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二十—章 妆奁遗梦

夕照残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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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凋零

    今天是祐樘日讲的日子,吃过早膳,就匆匆去文华殿后殿听侍讲给讲学。虽然现在皇上还未正式册封他为太子,但是一切都以太子的礼制而行。

    午后,太阳微微有些偏西了,舒影站在宫门的高高台阶上,看着远处默默地发呆,就象几年前站在永巷尽头望着雾霭迷蒙中高大的乾清宫时发呆—样。那时她明白自己在等待一位与自己有过交际的男子,一个孩儿的父亲,而现在却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总想站在这高高台阶上,是看犍儿?还是昐皇帝?或许什么都不是?这时,一个太监从后宫过来传话。小皇子在皇太后处用晚膳,息栖在仁寿宫。舒影的心微微放缓了一些,抬头仰望着碧蓝如水的天空,仍然默默的发呆。

    芽黄的衣裙,褐色的披风,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疏淡,似秋后的一抹枯萎的残荷。

    一朵白云悠悠而过,一会儿幻化成苍龙,一会儿幻化成黄狗,一会儿又幻化成家乡奇峻的山峰,幻化无定,就像这几个月多变的命运,让舒影理不清,弄不明。皇上已近二十多天末到未央宫了,张公公几日前传过话来,皇上派太监梁芳曾到安乐堂察查隐匿皇子—事,如此看来,皇帝要追究此事,又将有多少好人受到自己的牵连。皇宫宫规严苛,触范宫规往往是下场凄惨,而自己竟不能自保,又如何有能力保护这些好人。为此,她这颗不安的惊恐的心更如磨盘似的沉重,让她感到了一种沉压下即将的窒息。皇上来了,自己不安,皇上不来,又让自己害怕。人活的难,然而,在这后宫,活得更难。过去在安乐堂,有事还可与赵姑姑,张公公相商,而如今,偌大的深宫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与。

    她转身看着五彩飞檐斗拱下宽大匾额上书写着的“未央宫”三个大字,脸上游离出酸酸的一笑。固然,未央宫为西宫之首,但“未央”即为半,不久也。也就只是一个虚幻的昙花一现,记得一首《长门怨》:“未央宫花满枝,笙歌不断春风词。玉阶露冷与天近,霓裳舞罢琼瑶户。如今寂寂长门春,寒风萧萧愁煞人。花开花落如洗,转眼身为陌上尘,自笑夜来清梦断,犹觉瑶池待君宴。”不就是描写今日的未央宫吗?

    她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风中秋叶。

    不觉之间,几个宫女在庭院内悄悄的对话,传到耳畔。

    “皇上有二十多天未来了吧,不知为何?”

    “哎!能为什么?皇上向来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如今不过吃个鲜罢了,吃腻了就不来了,宫中有多少宫嫔,哪个不是这样?”

    “皇上现在哪里还有时间来未央宫。听说皇上,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已经在英华殿祈祷了好几天了。”

    “对了,我也听说那次皇上到未央宫,回去的路上让邪物冲撞了,受了伤。现在正在英华殿做法事呢!”

    “为了什么?”

    “那还用问?听别宫的宫女说,咱后宫和前庭出现夜狐伤人与妖鼓之事。”

    “是啊,听说那妖孽伤了好几个人,是专吃人脑髓,喝人血。经常在未央宫的前后出现。”

    “妈呀!吓死人了,怎么会在咱们这儿?难道那个妖孽就在咱们这儿藏着?”

    “你们看咱们的那位主子,每天关门闭窗,大热的天都不开窗,里面黑黢黢的,还有—个吓人的东西挂在那儿,要五彩米,生牛肉,你说那个黑狐是不是藏在里边……?”

    “我还听说,当年梁公公他们去密室看过,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不知怎地突然却从里边窜出一个黑狐狸,见了人又是叫又是作揖!”

    “又会作揖,是不是成精了。”

    “何止成精,还会幻化成人形,你说咱们的……黑孤?”

    几个边走边说话的宫女,猛然看到呆立在宫门的舒影,忙闭了嘴,惊慌地匆匆忙忙地向舒影施了一礼。舒影看她们惊慌的样子,心中想着她们的话,心里更是迷茫惶恐。脸色如窗纸般惨白,眼光木木地发呆。此时恰—股旋风打着旋从舒影身边擦肩而过,尘土飞扬带起舒影的披风似一只展翅欲飞大鸟,几个宫女一看,纷纷惊惶地起身向宫门外跑去,只听“哎呦”一声,惊恐间差点与刚进未央宫的仪门众人簇拥着的一个窈窕的身影撞个满怀。

    “大胆的奴才,如此无理。大白天乱窜什么?差点惊了玉娘娘。”一个宫人斥骂着。

    惶惶的几个宫女住了脚跪于道边:“不知娘娘驾到,请娘娘絮罪!”

    听到说话声的舒影慢慢转身,注目一看,来的正是昭和宫的玉婕妤,一身淡杏色的衣衫,像一枝春杏迎风灼灼而开,明艳之处也动人。

    “淑妃姐,怎么站在这儿了,门口的风怪大的,别吹着。玉蔓在这儿有礼了。”说完走上前去微微一福。舒影忙走下台阶相扶,蓦然,这些天折磨自己的那种不安的感觉无形加剧了许多。她略一失神,向后紧退了两步,伸出的手不由地又缩了回去,只是呆呆地看着玉蔓。

    玉蔓疑惑地抬头看着望着自己发呆的舒影,感觉她神情中的焦虑,恍惚与不安。玉蔓不禁又扭头看了看跪了一地脸露惶恐的未央宫的'宫人,墨瞳—转盈然浅笑:“姐姐,妹妹在这儿有礼啦!”

    这时,舒影如梦方醒般惨淡一笑,走上前扶起玉蔓:“自家姐妹,不要如此的拘礼为好。”

    玉蔓甜甜的一笑,转身看着一地宫人冷颜道:“你家主子在此,你们张惶失措地跑什么?”

    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悸色却都低头不语。

    玉蔓秀脸一拉,丹凤眼高挑,冷笑道:“本婕妤知道你们这些刁滑的奴才,向来欺负好性之人,来呀!给我掌嘴,掌到什么时候说出为止。”

    只见跪地的一个年龄较长的宫女道:“娘娘息怒,是,是奴婢……”

    说到看了舒影—眼,又闭上了嘴,玉蔓暗示了自己的宫女—眼,待那宫女伸手时,那年长的宫女急忙道:“奴婢……,奴婢刚才看到—只黑狐从淑娘娘身后窜出,所以,所以奴婢害怕间失了礼仪。请娘娘恕罪!”

    “黑狐?天子脚下何有妖孽之说,淑妃娘娘身后又何来黑狐。造谣生事,惑乱人心。这还了得!”

    说到此玉蔓转身向脸色苍白的舒影一笑:“姐姐,这是姐姐的奴才,看如何发落为好。”

    舒影木呆地苦笑一下:“妹妹看着吧,姐姐实实没心劲管他们。”

    玉蔓点了一下头:“你家主子心善,就罚你们在院里跪上四个时辰吧!如果再爵舌,就拔了你们的舌头,看你们长不长记性。”

    说完与舒影相携来到宫内落坐。

    未央宫高耸开阔,只是窗棂紧闭,虽没有梁芳说得木板堵门窗但厚厚绸帐复幔低垂,昏暗中隐隐的透着一袭阴冷之气。玉蔓借着宫门的亮光,看着满目流光异彩,繁华锦簇却又渺无人气的未央宫,既羡慕又惊异的说:

    “淑妃姐,未央宫比起昭和宫的富丽堂皇,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皇上是怎样重视姐姐。这不,皇贵妃姐姐又打发妹妹到此看看,不知淑妃姐住的是否舒适?还需要些什么?哪儿有不称心之处,尽管开口。皇贵妃娘娘身体不愈,如有照料不周之处,敬请原谅。”

    说完看着空空的大殿说:“姐姐这儿怎么没人伺候?”舒影回头看了一下空空的大殿门,苦涩地—笑:“姐姐一个人清静惯了,不想让这么多人没事儿也站在那儿。”玉蔓轻轻一笑道:“姐姐清雅,不过也不要惯坏这些奴才。”说着起身走到舒影面前微微施礼:

    “姐姐,妹妹在这儿给淑妃姐姐贺喜你了。”

    舒影一惊,也站了起来:“玉妹妹,舒影刚刚入宫,不知喜从何而来?”

    玉蔓看了一眼,站在门口跟随侍侯宫女,宫女们一看,都悄悄退下。

    玉蔓宛然一笑:“说心里话,这是喜事,只是怕下人们在没有定下前就饶舌鼓噪,反而不好。姐姐,可能早已听说,皇贵妃姐姐十年前皇儿夭折,到现在身边无子嗣。姐姐每每想起早逝的皇儿,经常夜不成寐,泪水不干,皇上甚是心疼。今见祐樘十分喜爱,每每挂在心上,现又见你身体单薄,所以皇贵妃姐姐想把祐樘放在昭和宫抚养。这样淑妃姐也可早些把身体养好,为皇上再添子嗣。不知淑妃姐意下如何?”

    舒影呆愣片刻,悲悲切切地说:“谢谢皇贵妃姐姐的怜爱之意,只是怕祐樘尚小,还离不开母亲。”

    玉蔓瞻然一笑:“六岁已不小了,记得当年皇上一岁半,已跟上了当今的皇贵妃姐姐。你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父母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当母亲的都会为儿子着想。祐樘放到皇贵妃姐姐之处抚养,时时处处可以受到皇上的教诲,又可使父子感情融洽。虽说这一段时间,皇上经常临幸未央宫,淑妃姐甚为得宠,姐姐不知,那都是皇贵妃姐姐督促之意,皇贵妃姐姐十几年来盛宠不衰,皇贵妃姐姐之意,实际上就是皇上之意,这一点淑妃姐不是不知道吧!”

    “另外”,玉蔓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凑到她的耳边:“现在祐樘马上就要册封为太子,如放在皇贵妃姐姐处,以后皇后真的生下嫡子,谅也不敢与皇贵妃姐姐争锋。”

    舒影听后,心如刀剜般疼痛,她不想就此失去皇儿,但玉蔓句句话如刀般逼迫着自己,皇上之意,不同意又能如何?心中上下翻腾,头一阵阵发懵,她强压着烦乱的心绪,寻找着那一丝清晰的心智。片刻,她黯然失神道:“既是皇上的意思,淑妃也无话可说了,那就麻烦皇贵妃姐姐。”

    玉蔓长叹一声,接过舒影的话:“祐樘既然在昭和宫抚养,那就像皇贵妃姐姐的亲儿子一般,麻烦二字也就不必说了,只是希望将来淑妃姐姐不要给小皇子带来什么麻烦为好。”

    舒影一听,脑子“轰”的一声,一片混乱,脸色顿时苍白,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婕妤妹妹,淑妃不懂此话的意思。”

    玉蔓用眼睛四周扫视了一下,刚才还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住,未央宫的大殿好像瞬间阴森下来,沉寂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窗外的狂风拍打窗棂的“啪啪”声与舒影急促的呼吸声。玉蔓最后把目光落在舒影略显茫然失措的脸上,压低了声音:“既然淑妃姐这样问,那么妹妹就不妨明白地告诉淑妃姐。自从淑妃姐进宫,不知何时来的夜狐,夜深人静之时,四处作怪。前几天咬伤了几个宫女,前两天又咬伤了两个值夜的公公,被夜狐咬伤之人已不下十余人,皇上也受惊吓,伤了身体。护卫好几次追到此处,就不见夜狐的踪迹。现在宫里人心惶惶,不知那妖孽藏匿何处?又不知何时钻出来伤人?更可怕的是前两天早晨,皇上上朝,朝鼓无缘无故地“咚咚”作响,惊奇的是竟无人敲击。皇上大惊,朝廷大臣也纷纷上奏,说是鼓妖作祟,后宫不洁,上天预警。唉!想来,皇上登基十余年,君贤臣名,人民安享太平盛世,其辇毂之下何来的妖怪,可自从皇上纳淑妃姐入宫几个月来,夜狐出没,鼓妖作怪,上天预警。刚才宫人也说看到了你身后出没的黑狐。淑妃姐这意味着什么?姐姐自然知晓。姐姐可记得,上次,妹妹带梁芳和汪直到安乐堂察查,那是因为有人听到狐妖的叫声。你说你和犍儿久居密室,然而下人们将密室打开,并没有你与犍儿,只有一个黑狐夺门而出。人们……,人们都说那只夜狐早已摄去了舒影的魂魄,借舒影的肉身来祸害朝廷。”

    玉蔓说到这儿看了一眼痴痴发呆的舒影,说道:“你没有看到这几天皇上带着伤还忙着在宫中做道场,请大师念经驱邪,连大师都讲妖邪蛰伏在未央宫一带,所以这几天皇上都不敢进你的寝宫,为皇子的安全着想,才欲把犍儿移居昭和宫。你看你身边的宫女,哪一个不是惶恐万分,对你唯恐避之不及。”

    玉蔓悄悄走到两眼发直舒影面前,嘴边勾起一缕冰冷的笑:“为了皇子的前途,为了皇子的安全,淑妃姐姐,不管你是真人也好,还是妖怪也好,都不要再去打扰皇子为好。玉蔓特意好心劝告于你,永远不要打扰皇子甚好。”

    舒影听到此处,如晴空霹雳。“永远,不要?”这不是要逼我们母子生死分离吗?

    刹时间,一缕悲情不由得由衷发出,心中清明了许多。想我纪舒影,从小与父母生离死别被带入宫中,从一个父母膝下的千金小姐,骤然变为宫中女佣,失去享受人间欢乐的权利。好在她从小温顺谦和,为人处事处处留心,不敢越雷池一步,幸运考上了内库女史。不幸则被皇上临幸诞下皇子,她似弱柳扶风,雨打残荷一般,小心翼翼,千辛万苦在黑暗中把皇子养大,总算盼到能又重见天日的日子。本想谦逊有礼,低调本分,看着皇儿长大成人,没有想到自己竟被视为邪物,是一个危害皇儿的妖孽。

    想到此,一种从未有的勇气,让她猛的站了起来向外走去:“本妃要去找皇上,要去找皇贵妃,找两宫太后,本妃要去问明,淑妃是否真是妖孽?”

    玉蔓看着一向温顺胆小的舒影,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话铿锵有力,倒叫玉蔓心中一惊,但当她看到舒影微微有些蹒跚的脚步时,冷然一笑说:

    “淑妃姐姐,,你不要去找他们,姐姐,你还是在这儿等着他们找你吧!姐姐,你与废后吴氏勾结,私相授受,藏匿皇子,使子不能尽孝,父不能慈佑,让皇子在他父皇脚下饱受人间地狱的折磨,差一点断了皇家这一棵独苗。不仅如此,在皇宫里生活六年的皇子,是在万人都知,唯有其父不知的情况下前来认父,现在已变成了朝廷内外的一大笑话,你让皇上颜面何在?皇子如何在后宫立足?皇上早已查清来龙去脉。去吧,姐姐可以去找皇帝,去找皇贵妃,去找两宫太后,问问姐姐是犯了什么罪?但姐姐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姐姐是否听说过张美人宋美人又是如何死的?更重要的是她们也都得过宠,她们也怀上了皇上的子嗣。两个小孩子是如何死的?皇贵妃把他们打入暴室,让人站在她们隆起的肚子上,硬是用脚把孩子活活挤出来,那是两个都已成形的孩子。”

    玉蔓看了一眼身体瑟瑟发抖的舒影,冷然道:“妖孽,你这个是借用淑妃姐姐的身体的妖孽,你的下场是在让巫师在你身上施法,然后,用干柴烈火把你活活烧死。”

    片刻,玉蔓语气一转,长叹道:“淑妃姐姐,皇上与皇贵妃姐姐仁慈,如果你想让小皇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去当太子,将来去做万万人之上的皇帝,那就听妹妹的一个劝吧,否则……”

    说到这儿,玉蔓把手中的茶盏轻轻端起,那是一只白细瓷的桂花图案的茶盏,它在玉蔓的手掌中放出晶莹的瓷光,玉蔓的食指与中指优雅地一松,只听见“啪”的一声,茶盏粉碎,茶水四溅。

    舒影听着破碎得声响打了一个冷战,她现在心中如乱麻,理不出一丝头绪,眼前到处闪晃着皇儿脸色惨白,五官滴鲜血的画面,她现在只想把犍儿搂在怀中藏起来,藏到一个他们永远找不的地方。

    她脸色苍白重重地坐下,又重新站起来,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大殿里乱转,最后蹲在案几的缝隙中,嘴里喃喃的说道:“我藏在哪?我藏在哪呀!我去问张公公,我去问赵姑姑,”

    玉蔓看着舒影异常的举动,冷冷地一笑,纤纤的玉指轻轻敲着檀香雕花的桌面,毫无表情的说:“张公公现在还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时间照顾姐姐呀!”

    舒影感觉忽然又是一阵清明,原来皇上对她是竟是如此无情,强迫了她,抛弃了她,现在表面上宠她,而背后却是在算计着她,还要抢走她心中唯一的安慰。这圣心竟如此难以猜测。

    现在她在宫中的唯一的支柱坍塌了,到处是要置于自己死地的恶魔。一个人想要平安静好地活在世上,竟如此之难?她彻底绝望了,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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