还请伯母见谅,昉有要事,需问阿妧几句话。”
杜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其他大事。孟建笑着说:“没事没事,你尽管去问。姑父我在这里等着。大嫂,今天冷得很,您先回翠微堂等消息吧。这里我来!我来!”
杜氏叹了口气,看着苏昉的身影也慢慢到了池塘边,站在了赵栩和九娘的身边。便先行带着侍女们回翠微堂去。孟建慢慢也靠近了池塘,不时和赵栩的随从们点点头,一边搓着手,一边来回踱步。爹娘应该没事的,燕王殿下和大郎都来了,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消息,就算有什么,苏家、陈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看着苏昉一步一步靠近,赵栩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挡在了九娘身前:“阿昉,你慢些说,别逼阿妧。”
九娘却绕过赵栩,站到苏昉的面前,仰起脸,凝视自己两世里都心心念的孩子,心潮起伏。她已经不会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泪水了。他不再是那个赖在她怀里不肯搬去外院的阿昉,不再是因为一个傀儡儿会几天不同她说话的阿昉,不再是哭着喊娘你别丢下我的阿昉。他已经长大了,一步一步,稳稳当当。他有苏瞻和自己两个人的长处;他有自己的主见;他睿智又决断;他有担当。他先是苏昉,才再是她王玞的儿子。
“阿妧,你究竟是谁?”苏昉一字一字地问出口,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九娘手中的灯笼倒映在他瞳孔中,似幽幽燃烧着的两团火。
“孟氏九娘,孟妧。”九娘一字一字地答。
“你何时何地见过我娘的最后两本札记?那天在书房为何不提?”苏昉声音有些嘶哑。
九娘双手拢在袖中,极力压抑着自己,尽量平静地看着苏昉:“此事说来话长。”
“我洗耳恭听。”
“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九娘轻轻侧过头,眼风扫过站在一边抿唇不语的赵栩。
“出你口,入我耳,再无人知晓。”苏昉说完,转向赵栩。
赵栩摇了摇头毫不犹豫:“我不走。阿妧你尽管说。我担保只有天地鬼神你我他知晓。”他握紧了双手。苏昉在阿妧心里,才是那个与众不同之人。他,原来只是别人之一而已,一种难言的钝痛蓦然涌上心头。但他不想走,不能走,不会走。
九娘沉吟着,慢慢理了理自己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话,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这样的疏离,都和她设想的不一样。但她要说的话,没有犹豫,无需思量。她已经在心中说过无数遍。阿昉他还有属于他自己的路要走,很长很长,会有人同他携手前行,那个人,不会是她孟妧,也不能是前世的王玞。
“阿妧七岁那年,生了水痘。”九娘转过身,慢慢走到池塘边,池水平静无波澜,和她的语气一样。
“其实那次我已经被痘娘娘带走了。虽然后来我一直说自己是死而复生,可惜家里没有人信我,只说我童言无忌。”九娘抬起头,方才昏暗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赵栩和苏昉不禁面面相觑。被痘娘娘带走了?死而复生?阿妧这是在说什么?两人身不由己地往前跨了一步,生怕听漏了什么。
九娘的声音清冷,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平缓清晰:“我的魂魄幽幽荡荡,漂浮起来,看见自己在东角门边上竹林里的一间杂物间里,没有纸帐,连张藤床也没有。屋子里有些放杂物的架子,破破烂烂,桌子上放着药碗。慈姑大概守着我好些天了,累得在榻前趴着睡着了。那木门被人反锁了。大概是怕痘娘娘逮到三房其他的孩子吧。”
她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毫无怨尤,也不带悲悯。赵栩却已经要狠狠吸了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她儿时过得不好,却没想到惨成这样。苏昉怔住了,心中慢慢平静下来,生出了一股怜惜之情。
“我飘出那木门,看到我姨娘在竹林里转来转去,一直哭。我想抱抱她,却碰不到她,想和她说话,她什么也听不到。我跟着她去了木樨院,看着她求我娘,可是我娘却说家里迎痘娘娘的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姨娘她若是要去看我,就也要和慈姑一样,同我锁在一起,直到送走痘娘娘。十一郎一直哭。姨娘就抱着十一郎哭。她又能做什么呢?”九娘看着水面,依旧平静地叙述着。是啊,这些都是她亲眼看着的。那小人儿一直扯着林姨娘的衣裳,依依不舍,含着眼泪,看着她想让她帮帮她。可看着林姨娘只知道哭,那小人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赵栩和苏昉看着她的背影,都默然不语。水面微微起伏,明暗不定,这夜色似乎都呜咽起来。
“后来,我飘着飘着,就真的过了鬼门关,飘上了黄泉路。”九娘的声音轻了下去,慢了下来,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远远送入赵栩和苏昉的耳边。两人不由得又朝她走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水边提着一盏灯笼的少女。
“黄泉路上,果真开满了血红的曼殊沙华,极美极美,如火如荼。”九娘幽幽叹了一声:“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接引众生,除去万恶。然后在那路尽头,我看见了忘川。”
九娘抬手指了指暗黑的池塘:“也是像这般,昏沉沉,却是浑浊黄色的河水。水中有万千只手伸了出来,拼命抓着,都一无所获。”
赵栩和苏昉都不寒而栗,伸手可及的少女,披着宽袖大披风,似乎就要乘风凌波而去,没入她所说的忘川河里。
赵栩心一跳,猛然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想拉住她。九娘却突然转过身来,双眸在夜里闪闪发亮:“那河上有奈何桥,桥上的孟婆正在和一个妇人争论。我心中好奇,就沿阶而上。见那妇人个子高挑,虽然在争论,却笑得很温柔。她又高又瘦,眼睛极亮极亮,左眼角下有一颗不太显眼的泪痣,下巴颌有些方。我看着就觉得很亲切。”
苏昉屏住了呼吸,眼中发热。鬼神一说,太过玄妙,他从不敢妄断有无。但九娘所言,若非她亲身经历,怎会如此真实到这么惊心动魄?她说到的妇人,是娘亲啊。左眼角下有一颗极不显眼的泪痣,长着泪痣却从来没掉过泪的娘亲,是他苏昉的母亲王氏九娘!不会错,阿妧记事后应该就没有见过母亲,那泪痣,她更不可能知道。
九娘看着苏昉,柔声道:“那妇人忽然朝我招手,喊着小九娘过来。孟婆就说哪里又来了一个九娘,要过这奈何桥总要喝这碗汤,惦记那许多前世恩怨做甚,快喝了转世投胎去罢。她却说恩怨情仇她都不在意,可是不能忘记她的阿昉啊。她对着那忘川河水轻声喊着:阿昉——阿昉——”
她学那孟婆的口气,满是悲悯。可最后那两句阿昉,却发自内心,是她重生以来心中唤过千万声的。苏昉全身一震,心中大恸,眼中的泪终于跌落下来,无声地喊了一声:娘——!!!是娘!阿妧是见到死去的娘亲了,只有娘亲,在喊他阿昉的时候,尾音会调皮地转个弯,微微上扬。
“她喊了几声,就笑着说:孟九娘命不该绝,我王九娘心有不甘。等我把我的阿昉托给她照看一二,再喝你这碗孟婆汤,可好?”九娘凝视着苏昉:“她说完就忽然摘下颈中的一枚玉坠,似是两条鱼的模样,朝我心间一塞。”
“双鱼玉坠?!”苏昉大步向前,哽咽道。娘去世后颈中戴着的是爹爹身上那枚玉坠。
“那玉坠突然大放光芒,我睁不开眼,只觉得又飘飘荡荡,直飞上了天。最后身子一轻,睁开眼,就见到了慈姑。”九娘轻声道。这几句,确确实实,是她亲历。
赵栩和苏昉久久不能言语。惊世骇俗,何止惊世骇俗!赵栩看向苏昉,就知道阿妧所言非虚,心中更是怜惜她。
九娘轻叹道:“我醒来后,不知为何,就知道了那妇人就是表舅母荣国夫人,她放心不下的阿昉就是表哥你。还有她经历过的一切,似乎我想知道她什么事,就马上能知道。所以她札记上写过什么,其实我不用看,就都记得。你们要问我何时何地见过札记,我却无法回答你们。”
九娘朝苏昉走了一步,柔声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有时也会疑惑。可是你娘,真的很惦念你。有时我夜里做梦,她也会来告诉我许多往事。”她的声音忽然明朗高扬起来:“阿昉——不要不高兴,我们去屋顶看星星去,谁也不带。阿昉你可还记得,世上有三香,书香最香,太阳香最暖,青草香最甜。阿昉,那松烟墨你可会做了?阿昉,你的孔明灯可能带你飞起来?”
九娘恢复了自己的语气:“每次看见你,我就替她心疼,才会忍不住要哭上一哭。又忍不住羡慕你。若是我真的跟痘娘娘去了,可会有人这般惦记着我呢?”
赵栩的心一慌,就想上前安慰她。九娘却伸出手,轻轻替苏昉拭去泪水:“阿昉哥哥,云就是云,泥就是泥,你娘说的对,好好地走你自己想走的路。阿妧看见的,相信你娘都看得见。为了她,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苏昉伸出僵硬的手臂想要抱一抱她。她的语气,她的话,千真万确都是娘。可是她的面容,却是阿妧。这一声娘,怎么也叫不出口。
“你,你为何不早说?”苏昉语不成调,泪眼模糊。为何不早说?为何不让他知道娘亲在天之灵一直都在?他眼前的人一会儿是阿妧,一会儿是娘亲。他僵在半空中的手臂,不知道该合拢,还是该放下。
九娘后退了两步,叹了口气:“你们可记得熙宁五年春天,有位官家小郎君自称能知道三百年后的事,还说大赵将有亡国之祸?”
赵栩和苏昉一愣,点了点头。
“那位小郎君被司天监活活烧死了。我很害怕。鬼神一说,人多信之却不能容之。”九娘平静地说道:“阿昉哥哥,六哥,阿妧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全凭你们,若是要将我送去司天监,也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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