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博弈(下)

兰若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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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有人在上个圣诞节见到英格兰的国王,大约会轻松地得出他命不久矣的结论。但亨利四世似乎坚定地要让一切作此想法的人失望。尽管他因为病痛缠身已经未老先衰,原本金红的长发已经发灰,皮肤因疾病皱皱巴巴,在去年更因中风发作而无法理政,但他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不仅如此,在1412年的这个夏日,他看上去精神抖擞,召了许多贵族陪他在温莎畋猎,扬鞭策马的模样令人模糊地想起当年那个名震欧陆的比武冠军。

    国王在回到温莎堡时眉间尽是喜色,他那天的猎物是一只身形庞大的野猪,猎狗们已经围堵了它两天,今日终于将它从藏身处赶了出来。尽管最后致它于死地的一击出自沃里克伯爵,但伯爵谦逊地表示自己不愿抢功,国王也便笑纳了这份厚礼。在温莎堡的吊桥前,他们碰见了一个身着王室号衣的仆人。后者默不作声递给国王一封短简。沃里克一路跟在国王身边谈笑风生,在一瞥之间觉得他似乎看见了短简上阿伦德尔伯爵的蜡印。国王拆开短简,扫了两眼,面上不动声色,但原先的高兴一扫而光。

    “诸位,我们在半个小时后召开咨议会。”这是回到城堡后他的第一句话。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埃克塞特公爵说出了他们内心所想。

    “陛下,亲王现在是咨议会领袖,您是否应等他赶到温莎再召开咨议会?”

    “我们会派人去通知亲王,”国王冷淡地答道,“以及,您不要忘了,埃克塞特,国王才是咨议会的领袖,亲王不过代为监国而已。怎么,难道我不过短短几个月没有视事,你们就不认我这个国王了?还是说,你们没有亲王,便不知道自己在咨议会上该说什么了?”

    此言一出,再没人敢接话。沃里克见势不妙,立刻派人警告亲王。他自己则和其他咨议会成员一样,惴惴不安地聚拢在长桌旁,心里暗自揣测国王此举的意图。

    国王踩着钟点到场,在首位坐下。其他人下意识地垂下眼睛盯着桌子:首位一向是亲王的专座,而长桌边并没有额外的一张空凳子。

    “怎么样,诸位贤卿,”国王平静地开口,“在我不视事的几个月里,可否发生过什么需要向我汇报的事?”

    博福特主教接过话头,谈起对洛拉德派的镇压,但国王没听几句便嗤之以鼻。

    “这些都是旧闻了,你若要谈这些,大可以找阿伦德尔大主教,无需在咨议会上提起。”

    沃里克伯爵试探地谈起加莱港的防务,提到士兵的薪资短缺,但国王挥了挥手。

    “亲王是加莱港提督,此事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斯克鲁普大人,给加莱士兵的薪饷依例按时发放了吗?”

    “是的,陛下,但是——”

    国王不耐烦地打断了财政大臣。

    “那这就解决了,若是士兵仍然抱怨缺饷,我们可能就得调查一下亲王的用度,查找可能的浪费行径。”

    博福特主教和他弟弟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目光。国王的说辞像极了几个月前议会要求王室削减用度时的说辞。那时咨议会的领袖是亲王,提议也是由他提起。国王此番话中带刺,显然来者不善。

    “还有什么?”

    埃克塞特公爵,作为英格兰的海军元帅,提起法国在布雷斯特港集结舰队的传言。

    国王嗤之以鼻。

    “这种流言每年都有,而法国人所做的顶多不过是骚扰怀特岛和南安普顿罢了。埃克塞特贤卿,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法国人上回在布雷斯特港集结的舰队?在海港里停留了三个月,最后只漂到了海峡群岛便夹着尾巴逃了回去。怎么,你们除了这些老生常谈,就没有别的事要上奏于我吗?”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他们再次低下头,研究桌子上的木纹。如果托马斯王子或是约翰王子在就好了,沃里克发现自己心不在焉地想道,国王的怒气也许会稍稍缓解。但是二位王子并不是咨议会的成员,也没有参加打猎而是留在了伦敦。这时候与其希望他们出现,倒不如希望有什么神迹降临把亲王从伦敦带到温莎。

    “那好,我倒是有事情要与你们商议,”国王冷笑道,“与勃艮第的同盟目前情况如何,我可是一点没有听你们提及。”

    博福特主教和埃克塞特公爵交换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目光。国王看在眼里,唇边的冷笑加重了几分。主教立刻答道:“陛下,阿伦德尔伯爵带兵驰援勃艮第之后,在圣克鲁与阿马尼亚克军遭遇,以寡击众大败敌方,深得勃艮第公爵赞许,赏赐无数。另外,我听说亲王派去与勃艮第洽谈婚约的奇切里主教已经回国,想必结果亦是可喜。”

    “哦,主教大人,这就是你的情报吗?”国王干笑一声,“那我得到的的消息比你的要新得多。阿伦德尔伯爵写信回国,告知我,我们与勃艮第的同盟已经破裂。勃艮第在未有告知英格兰的情况下,单方面解除了与阿伦德尔伯爵的契约,将他们送回英国。至于我儿子和勃艮第女儿的婚事,不用问,也一并告吹了。”他把沃里克伯爵看到的那张短简扔到桌面,“哈!这就是我儿子找的好盟友!”

    博福特主教捡起短简仔细地看了一遍,脸色有点发青。国王抱着双臂看着他,眼中有几分得意之色。

    “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这对英格兰有利,磨破嘴皮子说服我同意这事,最后签的条约空洞无物没有一点对英格兰有用的切实利益。现在可好,打过一场胜仗之后军队就被就地解散,仿佛英格兰是一个像瑞士一样无足轻重的小国家,我们的将士是那些赤脚的雇佣兵,而我们的意愿和尊严是空气一般。这是对英格兰全国的侮辱!这就是我那口口声声为了英格兰的儿子干出的蠢事。”

    “陛下,”博福特主教软弱地说道,“这事不能全怪亲王……”

    “啊,对,没错!”国王叫道,“你们也有责任!‘亲王的咨议会’,你们以为我因为病着,于是眼也瞎了,耳也聋了吗?那小子背着我搞的鬼,我不是一清二楚!你们倒好,张口闭口都是亲王,凡事他说一你们不敢说二,协助他把什么事都瞒着我,他倒是独断专行,仿佛他才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一般。他倘若不是我的儿子——”

    “父亲大人?”

    长桌旁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门口。亲王信手把马鞭抛在地上,大步流星走进议事厅。他看上去风尘仆仆,但一双明亮的绿褐色眼睛神采奕奕。沃里克从他眼中的神色判断,他想必没听见国王方才的一番话,也对勃艮第的行动一无所知。

    “你收到我的口信了?”国王问道,态度比方才对博福特软化了许多。

    “一收到便赶过来了,”亲王笑道,在侍从拉过来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恭陪末座,“可看来我还是晚了。父亲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样紧急召开咨议会?可是威尔士或是苏格兰又不让人省心了?”

    “托你的福,威尔士好的很,”国王的话中仍带着一丝醋意,但口气相当温和,甚至带着几丝赞赏的意味,“格兰道尔再没有兴风作浪。至于苏格兰边境,现在倒也风平浪静。约翰上次进宫述职的时候对你揄扬备至。”

    “约翰总是夸大其辞,”亨利笑道,“父亲大人还不清楚么?平定北方是威斯特摩兰和约翰的功劳,我可不敢贪功。”

    “苏格兰和威尔士倒是风平浪静,”国王轻咳一声,“但法兰西却不让人省心。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勃艮第公爵在没有照会英格兰的情况下解散了英格兰派去的军队,遣散了阿伦德尔伯爵和一众将领。”

    其他咨议会的成员都抬起头看着亲王,这猝不及防的坏消息震得他面色发白,他尽管勉力保持镇定,再开口时声音却明显颤抖。

    “勃艮第这么做了?”他低声问道,“在没有知会英格兰的情况下就废止了条约?”

    “不错,”国王点了点头,“你可曾见过奇切里主教?他对这次出访怎么说?”

    亲王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如实告诉国王,奇切里主教与国王的意见一致,认为勃艮第毫无诚意,而他的婚约也已告吹,这对他的高傲是莫大的伤害。但另一方面,对国王撒谎,也有违他的本性。

    “奇切里主教和陛下想法一致,”他缓缓道,“他认为勃艮第的提亲毫无诚意。这门事已经告吹了。”

    国王冷哼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早告诉过你与勃艮第的同盟毫无利益可言。勃艮第不过区区一介谋杀犯,乱臣贼子,他能给英格兰什么?嗯?他能保护英格兰在加斯科涅的利益?他能替国王做主承认我们的正统性?他能做主让法兰西停止支持格兰道尔?”

    这些话在座的人都曾经听过,正是在亲王决定支持勃艮第派之后,托马斯王子闯进议会厅与他大吵一架时所给的理由。当时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托马斯王子的骑士精神大发作,而他此后再没提过这件事,他们也逐渐淡忘了。如今国王重新提起这些,他们才恍然发现托马斯王子不过充当了国王的喉舌。

    “父亲!”亲王辩驳道,“您说的这些,阿马尼亚克派一样做不到。”

    “法国人的国王支持阿马尼亚克派。”

    “法国人的国王是个疯子,”亨利冷冷地答道,“他那点智力,支撑自己穿上衣服都显费劲,更不用说支持哪一派了。”

    “但他仍是国王,”国王的声音冷若寒冰,“而勃艮第仍然只是一个公然刺杀大贵族的卑劣谋杀犯。”

    “我想提醒您,父亲,”亲王看上去来了火气,语调不知不觉提高了,“您不必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支持勃艮第,是您首肯的。”

    “如果不是你整天烦我,我为了讨一分清静,你觉得我会答应?”国王暴躁地说道,博福特主教的眼睛眨了眨,“天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条约这么感兴趣。也许你是看上了勃艮第的女儿吧!”

    “陛下!我——”

    “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用,”国王也提高了声音,硬生生盖过了自己的长子,“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你的咨议会似乎对此束手无策。啧,也许你不应该把阿伦德尔大主教挤出咨议会,他当知道该怎么做。”

    这次所有人都看见亲王眼中愤怒的火光。他与坎特伯雷大主教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亲王本性傲慢,不屑于隐藏自己对大主教的不满,大主教亦厌恶他的生活方式和所交的友人,对他毫无好感。起先亲王和大主教同在咨议会时,二人就时常起争执。因此亲王自己执掌咨议会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阿伦德尔大主教革职,换上他的导师博福特主教。

    “既然父亲如此信任阿伦德尔大主教,”亲王冷笑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屑,“不妨便问问他的对策,我照做便是。何必再自讨无趣擅自出下策?”

    若对峙的二人不是英格兰最位高权重的二人,这幅局面倒是很有趣的。国王的嘴角蠕动着,似乎在咀嚼亲王方才的话。他倚重大主教超过其他所有人,却又清楚自己长子的能力,因此在他们争执时时常陷入混乱的境地。

    “阿伦德尔大主教毕竟全程没有参与此事,”他最终说道,“但是你不要忘了,驰援勃艮第从头到尾就是你的主意!这件事由你发起,自然要你想办法收尾。罢了,我是怕了,我要真让大主教牵扯进来,保不齐议会还要指责他干涉世俗事务。”

    国王淡淡叹了口气。议会和民间对大主教并无好感,对国王也是兴趣缺缺。想当年他也曾在伦敦的道路上被欢呼雀跃的人群包围,妇女们也曾从窗口探头冲他挥舞手绢,高喊“欢迎!欢迎,我们英武的国王!”但他享国愈久,这样的情形也就越罕见。当“为国王让路”的喊声响起的时候,石板路上不再有欢呼震天,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恐慌的沉默。庶民们的顶礼欢呼有了新的对象。尽管迎接国王的是令人难堪的静默,伦敦市民却用欢呼来迎接亲王,正如他们多年之前迎接他的父亲。甚至有妇女会将她们患病的孩子抱到他的马前,请求他的触摸,仿佛他就是真正的国王。至于议会,则持续不断地批评国王开销巨大,要求节俭,一面坚持不懈地要求国王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感谢亲王——不是为了亲王平定威尔士有功,就是为他的政策合了议会的心意。国王对此一清二楚,却除了叹气什么也做不了,这却加重了他对亲王的猜忌,对他日益疏远。

    “这原不是什么难事,”亲王坦然道,“既然勃艮第单方撕毁条约,便还是用老办法,去信谴责,重开谈判便是。只怕这次被勃艮第这样摆了一道,会让阿马尼亚克派轻看我们。”

    于是便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沃里克伯爵腹诽道,亲王是出了名的精打细算,自然不会忘记这一点。

    “是吗?”国王扬了扬眉毛,“增援勃艮第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亲王下意识地张嘴,却没说出辩驳的话。父子间交换了一道目光。亲王闭上嘴,面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是,父亲。”

    “还有一事,”国王懒洋洋地说道,“沃里克刚才说起加莱港的防务问题,提到有士兵抱怨缺饷?”

    “父亲?”

    “你是加莱港提督,调查清楚这种事是你的职责所在,”国王懒洋洋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蔚蓝的眼睛看上去高深莫测,“你自去组织调查,我不想再听到这些事情发生了。”

    方才被压下去的怒火又重现在亲王眼中。他怒视着国王,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长桌旁的其他人紧张地注视着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但国王神色自若地看了回去,他的蓝眼睛里甚至有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得意之色。

    “是,陛下。”

    亲王从紧咬的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深鞠一躬,倒退着离开了议会厅。

    国王懒洋洋地陷在高背椅里,看着亲王在议会厅门口扭身离开,长度及地的暗红袖子随着他的步伐抽打着空气,发出响亮的声音,似是气极。

    “还是这个脾气,”他喃喃道,“从不知收敛的小……罢了。”

    亲王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在温莎堡的门口略一驻足,推开了询问他是否要骑马离开温莎的欧平汉爵士,抬眼望了望圆塔,怒火正盛的眼中居然掠过一丝笑意。

    “今晚便不了,好爵士,我明早再离开温莎。”他拒绝了欧平汉爵士为他收拾一间房间的提议,推开老爵士,提起长袍的下摆跑过温莎的草坪,在圆塔逼仄的楼梯上穿行。偶尔因一个哨兵的喝问而稍稍停步,直到他穿过迷宫一样复杂的走廊,停在一扇由两名卫兵把守的木门前面。

    “他今天在吗?”得到肯定地回答之后,威尔士亲王咧嘴一笑,开始疯狂地折磨那扇相貌平平的门,声音大得能吵得那些等待末日审判的魂灵从他们的坟墓中惊醒。

    “谁啊?”门后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亲王住了手,耐心地等门后拖沓的脚步像到木门跟前,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问题,语调更加不耐烦。

    “詹姆斯,开门。”亨利叫道,踢了一下门。一个卫兵冲他投来不赞成的目光。

    木门立时洞开。亨利一时没刹住脚,一个踉跄跌进了门里,立即被人勒住了脖子。

    “亨利!”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亨利咳嗽着把环着他脖子的那双胳膊扯开,重新站好,拍了拍衣服。

    “你很久没来温莎了,”那少年说道,语气中惊喜多于嗔怪。他看上去刚刚成年,胖乎乎的,比亨利矮半头,娃娃脸透着一股精明劲儿,“我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国王这几个月总是在温莎,”亨利耸耸肩,用脚踢了一下门,关上了它,“而我这些日子尽量不与父亲大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你怎么样,詹姆斯,还是老样子?”

    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点了点头:“还是一样,你知道的。弹弹琴,看看书。至少,不管我要什么书,国王都能给我。最近我偶尔还会旁听国王的会议。”

    “我父亲很重视你的教育,”亨利露齿而笑,“虽然如果是我,我可不愿意亲手培养这样一个可畏的北方对手——此人不仅对英格兰宫廷了如指掌,更受过英格兰国王亲自培养。”

    詹姆斯挠了挠头。他自十二岁被英格兰海盗俘获之后一直被养在英格兰宫廷中。那时他原本要去法国受教育,但亨利四世得了这个宝贵的俘虏,又听说了他被俘的前因后果,哈哈大笑,给苏格兰的国王,詹姆斯的父亲修书一封。“你儿子不用去法国接受教育,”英格兰的国王写道,“英格兰的宫廷一样能给他提供良好的教养。”老国王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不久忧愤而死,亨利四世则说到做到,为詹姆斯提供了一流的教育。除了将他软禁在温莎,不许他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踏出城堡和森林的范围之外,其它一切与国王的儿子们一视同仁。

    “然而我倒是希望能和你一样,”亨利贪婪地环顾房间,垂涎欲滴地盯着堆满了房间各个角落的大部头,“你要什么书,国王都会给你。天哪,詹姆斯,我真希望——”

    “你想都别想!”苏格兰国王斩钉截铁地答道,“明白人都知道把书借给你就是一借不还的。别的先不说,你先把去年从我那儿借走的那卷民谣还回来,再谈别的。”

    “反正那卷书里的每一首歌谣你都倒背如流了,”亨利答道,在詹姆斯的床上盘腿坐了下来,“借给我也无妨。不过你这次可会错意了。我没想借书,真的,”他瞥了一眼詹姆斯脸上怀疑的表情,摇摇头,“我现在没心情看书。”

    “但你却有心情来温莎打猎?”

    “我来温莎不是来打猎的,”亨利翻了个白眼,“要打猎,我大可以去新森林。我今天来温莎是因为国王在温莎召开了咨议会,我必须出席。”

    “咨议会说了什么?”

    亨利犹豫了半晌,把詹姆斯弄得手足无措:“和勃艮第的结盟失败了。”

    詹姆斯把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又从右腿换回左腿,谨慎地沉默不言。

    “按国王的意思,这次失败的责任要让我一力承担,撇清他与这件事的关系,”亨利叹了口气,“他的名声总是最重要的。当然,他给出的理由是这样能让英格兰在与阿马尼亚克派讨价还价的时候占些优势。詹姆斯,不瞒你说,我很爱我的父亲。但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草率地做了个手势,“算了,不提这个。他还要求我对加莱军费的去向进行调查,语气里似乎暗示我贪污受贿。哈!要我去调查一笔我压根没有见过的钱的去向。只怕最后结果出来,是空空如也的国库无法变出这么多钱财,他又要大发雷霆,指责我铺张浪费了。在威尔士就是这样,现在我整饬加莱的防务,又是这一套。他掏不出戍边需要的钱财,便指望边地的将领靠西北风过日子。他们达不到他的要求,他便指责他们浪费银钱,似乎驻军是无需发饷,无需吃饭的一般。”

    詹姆斯在亨利身旁坐下。亨利叹了口气,搂住他的肩膀。

    “詹姆斯,等你当了国王,你会这样吗?你会任由你的将领自生自灭,为了筹措军饷当掉他们的盘子吗?可是我忘了,你的边界既是英格兰的边界。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威斯特摩兰伯爵和我弟弟约翰正为了虎视眈眈的道格拉斯伯爵大伤脑筋。唉,为了英格兰的缘故,也许你最好任由你的将领自生自灭,这样英格兰人便不会在伯威克枕戈待旦。”

    “对边地的劫掠一向是道格拉斯家族的作为,”詹姆斯的语调有点苦涩,“苏格兰不像英格兰。斯图亚特氏族虽然贵为王室,对其他氏族的约束力却实在有限。道格拉斯在他的领土上肆意妄为,就如同他是坐拥王座的国王。”

    “而真正的国王在温莎堡中抚琴吟诗,如同一个意大利王公!”亨利笑了笑,“也许等阿尔巴尼1终于肯付赎金将你赎回,你回到斯特灵城堡成为真正的国王时,局势便会不同?也许那时英格兰北境面对的,就不是‘失败者’阿契包尔德的红心旗帜,而是斯图亚特的直立狮了。”

    “我才不发兵打你,”詹姆斯毫无脾气地顶了回去,“我还不想像格兰道尔一样逃到山里呢!”

    “而你还有很长时间才能回到斯特灵城堡,”亨利温和地说道,“我听说阿尔巴尼还是老样子,推三阻四不愿支付你的赎金。也许这样更好一点,”他看见詹姆斯脸上显而易见的失落,找补道,“我可不愿你孤身一人入虎狼之地。一个在英格兰教养长大的刚成年不久,在国内毫无根基的小王子,对那些大贵族简直是一块人人可分而食之的大肥肉。你呀,还是等我腾出手来,带着英格兰的士兵收拾了那些不可一世的大家族,再回去做你的太平天子。”

    “我们早就谈论过这个话题了,亨利,”詹姆斯抗议道,语气比方才激烈了一些,“被英格兰军队扶植上台只会让我的统治举步维艰。我可不愿意被人看作第二个巴里奥尔。”

    话说回来,他有时候相信这就是亨利的打算:在北方扶植一个傀儡政权,一个乖巧的,惟他是从的政权,以便于他腾出手开展他的宏图大业——他拼命压住一个呵欠,亨利的空想总是使人昏昏欲睡。

    而且,他可不愿乖乖做亨利的提线木偶。

    “那你倒说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亨利翻了个白眼,“如果阿尔巴尼不肯放权呢?你哥哥是怎么莫名其妙地没了的,你父亲又是为什么拼了命要把你送到法兰西,你大约还记得吧?”

    他确实记得,他也承认亨利的话有几分道理。当年阿尔巴尼尚未尝到执政的甜头,便足以令他的国王父亲整日心惊胆战,担心他的野心。如今他已经执政多年,再想让他放权只怕是难上加难。如果他真的动了邪念——话说回来,他能不能要一小支英格兰的军队?只要一小支……

    亨利瞥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呀,詹姆斯,”他用指尖戳着小国王的脑门笑道,“就是喜欢逞强!”

    詹姆斯瞪了他一眼。但是被逗乐了的威尔士亲王已经笑着从床上蹦了下来,走到他的书桌前背着手细细观察别的东西了,没有看见他北方的对手充满怨忿的眼神。

    “怎么说我都是个国王吧,亨利。”

    “呃,你说得对,而我只是一个王子,”亨利随口答道,似乎突然对詹姆斯的书桌起了莫大的兴趣,“但你这个国王是我父亲的俘虏。等我当了国王,你就是我的俘虏。想当年,爱德华三世为了俘虏苏格兰的国王,还得身怀六甲的王后亲自去北方前线督战。而我父亲呢,只需要几个在北海漂流的幸运海盗相助。”

    “我是你们的俘虏,但不是你们的臣属。”詹姆斯说道,努力直起腰杆,让自己看上去更加高傲威严。但从亨利的眼神看,这一招失败得相当彻底。

    “我也没想让你做我的臣属,亨廷顿伯爵,”亨利大大咧咧地在詹姆斯的椅子上坐下,托着腮帮子说道,“只想让你做我互不侵犯的邻居而已——这个要求哪怕是对苏格兰人来说都不高吧?而且,等你回家的时候,让我顺便欣赏一下你们苏格兰的景色,有什么不好的吗?”

    “你上次已经欣赏过了,”詹姆斯冷冰冰地答道,“在你带兵在北边烧杀掠抢的时候。”

    “彼此彼此,不过是为了回报你们对伯威克的例行造访罢了,”亨利淡淡地回道,“你们苏格兰人,对英格兰北方的景象想必也十分熟悉了。想想纳斯比荒原,想想奥特伯恩——奥特伯恩!詹姆斯,你借给我的那卷书,里面有奥特伯恩战役的一首谣曲。它是怎么唱的?当那小跟班在战役前夜把他的主人叫醒,向他描述自己的梦境。

    “i had a dream,

    a weary dream,

    beyond the isle of skye

    i dreamt a dead man win a fight,

    and methinks that man was i

    “我们觉得这是我们的胜利,而你们觉得这是你们的胜利。我曾经听‘热刺’哼唱过这首谣曲,在威尔士的山间,在灌满雨水的帐篷里。他的儿子仍然扣押在阿尔巴尼的手上。你说怎样,詹姆斯?如果我登基之后提议交换俘虏,用那个孩子,换他们的国王?”

    “就我所知的,你父亲国王不会同意此事,”詹姆斯在床边晃着腿答道,“而现在谈你登基之后要做什么为时尚早。”

    “想做的事情太多,等待又太过漫长,”亨利说道,从桌上拿起一沓羊皮纸,“我要是能有你一半的耐心,今天就不会跑过来想你抱怨我父亲——我的天,詹姆斯,这是什……啊!”

    苏格兰的国王像一道球形闪电一般冲他猛撞过来。亨利躲闪不及,整个人被从椅子上撞翻在地,和詹姆斯缠裹在一起。而那年轻的国王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皇家礼仪,只拼了命地把胳膊挣脱出来,要夺走亨利手中的那几张纸。但亨利最初的惊吓已经过去,迅速用身子护住了捏着纸的左手,右腿踢向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几张纸上的詹姆斯的腹部,右手掰住他的肩膀,生生把他摁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太心急了,詹姆斯,”亨利喘着气说道,詹姆斯在他身下冲他怒目而视,手上仍不死心地动弹,想要拿回那些纸,“没有制服敌人之前就想获利,还挑战一个比你强得多的对手。你摔跤从来没赢过我,不管偷不偷袭。”

    “还给我!”苏格兰的国王恼火地吼道。

    “什么?”亨利故作惊讶地问道,“你说这些……”他装模作样地瞥了一眼手上的纸,“情诗?写给一个在温莎花园里折玫瑰的姑娘。天哪,詹姆斯!你恋爱了!说,是和谁?”

    詹姆斯的蓝眼睛里燃烧的火焰足够点燃半个伦敦城。

    “说嘛!看样子她还是个贵妇人。快说,她是谁?我去和父亲说说,也许能让你娶了她也说不准呢。”

    是啊,詹姆斯内心冷笑道。他们离得这么近,他几乎能看见亨利眼睛后面那些微小的齿轮是怎么运转的。通过让他娶一个英格兰贵妇,进一步拉近他和英格兰之间的联系,寄希望于他能为了他的爱人的缘故对英格兰俯首帖耳,进而通过他的王后控制他和苏格兰也未可知。

    “我不知道她是谁,”他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只是从窗户里看到了她而已。”

    亨利盯着他,似乎要确定他是不是在说谎。深红色的衣袖从他眼前拂过,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威尔士亲王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自己袍子上的浮土。

    “切,”他随手把詹姆斯的情诗丢在桌上,“我还以为继托马斯之后,你也要臣服于石榴裙下了,原来是我想太多。你就没有跑下去问问她的名字?”

    “没有。”他才不会告诉亨利自己当时沉迷于她的美貌,直到她和侍女走出了自己的视线,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去问她的名字。

    “可惜,也许你下次就会长记性了,”亨利假模假样地叹道,“唉,你们一个两个,都有了心仪的姑娘,最后大约就只剩我一人,在各国公主中挑挑捡捡,却选不中自己的新娘。”他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趁着你还没问出你姑娘的姓名向她求婚,也许你不介意再多收留我一晚?”

    “卧榻在那边,别上我的床。”

    “詹米……”

    詹姆斯举手投降,由着亨利甩开长袍重新跳上他的床。

    “你这次在温莎呆几天?”

    “我明早就走,”亨利懒洋洋地答道,“我在西敏有事要办。”

    “留下来吃早餐吧。”

    亨利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我想赶在国王没起床之前走,你休想拦住我。”

    詹姆斯摇了摇头,不再劝阻。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到亨利睡着,轻手轻脚地溜到桌前,抚平那几张被亨利草草扔下的羊皮纸,小心地夹在一本破旧的厚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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