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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一时睡不着,心中杂念纷呈,不能抑制。最后她又心算百鸡问题,这是催眠良方,屡试不爽,果然算了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一阵内急之感涌来,杜若不由得清醒过来。她坐起身来,发觉身上仍然乏力,但比之前好了许多,胃部也不难受了,肚子倒有些饿了。她走下床,开门出屋,只见圆月已上中天,算算日子,今夜已是六月十四,不禁心想:“月亏则盈,月盈则亏。唉,马上又是月圆之夜了。”屋外凉风习习,檐角铃铎叮当,伴着阵阵虫鸣,颇为悦耳,更增夏夜之清幽。
杜若不知寺院茅厕在何方,但想着往北走总不会错。此刻寺中屋舍一片黑暗,想来僧人都已入睡。杜若悠闲漫步,也不怕遇到什么人。走过一间间大殿屋舍,来到寺庙最北边,又往东走了十来步,果然找到了茅厕。她进去解了手,心想:“北方属水,东方属木,水生木。嗯,古人这样规定,倒也有些门道。”
回去时,她又觅了另一条路走。走过几间屋舍后,忽见前面有间厢房里亮着灯火。她心中好奇,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到厢房窗外时,听到屋中有人说话,语音十分苍老,语气却极为慈祥柔和。只听那人道:“生老病死,乃人生大苦,如今我能得解脱,你该为我高兴才是,何必如此哀伤?”
又听一人悲泣道:“师父参悟生死,五蕴皆空。奈何徒儿修为浅薄,总不能断绝尘世情缘。如今师父伤重如此,我又怎能不悲不泣?”杜若听此声音,知道说话的正是莫姊姊,不禁心中一喜,然而听她语声如此悲伤,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暗想:“原来莫姊姊的师父受了重伤。莫姊姊的师父是玄济大师,他是武林中的大宗师,想必武功高绝,却不知谁能伤得了他?”
却听玄济道:“五蕴皆空,谈何容易?唉,你可知我为何为你取名莫涟如?”杜若心想:“原来莫姊姊名叫涟如。”
莫涟如说:“徒儿不知,还请师父见告!”
玄济幽幽道:“那是二十二年前的冬天,当日天降大雪,我自洛阳白马寺访友而归,行至登封县城时,已至二更。我忽然远远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声音极弱,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我连忙循声而去,却见一家人的屋檐下放着一个襁褓,襁褓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我忙抱起襁褓,拍掉上面的积雪,却见襁褓中有一名婴儿。那婴儿被冻得满面青紫,不住低声啼哭,眼看就要断气了。我忙给婴儿输了一阵温和的真气,婴儿的气息终于强了一些。我敲开那户人家的门,问那婴儿是不是主人家的孩子,可那主人却说不是。我又问那主人能不能收养这孩子,那主人却又婉言拒绝了。我无法可施,只好迅速将婴儿抱到少室山下,交给山村里一个刚生过小孩儿的妇人抚养……”
说到这里,杜若忽听一阵咳嗽声自屋中传来,而后传来啪啪的拍打声,想是莫姊姊在轻拍玄济大师的脊背。
过了一会儿,玄济大师止住咳嗽。忽听他道:“佳客久候,何不进屋一叙?”
杜若吃了一惊,暗道:“被发现了。”顿时尴尬不已,不知所措。
忽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一人淡淡地说:“进来吧。”正是莫涟如。
杜若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屋中,见房中空旷之极,没有床铺桌椅,仅有几个蒲团放置在木地板上。其中一个蒲团上坐着一名老僧,只见他十分消瘦,满脸皱纹,眉毛胡须皆尽雪白。他见杜若进来,向她微微一笑,神色甚是慈和。杜若连忙躬身作揖,说道:“晚辈拜见大师!”
玄济双手合十,微微笑道:“施主不必多礼,请坐。”
杜若见莫涟如跪坐在玄济大师面前的蒲团上,她于是走过去,跪坐在莫涟如身旁的蒲团上,垂首静静听讲。
玄济微笑着对她道:“施主久在窗外静听,想必是很喜欢听故事的了。”杜若脸上一红,不知如何回答。
玄济微微一笑,又对莫涟如说:“我交给周家夫人抚养的那个婴儿,就是你了。”
莫涟如自小在周家长大,虽然周夫人待她有如亲生,可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周家的孩子,只是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杜若听到莫姊姊的身世竟如此凄惨,心里顿时更加酸楚。
玄济续道:“后来我在登封县城多方打听,始终找不到你的生身父母。我想你天生目盲,应当是被父母遗弃了,就算找到父母,想来他们也不会要你了,是以不再寻找。等你周岁时,我焚香沐浴,给你蓍卜一卦,遇《屯》之《益》。《屯》上六曰:乘马班如,泣血涟如。《益》上九曰: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两爻辞中均有凶险,所谓:‘水载舟船,无根以浮。往来溶溶,必忧且劳。’我不禁想起你雪夜啼哭的情景,于是为你取名莫涟如。”
莫涟如此刻方知自己姓莫不姓周,却是这个原因。杜若心想:“原来莫姊姊的名字中有这个典故。她天生眼盲,又被父母遗弃,心中该有多痛苦啊!我以后定要拜她为师,好好侍奉她。”
玄济道:“待你长到五岁时,我见你聪颖沉静,悟性非凡,于是传你医理,但盼你秉医家之仁心,济世救人,增己福报,日后不管遇到何等险境,都能逢凶化吉。如今你平安长大,医术大成,德艺双馨,我甚感欣慰。以前不告诉你身世由来,是怕你心生烦恼,有碍修行。现下我大限将至,若再不告诉你,以后怕是没机会说了……”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莫涟如忙道:“师父,你别说了,休息会儿吧。”又过去给他捶背,杜若也上前相助。
玄济咳嗽了一阵儿,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莫益之,或击之。世人看不透利害相生的道理,无益于自己的,便击之,最终导致无法挽回的恶果,尤以当今天子为甚。唉,我当年救他,是否救错了呢?”
莫涟如道:“师父慈悲为怀,治病救人,何错之有?”
玄济叹道:“他灭国无数,又血洗江湖,犯下累累杀业,这一切皆因我而起,我深感愧疚。”
莫涟如道:“这都是柴荣自己犯下的罪业,和师父半点关系也没有。师父何必如此自责?”
玄济似是听而不闻,径自说道:“如今灾荒不断,饿殍遍野;战争不休,生灵涂炭。我奔波半生,却无力改变现状,沦落至此,夫复何言?”
莫涟如又劝道:“师父别再说了,休息一下,养养神吧。”
玄济续道:“眼看百姓已被逼至绝境,各方势力也蠢蠢欲动,难道天下要再度大乱了么?又有谁能扭转乾坤、力挽狂澜,为天地立心?”
杜若忽道:“月缺了会再圆,总会有办法的,大师也不用太过挂怀。”
玄济点头道:“阴极阳生,剥极而复,道理没错,可改变时局的契机到底在哪里?”
杜若道:“也许等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后,情况会有所改观。”
玄济摇头道:“太子荒淫无度,不务正业,并非君王之材。”
杜若无言以对,默然不语。
玄济思索一阵儿,说道:“夜很深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要静坐冥想了。”
莫涟如道:“徒儿不走,就在这里服侍师父。”
玄济道:“你劳累了一天,快回去歇息。”
莫涟如听他语气坚决,只好起身离去。杜若躬身作揖,道:“得聆大师教诲,受益匪浅,晚辈告辞。”玄济合十道:“不敢当。”
莫涟如走到门边,拿了自己的竹杖,开门走出屋子。杜若连忙跟上去,出屋后关上了门。她见莫涟如右手执杖在前探路,行走极为不便,不禁又是一阵心酸,连忙上前牵起她的左手,为她领路。
莫涟如微一挣扎,却觉杜若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不由得轻叹一声,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问道:“你来杭州干什么?不知道这里发生瘟疫了么?”
杜若想说:“我来找你。”可这话太过唐突,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嗫嚅道:“莫姊姊怎么认出我的?我……我听说杭州风景秀美,特来此观光游玩。”莫涟如却沉默不答。杜若又道:“莫姊姊两度救我,我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莫涟如轻声道:“举手之劳,你不用放在心上。”
杜若说:“我刚才不是有意要听你和玄济大师说话的,还请莫姊姊不要怪罪。”
莫涟如道:“没什么。”杜若还想找些话题来说,却听莫涟如说:“我到了。你身子尚未康复,快回去休息吧。”
杜若闻言,转头看向左侧的厢房,心想:“莫姊姊怎么知道这就是她的厢房呢?啊,是了,她应该数着步数,从而确定远近的。”牵着她的手走进厢房,下意识就想去点蜡烛,可随即一想:“莫姊姊目盲,点不点蜡烛又有什么分别呢?”便又作罢,扶着她坐到床上,说道:“莫姊姊早点睡,晚安啦。”莫涟如微微点头。杜若转身出屋,带上了门。
杜若回到厢房,虽不觉困乏,但无事可做,只好又上床睡了。
次日一大早,小沙弥清源又来服侍杜若吃早斋,喝汤药。杜若吃过饭,精力渐复,病已好了九成,问清源道:“神医今日做早课吗?”
清源点头道:“这是自然。”
杜若向清源道了谢,待清源收拾碗筷走后,她也出了屋子,到寺院里散步。寺中大树甚多,绿意盎然,鸟语花香,分外清幽。杜若昨夜就见寺中有的地方一片白茫茫的,气味有些刺鼻,这时又见,方知地上撒的是石灰粉,却不知有何作用。她耳中听着诵经之声,心情也变得平静闲适。她信步而行,来到一处长廊之下,见廊里放着许多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文字,走进一看,都是佛经典籍和历代高僧的心得感悟。她不喜欢看枯燥无味的佛经,也看不明白,于是匆匆走过,来到最后一块碑前,却见上面刻的不是佛经,而是一首诗,诗名是《山园小梅》,当即吟诵道: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她读了两遍,喃喃道:“这诗首联、颈联、尾联倒也一般,独独颔联绝妙无伦,有此一句,意境全出,堪称咏梅之绝唱。妙,真是妙不可言!”
忽听一人道:“姑娘谬赞了。”
杜若回头一看,却见廊外站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浓眉大眼,英俊挺拔,身着粗布衣衫,头戴方巾,颇显贫寒,可他身上的儒雅孤高之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杜若听他称呼自己“姑娘”,不禁微蹙秀眉,问道:“阁下是谁?”
那男子拱手道:“在下林逋,有礼了。”
杜若心道:“听清源说,昨日是林逋救了我,想必就是他了。嗯,他救我时,已经看出我是女子了。”当下也拱手道:“昨日得蒙林公子救助,杜若感激不尽,在此谢过。”
林逋道:“全仗莫神医妙手回春,在下只略尽绵力,算不得什么。杜姑娘不必客气。”
杜若忽问:“适才听林公子所言,此诗可是出自公子之手?”
林逋谦道:“确是在下拙作。可颔联一句,却非出自在下之手。”
杜若心下好奇,忙说:“这是为何,倒要请教!”
林逋道:“说来惭愧。此句是由江为的残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改动而来。”
杜若笑道:“原来如此。竹影,桂香,原句既写竹又咏桂,倒有些博而不精,未臻妙境。公子只改两字,却是点睛之笔。疏影,暗香,既道出梅影的轻盈妩媚,又写出梅香的淡雅清幽。的确是大家风范。”
林逋谦道:“杜姑娘过誉了,在下愧不敢当。”
杜若笑问:“林公子出过诗集没?能否让我拜读一番?”
林逋微笑道:“姑娘爱诗之心,令人佩服。只是我平时随手涂鸦而作,作后又觉不甚如意,随手而弃,当真登不得大雅之堂,是以并未编写诗集。”
杜若笑道:“公子眼界真高。如此佳作,怎会登不得大雅之堂?”
林逋微笑道:“哪里,哪里。”
两人论起诗词,情投意合,当下并肩散步,高谈阔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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