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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嘉坐的是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他认得那个车头的金色小人。车内很宽敞，加了一个小桌，改装成了一个小茶室，如果没有手铐跟管家的左腕连接在一起，他一定会很享受乘坐这辆豪车的体验，但此时他只觉得疲倦。
“休息一会儿，昨天一晚上没有睡吧。”管家问道。
“李逸……”
“你可以叫我管家。”
“如果你是指刚炸了一个港口，杀了两个人，的确很难睡着。”
“我相信你没有做那些事，你很喜欢姐姐，叔叔婶婶对你都很好。”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很难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但有一件事还得您为我解惑。”
“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而已……”
“你是怎么杀死莉莉丝的？”
望着窗外的宇嘉转头看着管家，他也在看着自己，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宇嘉估计了一下他的年龄，他大概三十岁都不到，脸上带着温暖柔和的笑容。那种笑容跟之前审讯室中的微笑完全不同，宇嘉甚至都觉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那身矫揉造作的管家打扮，如果是英式的古堡还好说，在警察局里就像是在cosplay，看过一眼就很难忘掉。
“抱歉，我又太心急了，不想说也没关系。”
“不……”宇嘉突然觉得心砰砰直跳，“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捡的是姐姐的枪。”
“有意思……冒昧一问，你有没有见到蓝色的光？”
“这就是你说的超自然的东西吗……姐姐对她开枪，但是子弹被弹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宇嘉突然闭上嘴，微微低下了头。
“那是一种被称为’me力场’的能量场，能够对物质进行选择性筛选，就像电子在电场中会受到洛伦兹力发生偏转一样。不过me力场对一切物质都有效果，而且偏移的方向也不是固定的，这些用现在的科学还很难解释。”
“为什么要叫me力场？”
“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车驶向了往冷山的路，大约十分钟后，车门被打开了。他们走进了一处破旧的院子，这里的格局跟宇嘉住的筒子楼有些相似，围墙顶上插着玻璃渣，几栋二层小楼围着一个绿油油的水池，喷泉口都长了苔藓。石板路破破烂烂，有些地方换了新的格子地砖，像是丑陋不堪的补丁，更多的地方无人问津，野草透过缝隙长得郁郁葱葱，跟无人修剪的松树相映成彰。
宇嘉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的一边，发现里面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已经荒废，而是有人在住的。从正门进去的那条路被铺上了水泥，一排大大小小的警车停在路边，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在指挥，警察们抬着担架，正把救护车里的担架往小楼里送，有特警端着枪警戒周围。
“我们不走那道门，跟我来吧。”
两人走向北面的一栋小楼，宇嘉首先注意到墙上的名言。就像很多来自理想年代的建筑共同带有的特征，金属字上金色的漆面已经斑驳，有些笔画也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风吹雨打的痕迹，但整句话仍然清晰可辨：
人生是海洋，希望是舵手的罗盘，使人们在暴风雨中不致迷失方向。
宇嘉的心里突然触动了一下，管家也停下了脚步，抬头欣赏着那句名言。
“我不喜欢狄德罗，”管家说，“他觉得自然的因素是不变的，一切增长只是数量的增长。由元素组成的事物互相转化，彼此交替，不断循环。”
“有什么问题吗？”
“我讨厌循环，它让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徒劳无功。”
进楼之后，宇嘉通过了两道安全检查。里面的一切都是散发着闪亮的光泽，雪白的墙壁，嵌在天花板上的灯把这里照得通明敞亮，而这些在外面都看不见。两人走过一个拐角，眼前出现一排电梯门，他才突然明白这个地方的外表只是掩饰，真正重要的部分在地下。
“很快的。”管家轻声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大厅，只有前方的墙壁泛着白光，左右两边都是漆黑的，看不见尽头。寥寥几根立柱支撑着整个天花板，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显示出一股广场式的空旷与简洁。宇嘉走了一步，发现脚下的地板是透明的，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下面的东西。
“来客人了。”
“声纹检验通过，权限准许，切换至来访者模式，欢迎二位光临。”合成语音在大厅中回荡。
“闭上眼睛。”管家轻声说。
灯光同时打开了，漆黑的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整个大厅都被瞬间点亮。此刻宇嘉可以可以看到左右两边发光的墙壁，**天地构成了一个立方体空间，在此之前，他有些不确定下面是不是深渊，或者上面会不会落下什么东西。就像没有顶也没有底的宇宙，那种黑暗让人觉得窒息。
“这些……是病床吗？”
管家微微牵动着他的手，带他走下阶梯。
病床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矩阵。床单是白色的，床架也是白色的，每个病人的头上都连接着电极，导向独立的屏幕。但此刻宇嘉站在这个巨大矩阵的边缘，看到的所有屏幕上都是一条笔直的直线。
“他们……死了？”
宇嘉觉得自己正站在无边无际的墓碑当中，他往后退了半步。
“这个屏幕显示的是脑电波活动。”
宇嘉听见自己轻舒了一口气：“他们都睡着了吗？”他抬头对上了管家的眼睛。
“他们只是迷失了。”
此刻管家的身型在他的眼中高大起来，他牵着自己，感觉像是祖父牵着孩子，阐述地上干瘪的小鱼已经死去这样简单的事实。
“我不明白……”
“摸一摸他们。”
宇嘉照做了，他触动了眼前病床上一个男人干瘪的手，还是温热的。
“就算是睡着了，大脑活动也不会停止，甚至会更加活跃，他们的脑电波呈现出死亡之人才有的完全静默，但生理上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低级神经中枢，脑干仍然活跃，管理呼吸，心跳，各种循环。”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梦的植物人吗？”宇嘉像触电一样缩回了手。
“像是断了线的傀儡。”管家说。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许久。
“这个男人四年前是警察，你看他现在瘦骨嶙峋，但没办法，长时间不运动肌肉会萎缩。”管家指了指右边的一个床，“那个女孩出事的时候19岁，还在上大学。那天她要去银行，把自己打工攒的钱打给母亲治病。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她母亲去世已经一年半了，还有……”
“别说了！”宇嘉打断了他，“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李薇薇，生于石里，今年20岁。父亲在作协有一份闲职，母亲是全职主妇，当年他们的婚姻遭到父母反对而私奔到石里，因为她爸爸为人刚直，生活条件一直都一般。她没有上大学，赴美国加入安保公司，2014年曾经到伊拉克驻防三个月。”
“姐姐上过战场？”
“她的表现非常出色，曾经用熟练的阿拉伯语化解了一场危机，如果没有她，小队和当地平民的冲突就可能导致伤亡，如果她还活着，以后大概会前途无量吧。”
宇嘉游移的眼神扫过这一片仿佛无穷无尽的病床，这里恐怕有一个足球场大，尽头的病床已经缩成了一个个小点。而唯一填充这里的就是枯树般林立的病床。两人的每句话都会在寂静之中荡出回音，显得更为深邃诡异。
“这个警察刚刚变成这样的时候，他的女儿在床前痛苦流涕，发誓要照顾父亲一辈子，等着他醒来。她开始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来，后来一周来一次，变成半个月来一次，一个月来一次，后来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管家轻抚着病人的额头，“她改了名字，搬了家，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我不觉得她的眼泪是假的，只是人总得向前看。跟植物人不同，迷失者永远都不可能醒来，这是跟死亡一样的终极判决，只是有时候觉得……”
他迟疑了一会儿，看着宇嘉，微微地笑了，笑容中却含着苦涩。
“他们还不如死了呢。”管家淡淡地说。
宇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男人的脸，期待着他会不会突然睁开眼睛，替自己骂一下眼前这个疯狂的人。
“这是一个实验，你想想……这是最亲的亲情，那个人从小把你培养长大，你们一起起床，吃饭，看电视，去游乐园，他曾经夸奖你，赞美你，在你做错的时候批评你，在你失落的时候安慰你，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为你付出的人……她也不过坚持了半年而已，然后她觉得厌倦了，绝望了，决定抛开这些，去过自己的生活……但这些被抛下的人呢？”
管家突然患上一副戏谑的神情：“宇嘉，你估计一下，如果李薇薇变成了迷失者，你会坚持几天呢？”
他回想起那时候自己被拖着来到办公室的场景，那时候李薇薇向校长大声质问的声音，同样的戏谑的眼神，同样的没有眼泪，只有弱者才需要眼泪。
“李家……”他轻念着。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迷失者跟莉莉丝有关吧，你曾经叫她魔女。”宇嘉直到缓过劲来，觉得不那么压抑了，才低声问道，“能解释给我听吗？”
“莉莉丝周围有力场，你还记得吗？”
“蓝色的，很科幻。”
“我们叫它me力场，是mental erosion的缩写，代表精神侵蚀。”管家说，“力场是无色的，只是与空气接触的界面会因为能量释放发出电磁波，可见的波段会呈现出蓝色。神话中的莉莉丝会进入人的梦境诱惑他们，而你看到的莉莉丝会通过力场剥夺人的意识。”
宇嘉怀着新的心情审视着这片地下空洞，他明白这里就是寻常意义上的墓地。除了这些病床，这里的天花板，墙壁，地板，都显示出一股冰冷的简洁。一开始就应该明白的，这里不是给活人准备的，甚至也不是为了迷失者，这里是一处神庙，供奉的只有死亡本身。
所有这些人的命运轨迹，不论原本多么纷繁光彩，都在这里被拦腰斩下，变成了绝对的横线。
“我不记得我认识她……”宇嘉迟疑地说，“她只是叫我哥哥，说要毁灭世界。”
“莉莉丝喜欢看人绝望的样子，她是外星生命体，对她来说，人类都是虫子，她不过是个用放大镜烧蚂蚁的孩子而已。”
“李家……你们……”
“李家在对抗外星人，但我们不是孤军奋战，各个政府，各个财阀都与我们目标一致，我们组成了elite。”
“elite？”宇嘉重复了一下这个突兀的单词。
“联合国下辖elite基金会，并不对公众公布，李家只是其中一员，”管家淡淡地说。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
“相信我，我们的记忆清除技术也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的交换，我们会清除你最近的记忆，然后把你送回家，你就像打了个盹，做了个很长的梦，然后一切如常。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要为李薇薇的死负上一点责任的话，如果你真的想要为阻止莉莉丝贡献一份力量的话，如果你真的因为窥见这个世界的幕后而激动不已的话。”
“梦……我最近，一直在做梦。”宇嘉说，“你想要交换什么。”
“你加入我们，换取你的自由。”
“为什么……我又不是军人……”
“可你杀了莉莉丝。”
“那个……只是碰巧。”
“我不相信巧合，你有这个天赋。”
“可她已经死了，你们也不需要我了对不对？”
管家摇摇头。
“今天之前的我，还可以看着莉莉丝的尸体欢呼战争结束了，但是现实永远都不会那么称心如意，我们在新港发现了两个力场的信号，一个在爆炸中心，一个在你的位置。”
“不会吧……”宇嘉突然间慌了神，“那样不就……”
“你想的没错，我们早该明白的，是克隆。”
回程的时候，停了一晚的雨又开始下了，把山路搅得一片泥泞。一晚没睡的宇嘉陷在加热座椅里打着盹，雨水哗哗冲刷着车窗。车开过新港，穿着雨衣的工作人员还在清理现场，已经确认死亡的尸体被装进黑色塑料袋里，整齐地排列在空地上。现场搭着几个临时的棚子，有穿着警服的人在下面避雨。
“我们回去了吗？”
“你早饭午饭都没有吃，很饿了吧。”管家从车座的冰箱里取出一个打着缎带的盒子，“法国空运的焦糖苹果挞，大小姐最喜欢的甜品。”
“不不不……还是留给你们的……”
“没关系，她最近不在，这是为你准备的。”
宇嘉摸摸肚子，刚在在地下时还完全没有在意，一在温暖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放松下来，那百爪挠心的饥饿就涌上心头。他两三口啃掉了那个小点心，他有些怀疑昨晚吃的吃过那套大餐了。
“还要吗？”
“不不，太甜了。”
“喝点红茶吧。”管家熟练地用车内的设施泡了一杯茶。
“你说，me力场到底是什么呢？”他接过茶，望着车外滂沱的大雨。
“你数学学的怎么样？”管家问道。
“还行吧。”
“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世间万物起源于数字，我觉得这是个很迷人的比喻。实数集，虚数集，共同构成了复数集，也就是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实数集就是我们所处的物质世界，而虚数集代表的那个世界同样存在，只不过你不一定要穿过宇宙的边缘才能到达，这两个世界是重合的。”
“抱歉……抱歉，能说的再明白些？”
“me力场就像是掀起了帷幕的一角，展示出背后宇宙终极的规律，就像是黑体辐射和紫外灾变揭开了量子物理和相对论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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