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博弈(上)

兰若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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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船在泰晤士河上缓缓而行,岸边的洗衣妇偶尔被桨声惊动,抬起头看看那蒙着红色华盖的庞然大物,便漠不关心地低下头,皲裂的双手浸在河中,用并不干净的河水漂洗比水更肮脏的衣物。

    亨利斜倚在华盖之下的靠垫上,把身旁摆着的一盘葡萄一颗接一颗地扔进嘴里,他的目光心不在焉地瞥向头顶的华盖,但注意力却显然不在它上面。

    “好了,汉弗莱,”他终于说道,“别闹了。”

    一个年轻人的头从船舱外探了进来,汉弗莱王子做了个鬼脸,溜到他长兄身边。

    “我只是在看风景。”他辩解道,亨利把一颗葡萄塞进了他的嘴里。

    “泰晤士河南岸的风景?”亨利冷笑一声,“只怕你看的不是风景。我刚才是不是听见你和岸边的一个姑娘热情洋溢地打招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曾在她那儿受过殷勤款待?”

    汉弗莱的脸有些泛红,他已经二十出头,是全家的宠儿,受尽万千宠爱,连国王也从不责罚他。但头顶有三个兄长,很难有人把他当作成年人对待。

    “亨利,我已经二十岁了,在南岸找几个姑娘不算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确实不算,”亨利翻了个白眼,“但是在我的船上兴高采烈地大呼大叫生怕全世界有人不知道你找了几个姑娘,就很了不起了。我想知道你在牛津是不是也这样?等我见到考特尼,要向他好好问问。”

    “校长会告诉你我成日醉心于图书馆,根本没精力去镇子上寻欢,”汉弗莱笑道,“考特尼校长把我盯得很紧呢。”

    “那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亨利哼了一声,又往汉弗莱嘴里塞了几颗葡萄,“否则谁知道你会跑到哪里鬼混?你要是和别的学生一样,械斗、酗酒、赌博、玩妓女,那我还不如把你带回来省事。等到明年,你就该毕业了。你怎么想?是想在牛津继续进修,还是回到西敏,加入议会?”

    “我想去意大利,亨利。”汉弗莱不假思索地答道。

    “为什么是意大利?”

    “意大利有当今最顶尖的学者,最先进的文化——”

    “最漂亮的姑娘?”

    “亨利!”

    “你若要去,便去吧,”亨利忍俊不禁,“记得,多带点书回来。如有可能,绑一两个写书的回来,最好。唉,若是父亲当年把法国那个女作家,克里斯蒂娜·德·皮桑挖回来就好了。他倒好,拿人家儿子做筹码,最后没辙了还不是乖乖给人送回去,又落下口实,还让那女人恨死了他,整日写书贬损英格兰。”

    “不过自乔叟之后,英格兰的本土文学也大有长进了。汉弗莱,你还记得乔叟吧?”

    汉弗莱摇摇头:“你和托马斯大约记得清楚,我那时才几岁,能记得什么?”

    “可惜了,”亨利笑了笑,“倘若他现在还活着,你大约就不想去意大利了。我还记得,他当时总是来拜访祖父,为我们这些孩子讲他《坎特伯雷故事集》里的故事。他,还有傅华萨,都曾是祖父的座上宾。傅华萨讲述曾祖父的业绩时,我和托马斯总是跃跃欲试,但约翰总是撇撇嘴,煞风景地说他绝不会做这种无用功。”

    “我也不喜欢,”汉弗莱插嘴道,“战争总是花钱,你说过的。等我有了钱,我会把它花在书上,建一个大图书馆,而不是浪费在战场上。”

    “乔叟为祖父写过一本书,”亨利装作没有听见汉弗莱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公爵夫人之书》,纪念祖母。他每次来访,祖父都会诱使他背一遍那首长诗,到末了,我和托马斯一人都会背几段了。我却更喜欢他的《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

    “意大利有个作家,叫圭多·德·科穆纳,也写过一本《特洛伊城的毁灭》,堪与乔叟的作品媲美。”汉弗莱插嘴道。

    “你也读过这本书。利德盖特师傅!”

    原先一直站在船舱后方的一个中年男子应声而至。他显然是个教士,穿着他这个职业的粗布黑袍,脑袋上只留了一圈头发。

    “殿下?”

    “你曾答应过要为我写一本书。”

    “是,殿下。”

    “《特洛伊城的毁灭》有拉丁语、意大利语和法语的版本,却没有英语的版本。我想让你把它翻译成英语。”

    “是,殿下。我能问一句,为什么……”

    “我想用母语读到异国的作品,”亨利简单地说,“自己讲着英语,却只能读到拉丁语和法语的书,实在丢死人了。”

    “但如果我没有记错,乔叟已有《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珠玉在前,我惶恐,自己再翻译这一题目,实在狗尾续貂。”

    “英格兰不能只有一个乔叟,”亨利说道,“翻译出来,让那些嘲笑英语俚俗只配讲述民间故事的人看看,英语不是引车卖浆者的俗语。它像欧洲的其它高雅的文学语言一样,能够描述恢宏的叙事长诗。”

    “是,殿下。”利德盖特师傅毕恭毕敬地答道,“我自当竭尽全力。”

    “又是翻译,”亨利挥手叫利德盖特离开之后,汉弗莱淡淡道,“上次约克叔父献给你那本打猎书,说是他自己写的,最后还不是他从法语一字未动翻译过来的。”亨利瞪了他一眼。

    “你这么厉害,你也去翻译一本。”

    “我不厉害,”汉弗莱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可不会写书翻译这种活,顶多不过是学学你,养起来几个书吏,让他们代替我做这等活计罢了。等你做了国王,就封我做个闲散公爵,我去供养学者,把英格兰弄成比萨一样的文化中心,岂不快哉?”

    “好好好,都依你,”亨利笑道,“还没从牛津毕业呢,就做起春秋大梦来了。怎么,你想像我们的葡萄牙表兄爱德华一样,得个‘优雅的哲学家’的美称?”

    “那样岂不是更好?”汉弗莱托着腮帮子一脸向往,“文能下马赋诗,武能上阵杀敌,简直像狮心王再世了一样。”

    亨利笑了笑,伸手搂住汉弗莱的肩膀。他一向喜爱炫耀的弟弟并没有穿牛津的黑色长袍,却穿着他在伦敦新做的衣裳,时髦的紧身裤,两条裤腿是不一样的颜色,短上衣上加装了垫肩,显得他比实际要健壮了许多。

    “你该和我一起去威尔士打仗,汉弗莱。”他轻声道。

    “威尔士的战役现在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亨利?”

    “结束了,”亨利点点头,“格兰道尔逃进了群山,他的追随者作鸟兽散,我加强了城堡的防御,颁布了新的法令,全境现在已经基本安定了。”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永远不想回那个鬼地方了。”

    那个昏沉宛如地狱的地方,一年有三百天都在下雨,缺钱少粮的他不得不腆着脸向伦敦的官僚告急,而国王还总是逮到机会指责他浪费,或是不满于他对威尔士人的宽容态度。每个夏天都在城堡的高墙下度过,看着地图上一个个红点被打上叉,那些原是爱德华一世用来拱卫威尔士的堡垒,却被叛军占领,成为一根根倒刺,就像盖亚尔,或是希农……

    他摇摇头,甩开这不恰当的比喻。约翰说得对,国王根本不会支持他关于法国的提议,他对此心知肚明。事实上他今天之所以想见考特尼,有部分的原因也是这个……

    游船在奇切里主教宅邸的码头前停下,亨利敏捷地跳下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正迎上宅子的主人。

    “你来得正是时候,”他说道,“考特尼校长也来了。”

    他领着亨利走进了府邸,汉弗莱紧跟在后。

    果然已经有人等在前厅了。理查·考特尼出身德文郡望族,与前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又是直系亲戚,年纪轻轻就被推举为牛津的校长。这宅子的主人亨利·奇切里,圣大卫教堂的主教已届不惑之年,出身贫穷的威尔士农家,他的才华被亨利欣赏,举荐给国王,受到两方的看重。

    “奇切里主教,”亨利行吻手礼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勃艮第公爵怎么说?”

    主教摇了摇头:“恕我直言,勃艮第公爵的提亲似乎并没有诚意。我们始终没有办法就嫁妆的规模和婚礼日期达成一致。而且,殿下,勃艮第现在尚未出阁的女儿,最大也不过六岁,为了英格兰考虑,这门婚事还是推掉为好。”

    亨利看上去有些不悦:“勃艮第的女儿只有六岁娶不得,父亲当初一门心思要张罗我和法兰西公主的婚事,结果玛丽公主进了修道院,米歇尔公主嫁进了勃艮第,剩下一个凯瑟琳公主才刚满十岁。要我说,倒不如让我娶了菲利帕姑妈的女儿算了,毕竟伊莎贝尔公主已经十五,比她俩大得多,这样还能巩固我们和葡萄牙的关系。”

    考特尼校长轻咳一声:“婚约什么的,可以容后再叙。我听说阿伦德尔伯爵在法兰西打得不错,在圣·克鲁打败了阿马尼亚克军?”

    “确实如此,”亨利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嗤笑道,“法兰西的军队,还是这么不堪一击。考特尼校长,我前些日子差人送给你的那本布锡考特的回忆录,你可看完了?”

    “一早就看完了,”考特尼笑道,“正等着看你打算什么时候要回去呢。你向来都把自己的书看得紧紧的,我但愿你借旁人的书,也这样着急归还。”

    亨利闹了个大红脸,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威尔士亲王借书不还的脾性和他欠债不还的陋习一样,在英格兰臭名昭著。别的不说,约翰的《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至今在他手里他也没有一点要归还的表示,而他外祖母当年借他的一套《格里高利全集》,他看样子是这辈子都不想还了。不过考特尼也没打算在这件事上为难他,他接着谈论起了牛津的琐屑事务,谈起了学院内部对洛拉德派学说的清剿。

    “阿伦德尔大主教再没试图插手吧?”亲王问道,“简直岂有此理。坎特伯雷亲自干涉牛津事务,若是开了这个先例,那牛津和巴黎大学那些被教会牢牢掌控的学院还有什么差别。他是真把牛津的王家特许令视为无物吗!”

    “您和国王都反对他的作为,他自然不敢忤逆,”考特尼答道,“但是我很担心你,亨利。大主教原先就对你不满——”

    “他要对我不满随他去,”亨利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他对谁满意过?”

    “是的,可是你就不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主教怕是捉不到足够把我绑上火刑柱的把柄吧?”

    “亨利……阿伦德尔大主教毕竟是英格兰教会的领袖,而你,却还不是英格兰世俗的领袖。太早与他翻脸,对你并无好处。”

    “好了,我知道啦,”亨利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可他三番五次地与我的决议做对,最后事实证明正确的还是我不是吗?就拿这次增援勃艮第说——”

    但他的话被打断了。路易·罗伯萨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连行礼都忘记了。

    “殿下,方才沃里克伯爵派人到冷港送信。国王今日在温莎打猎之后,召开了咨议会。”

    大厅中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奇切里主教最先恢复了镇定,问道:“国王召开咨议会,想必必然会派人召亲王,他未到场之前不会召开吧?毕竟,亲王是咨议会领袖。”

    罗伯萨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并未,伯爵派来的人说……看情况,国王似乎是根本不想让亲王出席这次咨议会。他说……似乎是因为今早又有新消息从法兰西传来,国王才临时起意召开咨议会。”

    “什么新消息?”亨利追问道,咬了咬牙,“罢了,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管是什么,我总不能放手不管,让博福特和沃里克他们去面对。主教大人,借我一匹马。”

    “我把你的马牵来了,亨利,”罗伯萨立刻接道,“我们立刻赶到温莎,应该还来得及。”

    “不是应该!是必须!”亨利恼怒地说道,“奇切里主教,我先告退。您这次出访,带回的文件,可以先送到冷港,待我有时间了再与你细谈。”他说罢,便大步流星地冲门口走去,但考特尼叫住了他。

    “亨利,”他喊道。汉弗莱站在角落,看着牛津的校长,诺维奇的主教,他半个脸隐藏在阴影里,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如果法国那边的事情没有按计划发展,我们那件事,还要继续下去吗?”

    亨利沉默了片刻,但回答的语气不容置疑:“自然要继续下去。那件事情绝不能停,我全权托付给你,你不能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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