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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璎笑得更加疯狂,她走到苏瞻面前,仰起早就不再发光也不再年轻的脸庞。
九娘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前世的死,她都以为是油尽灯枯,她都不认为十七娘有这样的胆子!谁会想到自己身边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儿,会因为妒意因为男女情爱,向一个病入膏肓的家人下那么狠的手。那些皇榜上小报上偶尔出现过的命案,不过是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谁又能料到有朝一日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她都不会这么想,苏瞻更不会想到。阿昉,阿昉你不要太伤心了。
苏昉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难掩激动,眼中却只有悲没有愤,只有悲恸。
王璎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摸一摸苏瞻的脸庞,见他眼中的憎恶之情,又无力地垂落下来:“姐夫,不是你要我替姐姐煎药的吗?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你要我让姐姐好过一些吗?”
苏瞻如遭雷击,半辈子的涵养都压不住内心的怒火,他骤然一把掐住了王璎的脖子:“你发过誓绝无害阿玞的心思!你怎么敢!你竟然敢?”他赤红了双眼,他竟然将这样蛇蝎心肠之人放在身边,放在阿昉眼前,还信任她,维护于她!她竟然敢将她的狠毒拿他做借口!他还一心盼着学过煎药的她能帮到阿玞!
不对,高似看着她煎药的!苏瞻手下一松。王璎弯腰摸着喉咙剧烈咳嗽了几声,嘶哑着笑道:“姐夫,你是在想高似吗?你不放心我爹爹兄长,你处处留意,你还让高似暗中看我煎药,是吧?”
程氏料不到自己一骂竟然骂出了惊天秘闻,死死地抓着九娘的手,才发现九娘竟然也浑身颤抖着。她怜惜地搂住九娘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阿妧别怕,她疯了。”程氏也不知道是赶紧离开这里还是继续逗留,心里怕得厉害,想走,奈何腿脚发软,迈不动步。
苏昉慢慢上前几步:“姨母,我早猜想是你害死了我娘,今日你自己承认了也好,此间人证也不少。为人子者,当为母伸冤,爹爹,儿子今日要去开封府敲登闻鼓。”
“且慢——”苏老夫人和苏瞻同时喊道。
苏瞻拉住苏昉,看着王璎:“你说实话罢,是你自己的主张还是你爹娘授意的?你究竟做了什么会让高似一无所察?你又为何要下这样的狠手?阿玞——”他哽咽道:“阿玞生前待你如亲生的妹妹一般——”
阿玞!阿玞!怪不得你不肯入我梦来,我竟然娶了害死你的人,我害得你魂魄不安!是我不经意让这毒妇生了误会,起了心思,是我害了你!一把刀在苏瞻心头来回地割,慢慢地凌迟着,血肉模糊,荆棘密布。
王璎目光散乱,含泪笑道:“我做了什么?我怎么会害她?我在帮她啊。姐姐最怕苦,那药里有一味太苦,我不放进去,她就能好好喝药了。对了,高似?哈哈哈哈。”
王璎笑得更凌乱:“夫君,你这辈子最信的人不是姐姐,是高似吧?他说什么你都信,可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和姐姐有私情?”她两颊潮红,似乎终于说出了一件可以打倒眼前父子俩的秘事。
满堂之人,呼吸都停顿了一般。高似和王玞有私情?!九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昉赤红了眼睛,他第一次有了想杀死一个人的念头。此时,此刻,此地!
“他深更半夜带着刀,守在那棵树,那棵合欢树,那棵我告诉你我愿意一辈子照顾你和阿昉的合欢树下面,跟个傻瓜似的守着,整夜整夜地也不走开。他是盯着我,他用银针试,还亲自尝药。他怕我下毒,怕我会害了姐姐。他还去给姐姐买鳝鱼包子。还好他不懂药物,哈哈哈,可是我怎么会害姐姐?整个青神王氏三十几个小娘子,姐姐只待我一个人好呢。我只会帮她啊。药不苦了她喝得快多了。对了,姐姐去的那夜,高似失魂落魄,姐夫你都没留意吗?这样的姐姐,夫君你念了这么多年,你傻不傻?哈哈哈。”王璎恶意地笑着,欢畅无比。
苏瞻拉住要冲上去的苏昉,深深吸了口气:“王氏,你太会伪装,我和阿玞竟以为你心思单纯,性格柔顺。我们看着你长大,一心善待你。你却心思龌龊至极,在你眼里就什么都是见不得人的私情。我以兄妹之情坦荡待你,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由妒生恨害死阿玞,酿成我终身憾事。高似敬重阿玞,你朝他们二人身上泼脏水!你错了,你休想!高似守着是因为有人私闯后院翻动我和阿玞的文书,那期间我还被人刺杀了一次。他尝药是因为我让他看着你。他买鳝鱼包子也是受我之托!这么多年,是我瞎了眼!阿玞的清名却不能被你这样的毒妇亵渎!”
苏昉松了口气,赶紧问:“晚诗和晚词是不是因此被你陷害的?!”
王璎喃喃地摇着头:“他们肯定有私情!你不信我而已。晚词?真是碍事,她竟然收了最后一次的药渣!不过还好,姐夫,你那时候就很信我的不是吗?晚诗的确是偷了东西,她偷了姐姐的书要烧,哈哈哈哈。高似还打了晚诗一巴掌呢。没有高似,你也不肯把她们送官吧?打得好,谁让她们背后嚼舌头说我勾引姐夫你,明明是我才是被勾引的那个!”她掩面哭了起来:“我比她年轻!我比她好看!我满心都是你!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九娘一呆,札记?难道晚诗要烧的是札记?为什么?死去的晚诗从没有说过此事。高似呢?
苏昉忽然想起四年前那个春夜,高似在父亲书房外的言行,苏昉还记得他眼中的无奈和伤怀。他游历四川时,身边总有高似的手下明里暗里的保护。田庄遭到刺杀时,高似不惜以身犯险力抗神臂弩。高似,真的没有害过娘亲吗?
苏瞻闭上眼长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脸上已经没有了波澜:“王氏,你想错了。我苏和重从来没有喜欢过你,选你做继室,只是因为你看起来合适而已。是我误会了阿玞的意思,我误会了是她选了你。我苏和重,这一辈子,心悦的只有阿玞一人而已。”他声音如冰,言辞如刀。
九娘默默看着苏瞻清冷的面容哀恸的眼神。原来她重生而来,竟然在这样的场景下听见苏瞻说出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缠绕在心间,又似乎终于有什么蒸腾而起,悄然而去,不再盘旋在她心中。
“你、高似,你们一个个,都喜欢王玞。为什么?”王璎喃喃地问:“你们不知道吧?”她压低了声音,看着苏瞻和苏昉,目光中有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王玞她以前在青神被五房的庶兄带着好些族兄轮流□□过,长房把那些人都杀了,尸骨无存,提-也不许人提。可是,谁不知道呢?她被那许多男子——?”
“啪”地一声,苏瞻浑身发抖,放下发麻的手,看着匍匐在地上不停笑着的王璎,嘶声道:“此生我都没有见过恶毒成你这样的女子!竟敢污言秽语坏阿玞的清白名声!”
他慢慢抬起头,他不能乱,他不能乱!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在。阿玞的清名,绝不允许毁于这个毒妇之口。
苏瞻环视了一圈堂上众人,目光从孟建程氏九娘十一郎脸上扫过:“阿玞十五岁嫁给和重,清白之躯,天地可鉴。不容这疯妇诋毁。表妹谨记在心就好。”
孟建和程氏赶紧点头,垂首不语。比起王十七娘因嫉恨竟然在苏瞻眼皮底下害死王九娘,他们屋里这外室的事算什么。程氏忽然一个激灵,她当年也收到过表哥送的蜜饯、茶叶,收到过他写的贺芳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对表哥最初的爱慕之情是不是和十七娘一样,因为他温和笑语,因为他殷勤体贴。后来她看到表哥对苏五娘的笑,才明白不一样在哪里,她哭了又哭,也因此做过混账事,她常梦见苏五娘,她害怕。程氏不敢再看十七娘,也不想再看蜷缩在旁的二十四娘,只抓紧九娘不放手。
“来人。”苏瞻轻唤。外面守着的章叔夜带人进来行礼。
“将她送进后院的家庙,派两个婆子看着。”苏瞻冷声指了指地上地二十四娘,又道:“叔常,你们一家先去西花厅稍作歇息。”
九娘挣了挣,她看着地上一个笑一个哭的两个女子,都是前世她的堂妹。她还是被程氏拖着去了。她回头看苏昉,苏昉正看着王璎出神。
正堂上再没了外人。
苏瞻朝苏老夫人深深一揖:“十七娘已疯,还请母亲代和重教养二娘,儿子不孝,有眼无珠,被她蒙骗多年,害死阿玞,悔恨不已,只恨无回天之术。只能劳烦母亲了。”苏老夫人掩面哭了起来:“阿玞死得太冤了——和重你也太苦了!”
苏瞻慢慢转向苏昉:“阿昉,爹爹错了。是爹爹错了。你要报官便报官,都由你定就是。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娘说得对,阿玞太冤,他太苦。阿昉更苦!他竟糊涂成这样,他信了十七娘,四年前又信了她一次,是真信还是不得不信?他不敢不信!他不敢相信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会因妒忌因情爱去害自己已经垂危的家人,他把所有的相信都寄托在高似身上。无毒,少药,怪不得高似都查不出,怪不得阿玞时好时坏,怪不得他毫无所察。他和害死自己最心爱之人的凶手竟然做了近八年的夫妻,还生育了一个女儿!
阿玞!魂归来兮!你回来!阿玞你回来啊,求你魂归来兮!打我骂我唾弃我嘲笑我吧。
苏瞻合上眼,浑身颤抖着跌坐至椅中:“是我害死了阿玞!我万死难辞其咎。阿昉,是爹爹错了。”
“爹爹纵横朝堂,恐怕忽略了吕雉之妒,武后之毒……”四年前苏昉还略带稚气的声音在苏瞻耳边振聋发聩,似滚滚雷声。
芳魂已渺,徒留悔恨。
苏昉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强作镇定的语气掩不住他悲痛欲绝悔恨交加。他再看看依旧在痴笑的王璎,哭泣的祖母,黯然道:“母亲沉冤得雪,在天之灵恐怕也不愿看到苏家因此蒙羞。阿昉也不愿母亲的清名沦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既然已经疯了,还是爹爹看着处置吧。我不打算报官。”
苏昉深深行了一礼,昂首往外走去。母亲的死因终于水落石出,害死她的人也已疯癫。可是母亲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父亲他,此生也再也回不去了。他,苏昉,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和那个妹妹。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苏昉站在廊下,抬起头,天上蓝天依旧晴朗,白云依旧悠悠,廊下的画眉鸟依旧婉转吟唱着。
云就是云,泥就是泥。阿昉,挺直腰往前走,不要被泥里的人绊住。
好,娘,没有什么能绊住我。
我要去四川去眉州去青神。拿回外翁送给我的中岩书院,去找找那里究竟藏了什么,让那许多心怀叵测之辈不肯罢手。我要去看看。外翁,你留下了什么?
大门处的鞭炮响了起来。礼部官员和宫中天使到了。
百家巷苏府敞开大门,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已然翻云覆雨,物是人非。
正堂上,被押走的王璎,笑声依然绕梁。苏老夫人看着苏瞻一步步走近,缓缓跪在自己膝边,一双多情温柔眼中无尽悔恨。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鬓发,这几年已经飞了星点寒霜。
“不怪你,和重。不怪你。”苏老夫人低声道:“你别太伤心了。事已至此,得好好和阿昉说清楚才是。娘知道你的,后宅阴私防不胜防,不怪你。”
苏瞻木然摇头:“不,娘,怪我,是我刚愎自用,是我偏信则暗,是我有眼无珠,是我自以为是,都是我的错。我没脸对阿昉,更没脸死后去见阿玞,我当黄纸覆面,稻糠塞口,披发赤足——!”
苏老夫人一把抱住他哭了起来:“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阿玞一直爱你敬你助你帮衬你,怎会怪你!你好好的,和重,你要好好的!还有阿昉呢。”
章叔夜沉稳地声音在屋外响起:“禀告相公,宫中又来了天使。官家急召您入宫。西夏两浙路的两份急报一个时辰前刚刚快马送入都堂。”
苏瞻挺直了腰,拍了拍母亲的手臂:“儿子先进宫去。娘,家中还请您多看顾一些。”他掸了掸绯色公服微皱的下摆,理了理宽袖,往外而去。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苦。人皆有之。不缺他苏瞻一个。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如果这就是他苏瞻的命,他受着,他只能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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