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历史是什么(五)

贝希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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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上次我见到的那个奇怪的青年是谁?当时你似乎不好开口。请原谅我的好奇心,现在能告诉我吗?”

    “啊……”她顿了半晌,那神情不是在犹豫是否告诉我,而是在考虑如何说出这件事来。“……他是老爷子年轻时代风流倜傥的产物。”

    “啊……”我的手停在半空中。

    “这一家子一直没接纳他,但他现在已经毕业成年了,母亲前两年也去世了,老爷子觉得该尽一点父亲的责任了,就把他放在自己的公司里了。”

    “怪不得以前没见过他。”

    从那天的情形来看,子明子昭这对血统纯正的兄妹似乎对这个“杂牌”弟弟并不上心,甚至可以说并不喜欢他,他们对我的态度显然还要更加热情一些。至于赵冀问,她显得很中立,说话也是一副陈述事实的口吻,但这反而使我觉得她也不喜欢他,我知道她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她的语调本该更富有人情味一些。除了某种“血缘”上所产生的不可避免的敌意之外,这位男青年虚弱斯文的外表下藏着某种鬼祟,这种鬼祟让人很不舒服,更无法让人喜欢。我想起他偷偷观察我和子昭说话的情景以及后来撞见我时的那种明显的敌意,我想他内心里一定揣度我也跟其他鬣狗一般试图从史家分一杯羹,而他自己,或许也就是一只鬣狗。

    赵冀问说道:“如果你上午来的话,见见子明那些朋友倒不错,我想你们谈得来。”

    我把擦干的碗盘摞好放到碗柜里:“高级知识分子之间的谈话我恐怕只有侧耳倾听的份。”

    她“嘻”了一声,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你不用妄自菲薄,他们那些人高深莫测不到哪里去。”

    这时,风度翩翩的史子明回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位长发披肩的男士。这位男士据子明介绍说是他在历史系的同事,也是当年的同学,名叫叶宪。他大概就是那位熟客。

    这位叶宪显得很矜持,用两根指头和我握了握手,听说我和子明是老相识,目光满是惊奇,但知道我是个私家侦探后立刻松了口气,头昂得和大象一样,端出一副文人的架子。只是眼睛仍不停在我和赵冀问之间画上一条条的线段,揣度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

    史子明一个劲的和我道谢,说他从妹妹那里听说我帮忙摆平了徐昌默,看到我帮他家的碗盘收拾好更加不好意思,连忙延我入座。面对被书海淹没的客厅,史子明和叶宪二人倒是驾轻就熟,很快找好了立锥之地,放好两只脚,舒服的坐下来。我东看看西看看,生怕把他那些宝贝书给碰坏了。赵冀问见状二话没说,上来为我清出一块空地,冲那两个大男人直摇头。

    叶宪见赵冀问在那搬书赶忙站起身来帮忙,一边向她抱怨刚才遇到的倒霉事,这件事看来在回来的路上他和史子明便一直在讨论。原来作为客人之一的张教授夫妇开车前来时发现附近的车位早已停满,实在找不到车位停车,只得在马路边找了块空地停车,结果刚才上车时发现被贴了一张一百五十块钱的罚单。

    史子明呷了口茶,立刻接过话头,抱怨景区附近为什么停车场这么少,然后便义正词严的痛骂市政官员不会办事,只晓得建一批又一批的小饭店赚游客的钱。叶宪显然觉得史子明的话语过于激进了,没往下接,只说让赵冀问评评理。当他弯腰从地上搬起一摞书时,那头发立刻如水流一般从肩头披散下去。

    赵冀问歪头看向我:“你怎么看呢?”

    我耸耸肩:“罚罚未尝不好。”

    “怎么会呢?”叶宪站起身,头再次向后仰的和大象一样,长发顺从的回到了脑后,松垮垮的衬衫领口一层淡淡的发亮的油迹,“难道还是成心违法不成?实在是没有停车位才这样的。”

    “的确是这样,但是——”我说,“这座城市的交通拥堵程度你们是知道的。交通堵塞让人沮丧、烦躁、气恼,路上的车子实在是太多了。不过假如在这种时候你心平气和的撇一下脑袋,看看你周围的那些轿车和越野车,你会惊奇的发现,这些私家车里通常不会超过两位乘客,包括司机在内;如果你再瞧瞧挤成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你就会明白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这是一个阶级社会。没有比上下班高峰时期拥堵的交通道路更能形象的反映出中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尖锐对立了:对于公共的社会资源,一个阶级以近乎奢侈的方式在浪费它,并且阻碍另一个阶级合理的利用它,更不用说一系列别车、抢道和胡乱停车这些恶劣霸占资源的方式了,而另一个阶级只得在极端难堪的环境下忍气吞声。你问我仇恨从何而来,仇恨就从这里来。当你在公交车上挤得焦头烂额,浑身上下酸麻不已,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又心力交瘁,你放眼望向窗外,看见那些巨大的机械空壳里安稳坐着的不过是一两个闲得无聊的乘客,这时公交车终于能够启动,向前挪进一点,可是马上就有一辆轿车利用速度和身形上的便利不知廉耻的插到公交车前面,不要告诉我,你对这个鲜廉寡耻的阶级能够无动于衷,没有一丝一毫的仇恨。事实上,只要这样的经历足够多,即便你不肯承认自己的想法,你也肯定听到低低的咒骂声在焦躁的人群内部蠕动,像是土里拱动的虫子,更像是平静洋面下逆动的暗流。仇恨并不需要一场奇耻大辱来造就,只需要日积月累的逼迫就可以。所以那位张教授在马路边停的车子,的确解决了自己的苦恼,但同时它就阻挡了一辆满载的公交车前进的道路,它在无形中再一次加剧了那些劳苦奔波的人们心中的不满。为了这个缘由,吃上一百五十块的罚款,下次别再这样停车,不是挺好?”

    一阵沉默。

    “你不开车吗?”史子明问。

    “我当然开车,很多时候都会开车。但是,我是从没车开的那个阶级过来的,我并不健忘,也从未失明。”

    “你虽然说得有些可怕了,但我站在你这一边。中产阶级本该是社会的脊梁,不该是冷血动物,更不该是爱贪图便宜的小丑。”赵冀问说。

    赵冀问的话让叶宪醋意大发,但他又不好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只一个劲的称赞赵冀问富有社会正义感。这位叶宪既然是这对夫妇的大学同学,又是这里的常客,按说用不着这么拍赵冀问马屁,他看上去是个喜欢摆酸架子的读书人,不像是个有求于赵家的势力小人。

    “你这观点倒是挺有新意。”史子明点头沉思道。

    我把话锋收回来:“当然这样的罚款对于缓和阶级矛盾来说实在是隔靴搔痒、杯水车薪。所以这个罚款可能确实有些过分了吧。”

    赵冀问为我沏上一杯茶来。她那笑吟吟的神采让我觉得她很高兴我让那两位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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