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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查到汤峪的背景并不难。
有的是友好或不友好的邻居向安奕鸣爆料。
汤峪出身西部山区的寒门家庭,考上海城一所著名的海运学院的航海系,毕业后上船工作,专跑美欧这样的长途航线。海上工作很苦,收入却高,是其他专业应届毕业生的好几倍,对家境贫寒的汤峪来说是很大的诱惑,却不是最大的诱惑。汤峪在山野林间长大,受惯了极度的自由和极度的双重约束,他反而爱上了大海,一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大海神明,船,何尝不是自由和约束的结合?船可以自由行驶,却只能限于这艘船。
一出海便是几个月不见大陆,海员们嫌苦闷,多少会有些排解的小习惯,吃喝玩乐皆有可能。汤峪是个大大的例外,即便是在船上轮班作业中,他也尽量保证有规律的作息,锻炼身体、读书写字、不赌博不抽烟,几乎从不参加海员组织的各种“局”,哦,他喜欢绳结,喜欢那种纹路清晰往来反复,他早也系晚也系,各种水手结熟练到闭着眼也能系出来。
汤峪是海员中的奇葩。船员们全都期盼到港,即便是国外的港口,能沾沾地气总是好的,而汤峪不,他更喜欢在海上的日子,有时候在甲板上看海鱼都能看上好几个小时,眼里竟是艳羡。
有一种鱼叫飞鱼,即可遨游深海,亦可搏击长空。这就是汤峪的梦想。即便是汤峪飞得再高、游得再远,身上总是系着根绳子,那头捏在汤峪父母和全村人的手里,沉重异常。
汤峪本来就生在一个贫困山村,家里还是村里最穷的那几户,父母养育了四个儿子,能让四个孩子不饿肚子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根本顾不上读书识字,四兄弟只有汤峪读到大学,其他三个兄弟全都是十三四岁就外出打工。可以说,汤峪是三个弟弟和全村人供养出来的。本以为,毕了业上了船,他就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无非是给父母兄弟一些钱罢了,但他忘了,他这颗果子是全村人的苦熬十六年得来的,他自己已经失去了收割的权利。
毕业后汤峪签了家五百强的航运公司,本来有大好的前途,只要他心无旁骛遭上三五年的罪,不愁没有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但他的负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邻居就医、弟弟结婚、舅舅打工、妹妹读书,都是他应当应分的事,稍有不热心就遭到父母责备,不是那种利言训斥,而是把他从小到大求学的过程重复一遍,刺的他鲜血淋漓,毫无反击之力。这些负疚,压得他这条飞鱼,不但飞不起来,反而日日下沉,就快要沉入无底深海。
自由的那道亮光,浮在水面,熠熠生辉,却远在天边,他挣扎,忍着要炸裂般的肺,伸长手、再伸长手,企望能触及那亮光。
最后一根稻草飘落是在三年后。
汤峪随船回到海城轮休,途经集装箱堆场,一个失控的集装箱从天而降,折断了他遨游的背鳍,从此之后他失去了在甲板上迎风而立看海鱼的机会。
汤峪恨,却也不恨,当一个人拥有自由的灵魂,身体是否残缺并不那么头等重要,他更狠的是父母,他们匆匆赶来,却不是为了照料他,而是说:你二弟要结婚了,女方要六万的彩礼。
彼时,汤峪还躺在病床上,断肢汩汩流血隐隐作痛,甚至他还坐不稳,干裂的嘴唇因为血黏连在一起,挣开,便是鲜血淋漓,吞下,腥味在嘴里爆裂开来。
汤峪彻底抛弃了自己。他不奢求自由,反正他的一生将困在小小轮椅上,他也不奢求亲情,六万块钱彻底割裂父子人伦,他更不奢求爱情,女朋友红着眼照顾他一个月流泪而去。
抛弃后是什么?
不是自决,而是围困。
将自己彻底围困于人群之外。
隔绝阳光是最好的方法,没有阳光,便没有四时,便可远离人群之外。
“什么条件?”安奕鸣想着应该是公开道歉吧,他脑子飞速旋转,准备着各种说服何鑫的说辞。
汤峪拿过桌上那个扭扭捏捏的八字结,解开,再系上,果然是航海系的,标准又迅速,相较于杨乐然系的绳结,根本就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幼儿园。
“第一、汤家记的鲜肉馅汤包,每天一屉,连续一个月,七点半送到。第二、送完汤包后,送你女儿去上学,同样连续一个月。”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连一力促成和谈的安奕鸣都完全猜不到竟是这样的要求,庸俗至极的无非是谈谈钱,就算他清高也可以谈谈公开道歉的媒体是那几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不以索赔为目的的诉讼根本就是耍流氓!
何鑫结结巴巴,“吃一个月的汤包,你不会腻吗?”
汤峪仍旧是冷森森的一双眼,丢出同样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腻!”
“可可,可……”何鑫是个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的人,让他带早点,真的不如多给一万块钱来的爽利,况且汤家记的早点恨不得排队排到下一条街,要赶到7点半送到,基本上六点就要去排队。
汤峪又插一剑,“鲜肉汤包每天只有五十屉,很抢手。”
“好吧!”何鑫咬咬牙答应下来,“但是我送儿子女儿上学,你怎么也要干涉呢?”
“儿子比女儿大好几岁,却是你开车送儿子,你老婆骑电动车送女儿,我看不惯不行吗?”
“我的儿子女儿,我不心疼,你心疼?”
“外人都心疼,你这个爸爸不心疼?”
“送儿子顺路!”
“既然是送,哪儿都顺路!”
“得得得!你说得都有理。”
“能做到?”
“能做到!”
“做不到怎么办?”
“随便你处置。”
这对“好邻居”一来一回,说得都是道理,却不是法理,这让在场的两位资深律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拟协议,最后还是身兼了当事人和法律工作者双重身份的杨乐然开口说了句,“法律方面,拟法律协议,各自执行,私德方面,全凭本心,我坚信他们都会遵守到底。”
也只能如此,生怕这两个人犟头一言不合又反悔了,匆匆忙忙拟好协议签字按手印了。
送完汤峪、何鑫,安奕鸣又送杨乐然回家,只两个人在,就都开始讨论刚才这个奇异又诡谲的和谈事件,讨论来讨论去,安奕鸣把这件事归于运气,虽然他查到汤峪的过往,试图通过往事解开他的心结,但他没想到还真得就这么容易谈成功了?
而且,安奕鸣完全不知道汤峪的心结是否真得已经解开了,他也猜不透汤峪提出的条件到底目的何在,想不透彻他就觉得危机四起,甚至认为这根本就是汤峪的诡计。汤峪似乎是在窥视他人隐私,否则他怎么知道何鑫有一儿一女,又怎么知道何鑫开车送儿子、何妻骑电动车送女儿呢?有些事,即便天天看见,若是不挂心也记不住。
杨乐然倒是不同意安奕鸣的判断,她的判断来自于汤峪右手的习惯性动作,“海成所的会议桌是实木的,还打了蜡,一个不小心就能蹭上一条刮痕,汤峪的轮椅刚好碰到一侧桌腿,他就一直拿手挡着,掌心都有红痕也没松手,他刮一条桌腿都不忍心,又怎么会忍心伤人呢?”
“话虽如此,可他提那个条件也太……”
“那个条件呀,我倒知道原因。”杨乐然俏皮一笑,又沉下脸说:“舅舅这个人,用现在的流行词来说就是个典型的中年油腻男,油腔滑调,世故圆滑,不修边幅,明明是自己邋遢不堪却自视甚高,没有能力又喜欢吹嘘的,超级爱面子,负家人亲外人。”
“这和那两个条件有什么关系?”安奕鸣不解。
杨乐然又是一笑,“你没发现汤峪看舅舅的眼神吗?我觉得,汤峪是想成为舅舅这种有钱有闲有家又有兄弟的人,舅舅是个全乎人,应该说是汤峪并不大的朋友圈子里最接近于他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了,他想调教舅舅,嗯,也不是调教,是改变,所以他要让舅舅早睡早起、公平对待两个孩子,努力改掉一些坏习惯嘛。”
安奕鸣觉得有些牵强,“这也……”
“你还别不信。舅舅既没有官职,又不是什么大老板,他为什么有那么多朋友,他的家几乎成为兄弟们的聚集地,说夜夜笙歌一点都不过分,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舅舅那些缺点的背后是意气、自在、直接,这些难道不是汤峪的个性吗?只是舅舅是个健康的中年人,而汤峪是个失了双腿的年轻人呀。”
女人的洞察力还真不是男人能及的,安奕鸣翘起大拇指,“厉害厉害,目光锐利,洞察人心,还会系水手结。”
“你忘了我们去看过海运学院的水手节吗,说不定还见过汤峪呢……”杨乐然猛然闭嘴。
一车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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